长篇小说《山菊花·上》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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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你头上怎么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妈妈的,兔子,兔子啃的!夜来,我正睡得香,只觉着这窝铺忽闪忽闪,离开地皮,飘到半空里了。可把我吓慌啦<SPAN lang=EN-US>!赶忙向土地老爷哀告:别摔死我呀,俺家里有老婆孩子……嘿嘿,灵验着呐<SPAN lang=EN-US>!窝铺一下变成座大瓦房,嗬,有冬春楼那么高。我赶紧爬起来往外跑,这不是咱的,可不敢睡里头……你猜怎么着?土地老爷搡我一把,说是他见我为人厚道、精明,特意赏这座住处给我的。我给他磕了两个头,就躺下了……啊,只见一群人舞刀弄枪地冲进来,嘴里喊‘穷小子大胆,占我的房子!’再一瞅,为头的正是孔秀才,眼睛瞪到头脑门子上。我急起身,怎么也动不得……就在这吃紧的当儿,一道白光闪进来,口称土地老爷派它来救我。怪,孔秀才那帮恶人就不见了。这时候,我只觉着头上发痛,像是有谁薅我的头毛。我想动弹,又听有声音叫我不得动,一动孔秀才就来。我咬着牙,一声不敢出,一动不敢动……可痛得越来越厉害,像有刀子割头皮……实在熬不住,我一骨碌爬起身。一只兔子嗖地一声,从我身上窜出去了……妈妈的,叫这小子啃破一大块,血都流到脖颈子里啦!”张老三讲述到此,伸手按住用榆树皮扎着的上半个脑瓜。<SPAN lang=EN-US>

金贵惊疑地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SPAN lang=EN-US>

“这还不清楚?前半是梦,后半是兔子啃我。”老三满脸沮丧,抓起身边石头上的烟袋。<SPAN lang=EN-US>

金贵送上支烟卷,老三没理睬,只顾打火抽旱烟。金贵只好把香烟放回去,搭讪着说:“爹,兔子啃人,我从没听说过。”<SPAN lang=EN-US>

“哼,你出外这些年,全糊涂啦!”老三挥着烟袋杆,教训儿子道,“你看我这头上的疤,都是那浑小子作下的。有人说,挨兔子啃有福。这是胡吊扯。有钱人睡不到山上,兔子能跑他们家里?再说,兔子这小子,不吃大油水,财主肥头胖脑,它不稀罕。咱这号人的头,干棱棱硬糙糙的,它小子当成冻地瓜啃……”<SPAN lang=EN-US>

张老三那人字形的茅草窝铺,搭在山梁旁边的斜坡上,靠着一条羊肠小道。这个时候,有个年近四十的汉子,挑着一担干柴棒子从窝铺前下山。此人就是开小烧锅的张桂元。他站下来,带笑招呼道:“三哥,你又在和准摆龙门阵<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张老三道:“桂元,抽袋烟再走。”<SPAN lang=EN-US>

“啊,金贵大侄在这<SPAN lang=EN-US>!”张桂元放下柴担,冲金贵说,一脸巴结的笑纹,“你多会又来家的?”<SPAN lang=EN-US>

金贵道:“昨日晚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张桂元说:“大侄有空到俺家坐坐,刚烧下一锅高粱酒,醇醇的!”<SPAN lang=EN-US>

金贵道:“我受不了那个,用惯冬春楼的啦。”<SPAN lang=EN-US>

张桂元又对张老三说:“三哥,你也越来越不登门啦,也嫌起我的来不成?”<SPAN lang=EN-US>

“我哪来的钱!”老三没兴趣地说。<SPAN lang=EN-US>

张桂元道:“三哥你也存下心眼啦。跟前挺着个洋儿子,说话间就开起大门面,你就是柜台里坐着的啦,怎倒哭起穷来<SPAN lang=EN-US>?放心,我不会向你开口,只求你到了那一天,别光贪冬春楼的细瓷杯,忘了咱家的粗泥碗。”<SPAN lang=EN-US>

老三只顾抽烟,没有搭腔。<SPAN lang=EN-US>

张桂元又转向金贵说:“大侄子,你这身穿戴,跟你爹呆在蚕场里,挺扎眼的……回家不好省歇歇,这个是你干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金贵面有赧色,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敲洋铁筒吓唬鸟的棒子放到身后去,支吾道:“嗯……我干不得什么活,来看看,看看风景……瞧,这山真大呀,能修成都市里的公园就好啦……你们不知道,有钱有势的人物,都爱游山逛景,那真有味道……”<SPAN lang=EN-US>

“那敢情!”张桂元忙着凑趣,“大侄多会领秀才弟兄到咱这来一趟,逛逛北石屋,看看鸽子堂,酒可不用带,我备下上好的……大侄,不是我卖啥吆喝啥,俺小本生意,你们拔颗毛,也比俺的腰粗呀……”<SPAN lang=EN-US>

外人去后,一直在鼓气抽烟的张老三,怒斥儿子道:“你洋气,跟你爹一块上山,嫌寒酸不是<SPAN lang=EN-US>?妈妈的,雀用不着你吓唬,逛你的什么‘公园’‘母园’去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金贵忙又把敲洋铁筒的棒子亮出来,说:“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SPAN lang=EN-US>

