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村事件”不是孤立的。国民党顽固派口头喊抗战,实际上是欺骗群众,笼络人心,暗地里准备迎接日本人的到来,想方设法消灭他们多年就想消灭的共产党组织,特别是它的起义军,以及它领导的抗日救亡群众团体。在发生岭上村伏击起义军的惨案前后,国民党地方政府和军队,在海阳、牟平、荣城几个县,抓走和杀害了二十多个共产党员和抗日积极分子。胶东特委感到形势的严重性,采取两项措施:一方面,起义军分散成小队活动,宣传抗日,发动群众,发展和壮大抗日队伍;一定要提高警惕性,防止汉奸、特务和顽军对我的破坏活动;公开的宣传和秘密的活动分开进行。另一方面,加速威海的起义,这对壮大武装力量,扩大政治影响,打击顽固派的气焰,都有重大的意义……<SPAN lang=EN-US>
萃女向她哥哥讲了她几年来的亲身遭遇:共产党人如何救她出死坑,他们为了人民,如何英勇奋斗,舍生忘死,吃苦受难;而孔庆儒一伙官僚、财主,怎样害她侮辱她,怎样残害好人、穷人,为非作歹,惨无人道。这些生动的事实,血泪的生活,使杨更新感动了,唤醒了他为父报仇的旧恨,刺激了他的为国为民的民族意识和爱国热情。加上专员已经答应出走,不少同行朋友愿意参加抗战,至少不在这里等着当汉奸,又经过共产党人的几次教育、引导,杨更新终于加入了“民先”,决心听从起义的布置,并且参加起义军。杨更新跟他的妻子谈了几次,妻子坚决反对,两人已经处于决裂的边缘。但萃女仍好言好语地想法劝说嫂子,争取她同哥哥不要分开……<SPAN lang=EN-US>
起义的其他各方面的准备工作都在紧张缜密地进行。<SPAN lang=EN-US>
理琪住在威海东门外昌盛栈,和特委几个负责人,日夜紧张地工作,对每一个具体细节都作了仔细的安排,严格的检查。特委负责人不畏艰险和辛苦,冒着风雪,不时把起义布置的情况,去向市外农村的党组织传达,沟通联络,密切配合。<SPAN lang=EN-US>
这天威海卫逢集。上午,在熙熙攘攘的赶集的人群中,一些学校的抗日宣传队,在演抗战戏,教唱流亡歌曲。这是有意吸引路人的注意力,使三三两两的打扮成学生、工人、商人的指挥起义的参加者,到管理公署内的政训处集中。<SPAN lang=EN-US>
郑维屏的公安局有所察觉,大街、小巷增加了警察巡逻,市面上突然紧张起来。郑维屏一连三次打电话对海军教导队施加压力:“共党的人在市面活动,要闹事啦<SPAN lang=EN-US>!要求贵军赶快协助我们搜查。”<SPAN lang=EN-US>
然而,海军教导队敷衍他,拖着不动弹。那两个“民先”成员的中队长和军需官,又及时把情况报告给起义负责人……<SPAN lang=EN-US>
上午九时多,政训处里集合了五十人左右的起义者;上午十时,政训处的干事带领其他“民先”成员,传达了卫队长杨更新的命令,缴了管理公署周围警卫的六支马拐子大枪,由“民先”成员在大院内外布置了岗哨,关上了南大门。从这时起,进入管理公署大门的人,必须回答出口令——<SPAN lang=EN-US>
“口令——革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中午。商会头子带领一伙地痞、流氓,气势汹汹地来公署找专员,说他们要抗日救国,叫专员把枪发给他们;发抗战经费给他们。被“民先”岗哨阻止在大门外,他们在那里胡叫乱喊,寻衅闹事。<SPAN lang=EN-US>
理琪在政训处办公室,指挥着一切。他叫杨更新以卫队长身份出面,把商会的人赶跑了。<SPAN lang=EN-US>
商会一伙流氓刚走,郑维屏又拉着警察队伍,将公署南门围住,威胁道:孙玺凤快把枪支弹药交出来,否则他们就要将孙扣押起来。<SPAN lang=EN-US>
气氛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而一打起来,杨更新小小的卫队人心还不齐,来参加起义的五十几人,多数还赤手空拳,根本不是警察队的对手。并且对方还会把共产党破坏抗战治安能罪名栽到身上,起义将成泡影。最好的办法是孙玺凤以专员身份出面打发走郑维屏。但,平时洋服洋头的特区专员,只能对大烟鬼一类人王法从事:初犯十四大板,重犯关押五十天,三犯杀头。而这也无济于事,就在他公署西侧门外有个朝鲜人开的大烟馆,他的王法不惟管不着人家,即使中国人在馆里抽大烟,他的警察也只有望着嗅烟味罢了。这时候,听说公安局的兵马来了,他缩在公署院内的住屋里,脸都黄了,哪还敢抛头露面?