“你是什么<SPAN lang=EN-US>!”老三光火了,“哼,你把我当成傻子吗<SPAN lang=EN-US>!兔崽子,出外这多年,好的没学着,回到家来,大头大脑,洋腔洋调,没个做人的样子。你不成心,是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爹,我是在外待惯啦,喝哪的水,随哪的嘴,说话待人,忘了乡间的一套……”<SPAN lang=EN-US>

“忘啦<SPAN lang=EN-US>?都忘了吗?”老三站起来,用烟袋指着儿子,“‘昨日晚上’,咱家怎么说的,啊?”<SPAN lang=EN-US>

金贵恐惧地望着父亲那抖动着的稀疏的胡子,说:“爹,我……”<SPAN lang=EN-US>

老三逼上一步:“说!咱家怎么说的?”<SPAN lang=EN-US>

“昨下晚,夜过晌……”<SPAN lang=EN-US>

“混账小子<SPAN lang=EN-US>!你嫌老子寒酸,我还嫌你污脏<SPAN lang=EN-US>!”老三的铜烟锅往前一敲,“梆”一声,落在大儿子头上。<SPAN lang=EN-US>

金贵捺着洋分头,气恼地瞪着他父亲。<SPAN lang=EN-US>

老三径直地离开窝铺,来到叶芽青嫩的桲萝丛中。平常躬背拖沓的张老三,一进蚕场,他耳灵目明,手快脚活,动作机灵,浑身精神,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抽出腰带上的偌大剪刀,巡视着蚕虫吃青的状况,将蚕虫稠密的枝子,或即将被蚕虫吃尽叶子的枝子,嚓嚓铰下来,分布到没有蚕虫或蚕虫稀少的桲萝上去。时不时,他敏捷地扑到一簇高桲萝丛中,伸手捏下一个正偷袭蚕虫的螳螂。忽地,那破旧六角草帽下的双眼张大,瞅着另一枝叶上,蚕虫在一个个往下坠落。他疾身蹲下,搜寻地面,一只狡猾的癞皮蛤蟆,以和它身色相似的苔石做掩护,向上张着大扁嘴猛吸气,那可怜的豆绿色的小蚕虫像是自投似的,直向它嘴里掉,蛤蟆开心地贪吃着。也就在这时,锋利的剪刀戳破它的肺腑。老三转悠着,一阵簌簌草响。他随即摸起一块有棱石头,悄悄守着,须臾,不见动静。放蚕人又抓起一把砂子扬进草丛,仍不见反应。他又把石头投了进去。刹时,一条三尺多长的花线白蛇——俗称白带子,猛然冲出草丛,向黄沙坡急窜。老三紧步追赶,一时摸不着石头,眼见白带子就要钻进岩石缝里去了,放蚕人却不慌忙,那柴硬的手指从后面捉住蛇的尾梢,白蛇弯转身子直起头伸出红舌头来咬。然而它已被倒提起来,一抖索,骨节酥麻,动弹不得了。这时,一只老鹰叫着在空中盘旋。放蚕人将蛇使劲伦了几圈,一松手,白带子飞上了半空,老鹰呼叫着抢上捉住,猛扇着宽大的翅膀飞上山峰去了。<SPAN lang=EN-US>

老三一面在草上搓着手,一面骂道:“妈妈的,多会没了你们这些祸害,我能松松快快放好蚕,就舒心啦……”<SPAN lang=EN-US>

接着,补丁加补丁的装着老皮皴裂的双脚的猪皮鞋,又在荆棘乱石中走动,那破旧的六角草帽,在层层簇簇的桲萝丛中闪现……<SPAN lang=EN-US>

窝铺那里,金贵满肚子恼恨。他挨了父亲的烟袋锅子,越想越气,一脚踢翻吓唬鸟的破洋铁桶,就要下山。但是,他的主人孔秀才的赫然身影截住他的去路,那威严亲切的话声又响在他的耳边:“金贵,办大事就得花大工夫。你不要着忙,不要急嘛!夜里回家,没碰到什么,不要紧,这次回去,多住几天,跟你爹上山,帮他干活,跟他亲近……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哪……抓大的一个,一千块!我还另有赏赐……到那时,你一人成佛,全家升天……你是聪明人,会办事呀,有出息的孩子……”<SPAN lang=EN-US>

金贵压下火气,重新抡起破洋铁桶,正欲敲打呼喊……忽听一片男女孩子吵叫。他向山下望去:是他三妹小菊和几个大孩子,提着山菜篮,拥着一个戴眼镜的陌生男子,向这边走来。金贵忙躲到桲萝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SPAN lang=EN-US>