理琪和特委其他负责人一商量,立即打电话给海军教导队“民先”成员的中队长。<SPAN lang=EN-US>
很快,他就带着一中队精良武装的兵马赶来了,围在了公安局的队伍外面,形成了反包围……中队长客气地对郑维屏说:“听说公署有人闹事,为了地方的安全,我们特来协助警方维持治安……”<SPAN lang=EN-US>
郑维屏扬言公署里有共产党可疑分子。政训处的干事讲是他们聚商抗战大事,和共产党无关。杨更新卫队长又出来传达专员的话:“大家不要误会,精诚团结,共赴国难,这是蒋委员长的训导,谁都得遵从……”<SPAN lang=EN-US>
郑维屏不甘心,但面对兵精枪好的海军教导队,只得顺势下台,海军教导队中队长领着自己队伍走了……<SPAN lang=EN-US>
中午过后,政训处“民先”成员和来参加起义的总共七十多人,在政训处办公室里待命。大家看看墙上的挂钟,下午二点四十分,离三时正式起义的时刻,只有二十分钟了。<SPAN lang=EN-US>
人们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们不是等起义的时刻,是等起义的人:三军的一大队,于震海领导的队伍,他们是起义的骨干力量。<SPAN lang=EN-US>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于震海的影子还没有出现!
杨更新来向理琪报告,孙玺风已将公署的全体人员招集在大楼会议室.准备发表辞职出洋演说,交出仓库钥匙,可是听说参加起义、保护他体面安全出走的队伍没有来,他又犹豫起来,不肯张口。理琪还没有回答,参加起义人中,一个戴着大眼镜的教员,大声哭喊起来:“同志们!不行了啊!我们的队伍来不了,只咱们一些人,多半不会放枪的,怎么起义啊<SPAN lang=EN-US>!郑维屏的公安局枪好人多,加上商会的人,控制着市区,他们扣住孙玺凤,我们哪还有出路啊……”<SPAN lang=EN-US>
有的负责人开导他,说服他,其他的人都把忧虑的目光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他——理琪,特委书记,少血的瘦黄的脸绷得很紧,近视眼镜后面的缺眠的眼睛闪着光。他扫了一遍在场的学生、教师、工人们,忽地,掀开大袍前襟,将里面的带套的驳壳枪——丁赤杰的遗物——拿出来,斜背在大袍外面。立时,人们一阵激情地骚动,握紧了手中的拳头。<SPAN lang=EN-US>
理琪对杨更新说:“告诉孙专员,起义计划按时进行。我们的队伍会来的。万一来不了,我们也保证他的绝对安全。共产党人说到做到……”<SPAN lang=EN-US>
他话音未了,就传来口令声:“口令<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革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随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庄稼汉,踏得地板咚咚山响,大步跨进门,冲着理琪报告道:“理琪同志<SPAN lang=EN-US>!一大队五十三名同志,化妆进城,全部来到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众人一片欢呼声。那哭叫的教师顾不得揩泪水,笑着跳起高来……<SPAN lang=EN-US>
理琪紧紧握住于震海的大手。<SPAN lang=EN-US>
时针已指三时字上。<SPAN lang=EN-US>
三时整。<SPAN lang=EN-US>
起义的时刻来到了。<SPAN lang=EN-US>
专员孙玺风向起义军交出了军需仓库的钥匙,接着向他的部属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训辞,义愤填膺地高呼:“共赴国难,打倒日寇<SPAN lang=EN-US>!”他的亲信在匆忙地做出洋的最后准备……<SPAN lang=EN-US>