小菊冲着破草帽叫道:“爹,爹!俺老师来啦,跟俺们一块薅山菜来啦!”<SPAN lang=EN-US>

老三寻声走出来,迎着程先生说:“嗬,你又跟学生一起上山<SPAN lang=EN-US>!走,到窝铺那儿歇歇。”<SPAN lang=EN-US>

程先生擦着汗水,笑道:“就在这,很好<SPAN lang=EN-US>!”说着坐到乌青的石硼上。<SPAN lang=EN-US>

老三也凑上去和他一起坐着,摘下草帽为他扇风,一面吩咐小菊:“快去窝铺把水罐抡来。”<SPAN lang=EN-US>

“不用,在山沟里喝足啦。”程先生拉住小菊,让孩子们都散坐四周,又对老三说:“三叔,蚕情不坏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道:“不大好。今年像要大旱,桲萝不精神,要是茧价再不涨,又要打不上租子还不清债,唉<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程先生跟着慨叹一声,放眼了望无际的山峦。<SPAN lang=EN-US>

由于三面环海,胶东半岛的春天,比本省内陆,总是姗姗来迟。但一来就非常浓烈,一天一个样,几天工夫,群山就换上绿装。这已是阴历四月中,正是青草芽嫩,树木叶翠,花卉织锦的时令。在这青鲜黄娇的山野里,各种禽兽都在褪旧更新,交尾繁衍。尤其是鸟类们,大的,小的,花的,素的,有的筑巢,有的产卵,有的觅食,有的角逐,有的唱,有的叫,有的哭,有的笑.从早到晚,使这百里昆嵛山,千声百调,万姿千态,听不绝耳,看不穷目。而那一片片的柞蚕场,因为它们地处林茂草肥,更有蚕虫招引,最是各种飞禽走兽聚积的所在。为了不使它们伤害蚕虫.放蚕人想出种种办法,树上扎草人,敲打洋铁桶、葫芦瓢,人喊,物叫,来驱赶吓跑它们。常常是,这山赶,那山喊:那山轰,这山应……此起彼伏,时断时续,宛如大海的潮汐,没有终止的时候。<SPAN lang=EN-US>

程先生把目光收回来,问:“这大片山峦都是孔庆儒的?”<SPAN lang=EN-US>

老三道:“你眼见的才大点,后山三条夼,都是他家的。”<SPAN lang=EN-US>

程先生愤然道:“天然的财富,都被他们霸占,残酷的剥削穷人<SPAN lang=EN-US>!快啦,等到我们胜利的时候,在此……”<SPAN lang=EN-US>

“你停停!”老三插断他的话,向窝铺那边叫道,“金贵<SPAN lang=EN-US>!金贵!”<SPAN lang=EN-US>

没有应声。<SPAN lang=EN-US>

“他在这里<SPAN lang=EN-US>?”程先生问。<SPAN lang=EN-US>

“方才在这,跟我惹气……想是蹽啦,妈妈的<SPAN lang=EN-US>!你往下说。”<SPAN lang=EN-US>

“我们在这一带开一个大蚕场,桃花沟建成个丝绸工厂。三叔,你看好不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咧开胡子嘴笑了:“那敢情好<SPAN lang=EN-US>!干别的我埋汰,要说放蚕,嘿,那可是个顶个!”<SPAN lang=EN-US>

程先生说:“为咱自己的社会干,一个顶一个不够,要以一当十,还要带徒弟,教会青年人。”<SPAN lang=EN-US>

“俺跟三大爷学放蚕。”一个男孩说。<SPAN lang=EN-US>

小菊道:“我也学放蚕,俺从小喜欢山……”<SPAN lang=EN-US>

“妇女们!”程先生说,“要进丝厂做工……”<SPAN lang=EN-US>

“程大哥,快别让俺们进丝坊<SPAN lang=EN-US>!”小菊抢着说,“那里面又闷又臭,透不过气来……”<SPAN lang=EN-US>

“到那时候,是社会主义的丝厂,和孔庆儒的丝坊大不一样<SPAN lang=EN-US>!”程先生兴致勃勃地说,“你当女工,穿着白色工作服,一揿电钮,机器隆隆地转,白丝流水般地往外抽。”<SPAN lang=EN-US>

孩子们听迷了。伍拾子的妹小蓉真情地说:“菊姐,那时候,我爬上尼姑顶,薅顶好的山菜送你,你可得给俺蛹吃呀!”<SPAN lang=EN-US>

小菊闺女抿着鲜红的嘴唇笑了:“你呀,老忘不掉吃山菜。到那个社会,用不着吃它,是不是,程大哥?”<SPAN lang=EN-US>

程先生连连点头道:“是,是!野菜糠皮,决不是社会主义社会的口粮。不过,同学们,走啊,现在这个社会,我们还离不开山菜呀!”<SPAN lang=EN-US>

男女学生们拥着他们的老师走了。张老三目送着他们的后影,胡子嘴笑咧咧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美滋味。<SPAN lang=EN-US>

“爹……”<SPAN lang=EN-US>

老三吃惊地转过脸,问:“你没走!我叫你为么不应声?”<SPAN lang=EN-US>

金贵掩饰道:“我进窝铺喝水来,没听见爹叫。”<SPAN lang=EN-US>

老三警觉地问:“适才俺们说话,你听见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说什么来着?没有呀?爹,你说我听听。”<SPAN lang=EN-US>

老三放了心,走到桲萝丛前,动手搬动蚕。金贵殷勤地帮着父亲挪枝子,漫不经心地问:“爹,那人是谁呀?”<SPAN lang=EN-US>

“家庙的先生。”<SPAN lang=EN-US>

“咱村有学堂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嗯。”老三忙着活计,不愿答理儿子。<SPAN lang=EN-US>

金贵边帮忙,边用心想主意,打开父亲的话匣子。他恳切地说:“爹,实话和你说,看你黑白的忙活,儿真不忍心。我打定主意啦,把天津存下的钱提出来,给你置块山峦,帮你放蚕,不在外面干啦。你老说好吗?”<SPAN lang=EN-US>

老三道:“依你妈的意思,早想要你回家,省得跟那些人,学得一身坏。”<SPAN lang=EN-US>

“爹妈说得是!”金贵变得激奋起来,“上次我挨了妈的打,背下也哭过。正达大老爷——去他的,黑心的孔秀才<SPAN lang=EN-US>!实在可恶,不能亲近。上次都是他,叫我去劝我二妹,叫我告共产党的密,好得重赏……爹,我是怕咱家里遭殃,为着有了钱养活爹妈,又不知道共产党是好是坏,才上了他的当的。如今,我才猛醒过来,共产党是对咱有好处的,可不能坏了人家。”<SPAN lang=EN-US>

这一席话,启动了张老三的心扉,就想借此教导儿子几句,但想到妻子的再三叮咛,自己也知道话匣子一打开,容易冒出不该说的话来,为此就打消了念头,默默地瞅了儿子一刹,继续干活。<SPAN lang=EN-US>

“他话最多,现在倒闭口不语,一定是成心提防我。”金贵想着,打量他父亲,灵机一动,抢到老三身前,惊叫道:“啊,爹!你头上又流血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摸着头上榆树皮裹着的伤处。金贵哧一声.撕下块新细布夹袄里子,痛心地说:“爹,我给你好好包包……”<SPAN lang=EN-US>

儿子给包扎头伤,老三心里暖乎,禁不住叹道:“唉,这年月,连兔子都欺负人!”<SPAN lang=EN-US>

“爹,等我发了财,接全家离开荒山沟。”金贵体贴地说。<SPAN lang=EN-US>

老三道:“你怎么发财?除非像孔秀才一般,抢人夺人。咱饿死,也不能干这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爹说的对。我……”金贵急忙说,心下忖道:“非得我直问不可了……”他说:“爹呀,我从心里盼望,能像刚才那个人说的,穷人都过上好日子。”<SPAN lang=EN-US>

张老三猛地转身,面对儿子,厉声问:“你听见这些话啦?”<SPAN lang=EN-US>

金贵赶快分解道:“爹不要上火。我刚才撒谎,是怕爹不相信我。爹呀,我也是穷人家的血脉,能不盼穷人翻身,过上富日子<SPAN lang=EN-US>?爹,你要不相信你儿子,就拿剪子捅死我好啦!儿子死了,也比对不起爹妈强……”他说不下去了,掏出手帕拭眼睛。<SPAN lang=EN-US>

老三那怒视儿子的目光,逐渐地变得柔和起来。他落地坐下,吩咐道:“你也坐着,听我几句。”<SPAN lang=EN-US>

金贵凑到父亲跟前坐下,递上支香烟。老三接了,等金贵给点上火,不习惯地抽着,语重心长地说:“唉,贵子,你是爹妈心里一块病!从小爹就疼你,指靠你给一家立门户,接香火,过能吃饱的光景……不想,你回家来,心眼是歪的,你妈打你赶你……可你知道,你终归是她身上的肉,她背下哭过<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金贵低下头,悄声道:“儿知罪啦,都是我不好……”<SPAN lang=EN-US>

“你要能改过,知道不是啦,以往就不提它啦<SPAN lang=EN-US>!你爹也是糊涂过的人……打从你二妹嫁到赤松坡,你二妹夫闹上革命的事,我才慢慢看出苗头,他们的作为对头,共产党是些好样的汉子!”<SPAN lang=EN-US>

金贵又慌又喜地说:“你多说说,我也长长见识。这位教书先生,我看就是个挺了不起的好人……”<SPAN lang=EN-US>

“敢情<SPAN lang=EN-US>!人家程先生,他家里是财主,他可跑到咱山村里来,跟咱一样吃苦受罪,为么?是他看准财主不义,世道不公,穷人太苦了,不起来公平公平,心里不忍!”<SPAN lang=EN-US>

“他是共产党的人?”金贵紧张地问。<SPAN lang=EN-US>

老三却没忘他的警惕性,道:“不是,他是个好心人。我说贵子,你不要怕共产党,他们对咱受苦人,从不叫吃亏。”<SPAN lang=EN-US>

“爹,这样好的人,除了程先生,你还认识谁?”<SPAN lang=EN-US>

“你问这个干么,给孔秀才报信<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金贵全身发颤,忙道:“爹,看你说的……我是想多认识几个好人,向他们学……”<SPAN lang=EN-US>

老三是句无心的话,也没看出儿子的鬼胎。他顺着自已的思路说下去:“人家程先生,肚子里的字比你多老鼻子啦,对人有亲有热。可你,才识几个大字,见人大模大样。人家丢掉富贵爱受苦人,你可丢掉受苦人爱富贵……你是得好好向他学学。”<SPAN lang=EN-US>