在另一个院内,从库房里搬出八十二支大枪,一大批弹药,一部分军装被服,所有参加起义的人员,全部穿上崭新的灰军装,束上子弹带,握起枪杆子。大家感情激动,气氛热烈,有的互教怎么打枪,有的相互试行军礼,有的说,有的笑,不少人压抑不住,小声唱起《义勇军进行曲》……<SPAN lang=EN-US>
入夜了。起义的人们分散在大会议室的地板上、沙发上、桌子上睡觉。但很少有人能合上眼,过度兴奋,忘记了疲劳和紧张。互相倾吐内心的喜悦,诉说各自的心境,墙上一座外国货大挂钟,过一刻就奏出一种动听的音乐,增加了美好的胜利气氛。几个参加起义的学生,不约而同地哼着抗战歌曲:“走出工厂田庄课堂,杀敌救国赴疆场……”<SPAN lang=EN-US>
理琪和特委负责人,在一起研究明天和今后的行动……<SPAN lang=EN-US>
于震海率领三军一大队的一些老战士,在公署内外层层设岗放哨,将北山上这座普日的英国殖民者统治威海卫的总督府,国民党压榨人民的管理公署的巍然堂皇的大院,变成了今日的抗战营垒。<SPAN lang=EN-US>
寒星冷月的夜,市区不时响起零星的枪声,郊外狗吠不断,海面上时有汽笛响……几伙鬼祟的人影,溜到公署附近……<SPAN lang=EN-US>
不平静的威海卫的夜啊!
就在这个不安宁的夜晚,威海特区管理公署的西面,北山上的一层多是达官贵人、富户商人的住宅区里,一座乳黄色的二层小洋楼门前,出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庄稼汉。他戴着顶三开狗皮帽子,细瘦的身躯过早地开始驼背了,如果不近前仔细端量,即便是很熟悉的人也很难一下认出,他就是离开孔家庄小白菜家一年半多的于震兴。<SPAN lang=EN-US>
震兴在凤子他们怂恿帮助下,为逃避孔庆儒的加害,只身出了孔家庄。到哪里安身?前辈人走熟了的一条路:下关东。但细致的于震兴.一边奔命一边盘算:到了关东隔海隔山,家乡的信息难以知道,妻子萃女身怀着孕,嘶哑地哭喊着不要他走远,听到没事了就回到她身边的音容,一时也离不开他的眼睛和耳朵……为此,震兴没有到烟台登船去大连,而是一直往西走,走到黄县地方。这地方比较富庶,产麦子,经商的多,震兴来时,正赶上收麦子大忙季节,他给人家当雇工,下死力气干,又是巧手好活,人品又是“百事找”,一季麦子收下来,东家就执意把他留住,当了长工。震兴白天干活,夜里想萃女,他拼命地干,拼命地想……每天夜里数萃女给他的路费钱,一个也不花,工钱也一点一滴攒着,连一次集也不赶。他记着萃女的话,自己也梦想着,有朝一日,他能回家夫妻团圆,用他的血汗钱,在赤松坡老家再盖起新房,养活他俩的孩子,永远离开孔家的天地。这一天能不能来到,何时来到,他不知道,也不去多想。就这些假设,成为他生活的精神支柱,力量的源泉。他省吃俭用,拼命苦干,把脊梁骨累弯了,白净的唱小生的脸布满了皱纹,变得粗糙了。这些,他自己没有察觉,也从来不照镜子。他唯一的思想,是想她,想早点和她在一起。<SPAN lang=EN-US>
抗日的热潮同样在蓬、黄、掖几个县蓬勃发展。抗战使反动势力比过去畏缩了,最使震兴惊喜的,当地有些类似他一样逃出去躲灾难的人,陆续敢回来了。为此,当这里的人们纷纷传扬东面有天福山起义的三军,领头的又有于震海的时候,震兴立时告别东家,奔向家乡。<SPAN lang=EN-US>
震兴愈离家乡近,愈感到人们的传说是可靠的,在牟平南面的一个村子,他还挤到人群后面看了宣传三军起义的戏哩。他心情大振:这下可好了,他和萃女能过正式夫妻的生活了<SPAN lang=EN-US>!这都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战,给带来的希望呵<SPAN lang=EN-US>!对,自己对抗战也应当尽些力气,不能只享福不出力……一天,他来到文登县境的龙泉汤,遇上好几个当兵的用子弹换烟卷抽。震兴心里一动,摸摸怀里一年来攒下的工钱,还有萃女临走时给的路费,试探地向兵们询问,他给他们</SPAN>钱,他们换给他子弹行不行……好一桩买卖,当兵的争先恐后,价钱越来越贱,震兴买了三百发大枪子弹,有个当官的,把他拉到茅厕里,竟卖给他一支小手枪……<SPAN lang=EN-US>