“我学,我学。”<SPAN lang=EN-US>

老三很满意儿子的反应,说:“人学好,比爬山艰难;学坏,比走平路便当。我见程先生,有空就啃大本子书,他说,他学上好的,就是听了书上话办的。等我给你借几本,你也用心啃啃。”<SPAN lang=EN-US>

“好,好!”金贵喜出望外,但又担心诡计被觉察而恐怖万分。<SPAN lang=EN-US>

他费尽心机想办法,做到目的达到又使所有的人都不会怀疑是他干的。他说:“爹,你不要向人家借书,怕不借给……”<SPAN lang=EN-US>

“胡诌。程先生心地再好不过。”<SPAN lang=EN-US> 

“我是说,怕他不相信我的为人……”<SPAN lang=EN-US>

“你放心,程先生说过,只要向好处学,人人有出息。俺俩相处最厚,我的话,他没有不依的。他的书包袱,还是叫我给收在囤子底下的。”<SPAN lang=EN-US>

“爹,我妈的性子急,对我还恨着哩。你先别和她说,你跟我说的话……”<SPAN lang=EN-US>

“你怕么个<SPAN lang=EN-US>?你学上好,回心转意,你妈不喜欢<SPAN lang=EN-US>?我还想叫你认识认识程先生,受些指点。”老三又满意又自信地说着,他哪里想到,儿子的喜形于色,竟是别的原因<SPAN lang=EN-US>!

天晌了。老三收拾一担碎柴草回家,留下金贵看蚕场。到了家,老三高兴地对妻子说:“往后对金贵有口好气,今在山上,我好说他一顿,这小子,也认了不是。自个儿的孩子,别和他记恨存怨的。”<SPAN lang=EN-US>

三嫂立时问:“你跟他透党里的事啦?”<SPAN lang=EN-US>

“没有。这——我还不懂得?”<SPAN lang=EN-US>

三嫂忧心重重地说:“金贵能皈正,做妈的比谁都喜欢。只是凡事小心些,免得生意外。”<SPAN lang=EN-US>

“我全明白。”老三道,“孩子再心向外,他爹妈的话,总得听点进去。今儿个对我……唉,挺有父子情的……”<SPAN lang=EN-US>

老三自己吃的山菜团子,把为他备的一个玉米、豆面粑粑省下包好,又吩咐煮了两个咸鸭蛋,急匆匆赶回蚕场给大儿子送饭……<SPAN lang=EN-US>

天近黄昏,金贵突然喊肚子疼。老三问怎么回事,金贵说是吃了凉饭、喝了生水闹的。父亲要送他回家,金贵说不用,他自己能走。老三要夜宿蚕场,只得嘱咐儿子在家好生歇着,明天不要上山来了……<SPAN lang=EN-US> 

金贵等到夜阑更深,在厢房盛地瓜干的囤子底下,搜出一个旧包裹。他迅速翻看里面的一册册书籍,想拿走几本;又一想,重新包好,放回原处。他躺在炕上,心突突地跳,瞪着两眼等天亮。<SPAN lang=EN-US>

第二天一早,金贵推说肚子越痛越甚,要回孔家庄看病,走了。<SPAN lang=EN-US>

(冯德英文学馆)

区长孔庆儒,和县党部主任鄢子正,在卧房里正谈得起劲,外院传来不停的吼嚷声。秀才气得拍着巴掌叫道:“来人<SPAN lang=EN-US>!来人!”<SPAN lang=EN-US>

管家万戈子飞步抢进来,拱手说:“正要禀告大老爷,又不敢冒犯……”<SPAN lang=EN-US>

“谁在胡闹<SPAN lang=EN-US>?”孔庆儒怒问。<SPAN lang=EN-US>

“别人谁敢<SPAN lang=EN-US>?是赤松坡的舅老子,把他侄子于守堂扭扯来,要找大老爷评理。”<SPAN lang=EN-US>

孔秀才狠狠地说:“这些个土鳖东西!吃饱了撑的慌……吵的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万戈子道:“于守堂说,他爹叫石匠玉打死后,舅老子卖给的棺材,小得他爹曲着腿硬塞进去的,棺材薄得用绳子捆着才抬到坟上。这还不算。区上发给的一百块钱的安葬抚恤费,舅老子说借用五十块,一直拖着不还,如今一口咬绝,压根没有借他的……”<SPAN lang=EN-US>

“这,这……”孔秀才气得话不成句,脸上却有笑容,向鄢子正道,“你看我这小舅子,够可笑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不见笑……”鄢子正在沙发里哆嗦着白骨架身子,笑道,“这种人,在我们党里并不短缺,我很感兴趣。”<SPAN lang=EN-US>

孔秀才吩咐万戈子:“去告诉他们,不准吵,一会儿我腾出手来,每人揍顿棍子。”<SPAN lang=EN-US>

万管家才要出门,吵闹声大作。一个二十多岁的没鼻子人,和于之善身对身,脸对脸,胳膊搭胳膊,死死地扭扯着打进月亮门里来。<SPAN lang=EN-US>

那于令灰的没鼻子的大儿子于守堂,边哭边骂:“俺操你爹<SPAN lang=EN-US>!欺负人没这个欺负法,今天我跟你拼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爹是你的谁<SPAN lang=EN-US>?俺操你爷爷<SPAN lang=EN-US>!”坏地瓜的朝天鼻上被抓破流血,他回骂着,脱手要打;但对方扭得紧,手没挣出来。<SPAN lang=EN-US>

孔庆儒冲出门,掀动着整齐的八字胡,大叫道:“混账的东西!你们亲叔侄俩,骂一个老子。快放手!”<SPAN lang=EN-US>

于守堂望着孔秀才的威风势派,腿有些抖,说:“俺放开,他打我……”<SPAN lang=EN-US>

“有我在,他不敢。”孔秀才说,<SPAN lang=EN-US>  “放开!之善,这成何体统,啊!”<SPAN lang=EN-US>

坏地瓜先松了手,擦那流到胡子上的血,边痛得吸冷气,边说:“哥呀!守堂这小子翻脸不认亲,我见他丧父可怜,也是兄弟情分,一手操办令灰的白事,一片好心……”<SPAN lang=EN-US>

“你好心,你好黑的心!俺爹生前叫人祸害了腿,瘸了一辈子,死后你还叫他腿伸不直,弯着去见阎王爷……这就是你的兄弟情分啊<SPAN lang=EN-US>!”没鼻子人又哭又叫,鼻涕眼泪都流到嘴里。<SPAN lang=EN-US>

“守堂,你少说两句吧!成心让人耻笑我家吗<SPAN lang=EN-US>?”孔秀才喝道。<SPAN lang=EN-US>

于守堂越发哭得伤心,呜呜着说:“俺知道,你们是近的,俺爹自个儿是小婆子养的,不会向着俺。俺拖他上县,他拉俺到这……爹呀,你算白死啦!早知道,你还没有不去抓共产党的好,让那石匠玉活着,搅闹得谁家也不得安生才称心……”<SPAN lang=EN-US>

孔庆儒不耐烦地皱皱眉头,压下火气,说:守堂,少说些没轻重的话。不要说咱们都是亲戚,就是我的儿子和外人,我也是秉公而断,决不徇私。孩子,你放心,我谁也不偏不袒。钱这东西好说,你用多少,只管向我这取……哦,听说你的鼻子,是小时叫金牙三子咬掉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于守堂捂着脸,蹲下身,哭得更甚。孔秀才叹道:“唉,你是够难受的。孩子,你爹没有白死,他为咱地方立下大功劳,上了烟台大报,也要修进县志里头。你想一想,于震海要了你爹的命,金牙三子害了你的体面,他们都是共产党!要向他们发狠,算账,切不可为钱财小事,伤了咱自己家的和气。万管家,领我大侄去客厅歇息,备上酒饭。”<SPAN lang=EN-US>

万管家扶起灰瘸狼的儿子。于守堂走出两步,又问:“那钱的事……”<SPAN lang=EN-US>

“这有你姑父我处置,保你吃不了亏。”孔秀才挥了一下手,等他跟管家去了,转对于之善,生气地说,“看你年过半百的人,闹成个什么样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坏地瓜像牛一样喘息几声,突然破嗓大哭大叫道:“好个亲姐夫啊<SPAN lang=EN-US>!胳膊肘向外扭呀,我不是你的小舅子啊!没鼻子他哭你可怜,我有鼻子的就不会哭啊,我不会哭啊……天哪<SPAN lang=EN-US>!地哟!爹呀!妈哎!我那死去的一妈养的姐姐呀,留下亲兄弟受苦啊……”<SPAN lang=EN-US>

孔秀才呵斥,跺脚甩手,怎么也制止不住胡子大嘴的号啕。本来不想过问的白骨人鄢子正,这时不得不走出屋门,劝解道:“之善兄,你是知礼之人,不要过分了……”<SPAN lang=EN-US>

“你!”坏地瓜一见鄢子正,冲他来了,“我正要找你!”<SPAN lang=EN-US>

白骨人的石灰色脸裂了几道皱纹,矜持地说:“之善兄有何见教?”<SPAN lang=EN-US>

坏地瓜气乎乎地说:“我花了十块大洋,入上你的国民党,至今没见好处,是怎么回事?那姓蒋的玩艺,管屁用?俺不加入它啦,十块钱一亩好地一年的收入哩<SPAN lang=EN-US>!我查了查账,交入党费是民国二十一年正月里,到今是三年零三个半月,按年利一分四算吧,利钱该是……”<SPAN lang=EN-US>