于震兴背着沉甸甸的包袱,一路小跑,直奔孔家庄。然而,面前的风雪中的迷茫茫的孔家庄,使他放慢了脚步,停下来了。威森森的区公所.孔庆儒的严酷的脸,如狼似虎的兵,他们的罪恶行径……震兴浑身打颤,包袱里的枪弹使劲往下坠,他快背不动了。<SPAN lang=EN-US>
犹豫了片刻,有了上次听说暴动成功他和萃女成亲酿成大祸的教训,这次再不能造次了,还是慎重些好。他决定先到赤松坡,找街坊打听一下情形……<SPAN lang=EN-US>
震兴站在小洋楼门前,踌躇着,刚要叫门,突然听到里面有人声,他又迅即闪进黑影里,看着那门,又气又悲地喘粗气……<SPAN lang=EN-US>
他为什么要这样呢<SPAN lang=EN-US>?事情发生在昨天中午。震兴在来赤松坡的半道上,碰上了坏地瓜于之善,跟在铁皮轱辘的大车后面,有个人在前面赶着骡子,看样要出远门拉货。震兴感到晦气,闷着头要从车旁走过去,倒叫坏地瓜认出来了:“咦!这不是于家老大吗<SPAN lang=EN-US>?你不是为和小白菜私自‘割伙’(注:割伙:指男女重新结婚。)犯了罪,逃走的吗?”<SPAN lang=EN-US>
于震兴红了脸,胆怯地说:“是……是俺们不明事理……”他指的是不知道暴动失败了,不是说自己成婚不对。<SPAN lang=EN-US>
坏地瓜可不论其详,嗤嗤冻红的朝天鼻,得意洋洋地说:“我说大侄子,别颤颤了,如今世道不同啦,闹抗战啦!俺姐夫当的抗战区长,心思光顾着打东洋狗子啦,谁还去管寡妇招野汉、光棍弄女人?”<SPAN lang=EN-US>
“俺们不是这……”<SPAN lang=EN-US>
“是不是一个样,放心,没有人管啦<SPAN lang=EN-US>!孔家那族长,头年伏天从湾里漂上来,还没条死狗大,喂棵葫芦也不肥……”坏地瓜忽然盯着他问,“你回来过年,抗战<SPAN lang=EN-US>?发了财吧?”<SPAN lang=EN-US>
“不是,俺是回来……”<SPAN lang=EN-US>
“嘿嘿,接小白菜,你那相好的,对吧<SPAN lang=EN-US>?哈<SPAN lang=EN-US>!”坏地瓜来了兴趣,心想,他正要去威海办年货回乡下发大财,本来应当雇两个人去,不然一大车货,雪路上坡,一条骡子拉不上去,得人从后面推,可他怕花工钱,只叫上一个外甥,儿子守业家里离不开……嗬,半道碰上了个于震兴,难得的干活能手,真是走路被元宝绊了跤——想不到的好事。<SPAN lang=EN-US>
“震兴,你回乡下干什么<SPAN lang=EN-US>?你那美美的小白菜,早到威海卫享福去了,你不知道<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兴一惊,接着问:“她多会去的?”<SPAN lang=EN-US>
“一年多之前就去啦,在她哥家待着。前个月,还回来唱大戏来!哈,那个真叫风流……”<SPAN lang=EN-US>
“她唱大戏<SPAN lang=EN-US>?”震兴狠吃一惊。<SPAN lang=EN-US>
“是啊,在孔家庄疃头,和俺姐夫请来的班子一块唱的,真叫棒……”<SPAN lang=EN-US>
“和孔秀才一块唱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啊!震兴,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她吧。正好,我去威海卫办货,咱们一路,回来你帮我一把,推推车……只是咱没工钱,饭也各吃自个儿的,反正你也是顺路的。去的时候,别坐大车,骡子少料,经不住,咱们都拿脚走,反正……”<SPAN lang=EN-US>
“这是真的<SPAN lang=EN-US>?真的……”震兴惊呆了,听不清坏地瓜还在嘟嚷什么。他抬抬头,想:这不可能,是谎话,那年坏地瓜就骗过他,这次可不能上他的当,他是孔秀才一伙的坏人。<SPAN lang=EN-US>
“走啊,到了威海卫,你也美了,抖起来啦<SPAN lang=EN-US>!当上阔气男人啦<SPAN lang=EN-US>!哎,震兴,到时可别忘了,是我最早捎的信给你……你呆着干什么<SPAN lang=EN-US>?走啊!”<SPAN lang=EN-US>
于震兴不想走,他要跑到赤松坡,找到亲近的老实人问个明白。这时,有个人推着小车子走过来,是赤松坡的铁匠刘福。因为风雪很大,刘福只顾低着头推着打铁的工具赶路,没有认出同坏地瓜一起说话的人是谁。等他迎面走出十几步,震兴才赶了上去,回头扫坏地瓜一眼,才说:“大叔,你去作活吧。”<SPAN lang=EN-US>
刘福见是他,便停下车,惊奇地说:“震兴,你回家来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嗯。大叔,俺兄弟是又在领着暴动?”<SPAN lang=EN-US>
“是,眼下叫‘起义’……”<SPAN lang=EN-US>
“我问你——她,叫萃女——也叫小白菜,是在威海<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早就去了……”<SPAN lang=EN-US>
“她回来唱过戏<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唱得挺欢实……震兴,你回村吧,到家里去住,先别到孔家庄……”<SPAN lang=EN-US>
“为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秀才不安稳……你回村吧。”刘福看看那面的坏地瓜,没有多说。<SPAN lang=EN-US>
“我……”于震兴迟疑了片刻,将包袱交给了刘铁匠,低声说道,“大叔,把这交给俺兄弟,这里面的东西,他能用得着。”<SPAN lang=EN-US>
“你到哪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有地方去……”<SPAN lang=EN-US>
一路上,于震兴恨不得飞到萃女跟前,问个明白,可是真的打听到她哥的住宅,从傍晚就来到门前,直到掌灯很久了,他还没敢叫门。他怕,他怕什么呢?他怕他的胜似生命的妻子真的变了,变成另一个人了<SPAN lang=EN-US>!他怕,他更怕她原来就是那样一个人,对他的一切都是假的,如今又恢复原形了!然而,比他怕的更冷酷的现实,无情地出现了。<SPAN lang=EN-US>
于震兴终于敲开了门。<SPAN lang=EN-US>
萃女不在家,接待老实雇工的是一位又细高又丰满又白润又红嫩的年轻女子,萃女的嫂子,杨更新的夫人,商会头子的大小姐,人叫大青蜓……<SPAN lang=EN-US>
萃女回到哥哥的家门,已经小半夜了。她去公署找到杨更新,告诉他,她费了两天两夜的口舌,什么话都说了,包括她自己和她全家的一切不幸遭际,始终打不动嫂子的心,她坚持如果杨更新参加抗日走了,夫妻就反目成仇。杨更新咬得牙崩崩响,要回去跟大青蜓干一场硬仗,教训她一顿,一刀两断,被妹妹劝住了。她说,看嫂子的态度还和善,不过是说说气话,你先走,她再慢慢劝劝,也许她能转变态度。杨更新摇摇头,实际上他说回家开仗倒是气话,公署里现在一点松懈不得,哪里还走得开!萃女怀着难受的心情,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洋楼里很沉静,楼上楼下只有她住的楼上东北角一间小房和楼下女佣人的房间有光,其余一片黑暗。她问女佣人,嫂子哪去了。十八九岁的女佣人说,刚走不久,说是回娘家了。萃女一听说她屋里有人等着,没有注意女佣人的迷惑吃惊的神色,很快上了楼,推开房间的门……<SPAN lang=EN-US>