“之善<SPAN lang=EN-US>!你胡说什么<SPAN lang=EN-US>!”孔秀才大喝道。<SPAN lang=EN-US>

“哥,我有账本,不信拿你看看,错不了,不胡说……”<SPAN lang=EN-US>

“还不闭嘴<SPAN lang=EN-US>!”孔秀才气得脸发青。<SPAN lang=EN-US>

“那好,不说啦,不要利息,光要本还不行……”<SPAN lang=EN-US>

“你要死要活!”<SPAN lang=EN-US>

于之善这才看清,他姐夫脸上一副凶相,不敢再开口了。<SPAN lang=EN-US>

孔秀才怒斥道:“我是区长,在鄢主任面前,你竟敢对我党领袖不恭,公事公办,送你上县,追出你克扣于令灰的赏钱!”<SPAN lang=EN-US>

坏地瓜身上凉了半截,哀求说:“我、我该打,打嘴巴,打……”自己抽自己两个响耳光。<SPAN lang=EN-US>

鄢子正劝了几句淡话,看看手表,道:“晚上我再来。”<SPAN lang=EN-US>

孔秀才送出月亮门,说:“冬春楼见吧。”<SPAN lang=EN-US>

孔庆儒回到卧房,抽了一担水烟,才向门外唤道:“之善,进来坐吧。”<SPAN lang=EN-US>

坏地瓜毕恭毕敬地进了屋,诚惶诚恐地说:“哥,别生兄弟气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哪来那么多气好生!”孔秀才道,“之善,往后钱上的事,不要那么死心眼地掐。”<SPAN lang=EN-US>

“说我呐。你不为钱,怎么发的家<SPAN lang=EN-US>?于震海死发下八百块,牟平的分去四百,这四百下来,你扣下三百,骗说只一百,孔显不给,全给令灰……”于之善心里愤愤不平,地瓜脸上却是一副讨人怜悯相,说:“哥,我的日子比不得你,今春上才添了六亩地。再说,你守业为抓石匠玉,吓的尿病一直不好,听说他死了,这才好些个。我为拿他,最早用的心……赏钱,不该有我家的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秀才道:“这是官府的明文,谁抓住、打死了才给谁。你和守堂争,让穷鬼们看哈哈,犯不上。”<SPAN lang=EN-US>

“钱,我万万不退给他!”坏地瓜斩钉截铁地说。<SPAN lang=EN-US>

孔秀才道:“事情闹出去啦,不退不行。要是我的话,还多掏几个,把令灰的坟重修修,打条青石碑创着……”<SPAN lang=EN-US>

“哥啊,你拿刀割了我吧!”坏地瓜喊着跳了起来。<SPAN lang=EN-US>

孔秀才笑道:“要是能把你的糊涂猪脑袋割下来换换,那倒是美了你。”<SPAN lang=EN-US>

“我怎么是猪脑袋?”<SPAN lang=EN-US>

“你想,你这么做,能费几个钱?倒是在守堂母子那里赚了好,你再小恩小惠的关顾他们些,守堂不是精细人,又不能遗后,待几年你再把守业的儿子过继给他,接过全部家产,就是光帮他家赶集买进卖出,当捎也有不小的数目,比那五十元少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于之善抽搐着朝天鼻乐了:“嗨!哥真是能人,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说你猪脑袋,不是么?”<SPAN lang=EN-US>

坏地瓜拍着地瓜形脑袋瓜,说:“是,是,真是和猪的一个样,糊涂死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秀才严肃起来说:“当今这个世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是要不得的。寻法弄几个钱好办,共产党这个心头之患不除,你我不唯再发不了财,原有的保住也难,连脑袋也得赔进去!”<SPAN lang=EN-US>

孔庆儒的手有些颤抖,摸起水烟袋,不灵活地装着烟。于之善趋前帮忙,给点上火,等秀才抽了几口,他才说:“哥,你一提共产党就、就……南方的共军不是叫咱打零碎了吗<SPAN lang=EN-US>?咱这于震海也做了鬼,姓共的都吓得不露头啦,还敢再闹腾?”<SPAN lang=EN-US>

孔庆儒摇摇头道:“不那么简单。鄢子正刚才还和我说,这些日子各县都布置了搜查,可没有抓到一点影子。很可能是他们学得乖了,暗里使劲,不轻举妄动,一动就是狠的、大的,这最厉害!”<SPAN lang=EN-US>

“啊,还有这一手<SPAN lang=EN-US>!”坏地瓜紧张起来,“带色的不斩尽杀绝,真是祸害呀!哥,该把石匠玉的媳妇杀了,这烈娘们,蝎虎着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她是萃女出面托她哥杨更新保出去的。鄢子正碍不过专员的面子,那石匠媳妇又死顶住没口供,咱证据又不力,才松口放了的。如今她男的死了,还有没断奶的娃娃,谅她没有胆量再为祸。”孔秀才道,“再说,她哥金贵已上了我的钩,有动静,会来告诉我。”<SPAN lang=EN-US>

“萃女这棵小白菜,也为共产党干活?”<SPAN lang=EN-US>

孔秀才狠吸了两口烟,沉吟着,说:“她——只为她自己……”<SPAN lang=EN-US>

万管家进来上茶。孔庆儒道:“张金贵要是从桃花沟回来,马上领来见我。”<SPAN lang=EN-US>

“是。”<SPAN lang=EN-US>

实际上,今上午金贵就从桃花沟家里回来了。一路上,发财暴富的欲念占据着他的心头,恨不得一步跨过这三十多里的崎岖山路,跑到孔秀才面前,抱住一千块白花花的银洋……但是,他进了孔家庄,见到区公所门前荷枪背刀的兵警,禁不住心惊肉跳,似乎这才意识到,他的告密将引起何等的后果……金贵先回到钱庄里的住处,坐一阵,站一阵,心里激烈的矛盾着。告发吧,自己一辈子荣华富贵;可是害了人,丧天良,父母全家饶不了他。不告发吧,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发财致富,是比登天还难了,只有一世给人家当差使,闹不好还得和他父亲一样睡窝铺,吞山菜……<SPAN lang=EN-US>

后院传来迷人的女子的说笑声。金贵隔窗望去,正是钱庄老板孔二先生的小女儿孔香兰,县城里上过学的识字闺女。有了她,就有了这里里外外的大片瓦房,聚宝盆似的取之不尽的洪源钱庄,孔家三分之一的产业,多么阔气显赫的张金贵呵<SPAN lang=EN-US>!

金贵最后的决心是这样下的:“哼,是人,没有元宝绊了跤还不拾的。程先生是个外乡人,来这当共产党,我不告他,早晚也会被抓着挨刀。我没啥对不起他的。这么做,全家不依,也不要紧,暂且瞒住他们,我不讲家里人跟共产党有牵连,对得起爹妈,等共产党都完蛋了,他们知道了,也就过去了,说不定还感恩有我这个儿子,没使全家跟共产党一块进地府……再说,我发财,还能不管家<SPAN lang=EN-US>?全家富堂堂的,我也算大大孝顺了……嗨!我还傻着干啥,找孔秀才去!”<SPAN lang=EN-US>

人要是脱离了道德的准绳,明明是为自己打算,偏偏说是为他人着想;明明是鸡偷狗盗,偏偏自诩为善男信女;明明是悍妇恶娘,偏偏以贤妻良母自擂;明明是杀人,偏偏说成救命……<SPAN lang=EN-US>

孔庆儒听说张金贵有“共情”报告,忙把他唤进卧房,仔细地盘问起来。金贵说:“千真万确<SPAN lang=EN-US>!我听从大老爷的吩咐,回村后处处留心。我发现家庙有个先生挺外路的,一打听,他姓程,来桃花沟不少日子了。我装作老实人,向他打探时局。开始他信不着我,经不住我引逗,他给我讲了一大套,尽是些政府如何卖国求荣,穷人要起来闹革命求翻身的话。末了,他又拿出些书给我看,书上面都印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名字。我还听人说,这个程先生,他家还是有钱的,专为教穷人孩子上学出来的……”<SPAN lang=EN-US>

孔秀才连着抽透了三锅水烟,才展开眉头,笑笑说:“孩子,你费心啦!不过,你说的这个姓程的,也许就是个穷先生,到深山沟里混碗饭吃……这种人,也是有的。”<SPAN lang=EN-US>

金贵急了,忙道:“大老爷!他是共产党,错不了,也许还是个大的呐!”<SPAN lang=EN-US>

孔秀才摇摇头说:“还不能断定。我孔某人执法,向来要证据确凿……你歇息去吧。”<SPAN lang=EN-US>

金贵迟疑地说:“大老爷,这事……”<SPAN lang=EN-US>

“嗯——你还有什么事?”<SPAN lang=EN-US>

“我……”金贵胆怯地望了秀才的牛屎摊一样的辫子一眼,没再敢说下去,垂头丧气地转身往外走。<SPAN lang=EN-US>

“等一等。”<SPAN lang=EN-US>

金贵又转过身来。孔秀才一脸慈祥表情,说:“告诉你二老爷,我说的,先给你五百块,拿去使着。”<SPAN lang=EN-US>

金贵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住了。<SPAN lang=EN-US>

“去吧。”<SPAN lang=EN-US>

金贵恍然,忙躬身在秀才脚前,感动地说:<SPAN lang=EN-US>  “大老爷!这叫我……我事没办成,这……”<SPAN lang=EN-US>

“事成事败是小。”孔秀才亲切地说,拍着金贵的肩,“我是珍惜你对我这份真心,孩子<SPAN lang=EN-US>!难为你这些日子操了不少的劳苦,这比什么都强<SPAN lang=EN-US>!千金难买赤子心,你我之间的情谊,岂是几个臭钱能买得到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金贵连忙应道:“那是,那是!大老爷是何等样人,我还不知道<SPAN lang=EN-US>?大老爷,你放心,我今晚再回村,非把姓程的底细探清楚不可,偷他几本书来你看看……”<SPAN lang=EN-US>

“不必啦!”孔庆儒挥挥手,“你这一段先不要回家,用着的时候,我忘不了你。金贵,我可是处处为你打算的……”<SPAN lang=EN-US>

金贵走后,孔庆儒立即把鄢子正找来。两个人都被发现这一重大“共情<SPAN lang=EN-US>"所激动,商量好缜密的决策:派最得力的亲信便衣密探去桃花沟监视程先生的行踪,以便找到和他联系的人;同时,安排牢靠的骨干兵、警,埋伏在山村的出入路口,防止程先生逃跑。这个行动,对一般的士兵和警察、官吏<SPAN lang=EN-US>.严密地封锁了消息。<SPAN style="COLOR: white">(冯德英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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