一个男人,蹲在小沙发旁边,闷着头,一口一口地抽旱烟。屋里被发臭的浓烟灌满了。萃女一进去,简直睁不开眼睛。她惊奇地问:“你——你是谁?你……”她没有再说下去,那因为瘦显得大了的眼睛,一睁再睁,眼白全暴露出来了。她疯狂地奔到他跟前,双臂搭到他肩上,激动地叫道:“震兴<SPAN lang=EN-US>!是你,是你,震兴。”<SPAN lang=EN-US>
“你想不到吧?”<SPAN lang=EN-US>
她听不出对方冷落的口气,欢叫着说:“想不到!想不到你到这里来!想不到你这么快……”<SPAN lang=EN-US>
猛地,于震兴霍地站起身,将她一下推了出去。萃女仰跌到床上,开始清醒了。她骇然地看着他,看着他那暴怒的铁青的脸色,惊恐地间:“你、你这是怎么啦<SPAN lang=EN-US>?你……”<SPAN lang=EN-US>
“问你自个儿好啦!”于震兴突然变得出奇的冷静,甚至是微笑着,“我,俺不该找上这个门,更不该进这个屋,最不该见你这个人。好啦,俺算亲耳听了,亲眼见了,没自来一遭……对不住你啦,俺脏了你的阔气房子!”<SPAN lang=EN-US>
他转身向门口走。萃女的身子像掉到冰窟里,急忙上前,扯住他的衣角,哭叫道:“天哪<SPAN lang=EN-US>!你这是怎么的啦?分开一年半哪,你就变成了生人,是鬼使把你变的,还是神差把你换的啊<SPAN lang=EN-US>!你是谁<SPAN lang=EN-US>?不是俺的人,俺的男人了啊!这一年多,俺怎么过的日子啊……”<SPAN lang=EN-US>
于震兴的身子震了一下,伸手拨开她的手,冷冷地说:“都叫你说对啦<SPAN lang=EN-US>!变成生人啦<SPAN lang=EN-US>!是有鬼有神叫一个人变啦!可不是俺,是你<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萃女跺着脚叫道:“你说明白呀!俺怎么变了?就是要杀人,也得叫人明白啊<SPAN lang=EN-US>!你是不是像那年一样,又上了坏地瓜、孔显他们的当……”<SPAN lang=EN-US>
“唉——”震兴长叹一声,苦楚地摇摇头,“俺倒想,这次又是上他们的当,只可惜——”<SPAN lang=EN-US>
“你说呀!是怎么回事?你说呀!”萃女充满自信,催促着,她想,只要一说出是怎么回事,她一点拨,就烟消云散,夫妻和好了。<SPAN lang=EN-US>
萃女,聪慧过人的女子,这次失算了。她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SPAN lang=EN-US>
“俺问你,你回孔家庄唱戏没有?”<SPAN lang=EN-US>
“唱啦<SPAN lang=EN-US>!这是……”<SPAN lang=EN-US>
“好,招得好!”<SPAN lang=EN-US>
“你听我说……”<SPAN lang=EN-US>
“俺先问完——你这家嫂子,是好人坏人?”<SPAN lang=EN-US>
“好人呀!”萃女不假思索。<SPAN lang=EN-US>
“她会诬赖你不会?”<SPAN lang=EN-US>
“自然不会。”萃女回答得痛快。<SPAN lang=EN-US>
“她和你有冤?”<SPAN lang=EN-US>
“没有。”<SPAN lang=EN-US>
“有仇<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没有……”<SPAN lang=EN-US>
“好吧。俺问你:你为什么把咱的孩子半路打下来<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啊,孩子,是让孔家整掉的……”<SPAN lang=EN-US>
“是你自个儿愿意打的胎,不然,人家不要你!”<SPAN lang=EN-US>
“你胡说什么<SPAN lang=EN-US>?”萃女狂怒地吼道。<SPAN lang=EN-US>
震兴冷笑一声:“你嫂子会胡说<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啊!她……”<SPAN lang=EN-US>
“她要胡说,你再看看这个——”<SPAN lang=EN-US>
萃女这才看见,沙发上一张大照片,那上面两个人,一个戴太阳镜的洋头青年,一个是萃女,俩人穿着游泳衣,在海滩上半躺半坐着。她忙解释道:“震兴,你别见怪。那是俺嫂子的大兄弟……”<SPAN lang=EN-US>
“那是你的男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谁说的?”<SPAN lang=EN-US>
“你嫂<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萃女像一下落进千丈深的山沟,脸没有血色,发乌的嘴唇哆嗦着,颤声问:“你全信哪,我的亲人……”<SPAN lang=EN-US>
“哼!”震兴一咬牙,向外就走。<SPAN lang=EN-US>
萃女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哭着说:“好人<SPAN lang=EN-US>!亲人!老实人<SPAN lang=EN-US>!你不能走,不能走啊<SPAN lang=EN-US>!这些话都是假话、坏话、害俺的话,我想不到,一片真心对人,她面上和善,心生毒计杀我啊……震兴啊!你不能这么无情无义,俺对你怎么样,你该有心肠啊……”<SPAN lang=EN-US>
“放屁<SPAN lang=EN-US>!”于震兴一脚把她踢倒,流着泪怒斥道,“是我没心肠还是你没心肝?看看你身穿绫罗,住洋房,光着身子靠男人……你为着荣华富贵,住到你当官的哥家,忘了情,忘了义,忘了仇,登台唱戏给孔秀才取乐……你这样人,真个是‘最毒蛇蝎心,最狠妇心人’,还有脸活在世上<SPAN lang=EN-US>!早死早干净!”<SPAN lang=EN-US>
萃女发狠地说:“于震兴!你全不顾咱多年恩爱,听信黑话绝情义。你是好汉子,不能走,等到明天,有人给你算账,你再给俺下跪,俺也不饶你啦!”<SPAN lang=EN-US>
“好啊<SPAN lang=EN-US>!毒娘们总算亮出原相来啦!”于震兴怒吼着,“有了白脸官,害俺穷扛活的,叫你哥抓起俺,再和孔秀才一块逼问俺兄弟……”<SPAN lang=EN-US>
“你血口喷人……”<SPAN lang=EN-US>
“恨死你啦<SPAN lang=EN-US>!我……”于震兴宛如一头猛狮,扑向萃女,将她捺到床上,两手掐她的脖子。说实在的,他们相爱几年,即使做了夫妻,震兴的手也从来没有这样用力抚摸过她的肌肤……只可惜,现在他不是在爱,而是在置她于死地。<SPAN lang=EN-US>
萃女开始挣扎,但随即老实了,她流着痛苦的眼泪,脱出压在他身底下的右手去到枕头下摸出那把他用过的、她随身带着防身的砍柴刀,把柄使力向他身上碰……<SPAN lang=EN-US>
于震兴认为她要砍他,随手抄起来,向她那白白的瘦瘦的喉咙一划,鲜红的血立时流了出来!震兴一哆嗦,柴刀落到地板上,他也一阵昏晕,堆到地上,傻了<SPAN lang=EN-US>!
萃女躺着没有动,她也无力动弹了。大动脉里的旺盛的鲜血,顺着她的脖颈向身下流,粉红色的棉袄,全浸红了。她那黑白鲜明的戏曲演员特有的灵活的眼睛,在逐渐失去光泽,但她还以生命最后的力量,顽强地注视她不惜一切爱恋的人<SPAN lang=EN-US>!
于震兴好像是从恶梦中,听到遥远的柔弱的女子的声音:“好人……老实人……亲人……俺不怨你,俺当初就说过……俺要么等你的花轿……要么等你的棺材……两样我都喜欢……两样我都等到了……你快走……这是个狼窝……你快走啊……”<SPAN lang=EN-US>
不,这不是梦幻,是她的声音,不远,就在身边。于震兴猛地 跪起来,爬到她的身边,摇撼着她的身体,哭天抢地,悲怆地叫道:“亲人哪!俺干了么事啊!俺的心叫狼吃了啊!这世上,俺再找谁作伴啊……”<SPAN lang=EN-US>
下半夜,海面起风了,刮得那天上的星月,更加明亮。<SPAN lang=EN-US>
一个汉子怀抱着一个女人,顺着冷清的街道,快步地走到海边,转过北面的海岸,沿着嶙峋的岩石,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SPAN lang=EN-US>
他坐到冰冷、阴湿的石头上,怀里紧紧地搂抱着她,他们贴得那样紧,男子还打开棉袄的襟,使劲往她身上盖,使劲往自己身上贴她。的的确确,于震兴从来还没有这样主动抱过萃女。萃女也似乎感到了这一点,是那样驯服地由他拥抱,一动也不动地由他搂抱着。只是他再有多少情爱,用多少炽热的体温,也不能使她渐渐冰硬的躯体感到丝毫的温暖了!
晨前的潮汐有节奏地向海岸扑打、浸吞,一下一下非常均匀,海水柔和地围着峭石旋转,轻轻地向岸上升涨……<SPAN lang=EN-US>
当那血红的旭日露出海平线,这对异常的夫妻,已经消失在博大的海洋中,一丝痕迹也没留下。<SPAN lang=EN-US>
不平静的夜迎来了晴朗的早晨。<SPAN lang=EN-US>
十六日。<SPAN lang=EN-US>
天气异常晴朗,风和日丽。蓝晶晶的天空,蔚蓝色平静的大海,三面的环山,东面的白雪皑皑的刘公岛,银闪金映,天上地下,一切空间,是那样的洁净、透明,宛如是一幢无边无际的巨大水晶宫。<SPAN lang=EN-US>
早饭刚过,起义的人们集中在公署大楼前院子中央的旗杆处,一百多人,除了崔素香几个女同志,全部是灰色的军装,手中、身上是长、短枪,子弹袋。<SPAN lang=EN-US>
曾经在天福山升起过的“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的红旗,又在威海卫升起来了。大家肃静地注视着冉冉上升的红旗。一直看它升到旗杆的顶端,在曙光中闪耀。<SPAN lang=EN-US>
主持大会的“民先”成员指挥大家唱《义勇军进行曲》。<SPAN lang=EN-US>
主持人请理琪讲话。理琪已脱去长袍,穿上了灰军装,他身上除了背着手枪,比别人多了一件东西:左肩背着一个旧的牛皮文件包。这是孙玺凤送他的礼品,给他别的他什么也不要,为了尊重对方,最后他拣了这样一件礼物收下来。理琪走上大楼门前的高台阶,他那温和的声音,发沙地响着,他热烈欢迎参加起义的公署人员。他又大声说:“……我们是一支抗日的队伍,人民的队伍!我们联合一切力量,打鬼子,保家乡。我们要到农村去,发动民众,组织民众,保卫家乡,保卫胶东!我们和全国人民齐心努力,一定能把侵略者打败,建设一个新中国!”<SPAN lang=EN-US>
然后,队伍分散准备下一步行动,擦枪上刺刀,整装待发……<SPAN lang=EN-US>
下午三时。<SPAN lang=EN-US>
起义队伍由特委负责人,临时指挥员打头,五步一人,子弹上膛,刺刀上枪,持枪向前,出了公署南正门,向码头挺进。<SPAN lang=EN-US>
队伍中间,于震海率领二十名老红军游击战士,人人双手握双枪,大小机头张开,护卫着专员孙玺凤,坚定地向前走去。他们身后,有两辆大车,装着起义队伍的辎重,理琪就夹杂在赶大车的人中间。<SPAN lang=EN-US>
市区的主要店铺,上板闭门。有些大胆的热情群众,簇拥在角角落落,观看稀罕。<SPAN lang=EN-US>
右面的市区,公安局的黑制服部队,实弹荷枪,三步一双,五步一伍,虎视眈眈;屋顶,楼台,架着重机枪,如临大敌。<SPAN lang=EN-US>
左边靠海港码头的一面,蓝军装的海军教导队,一字散开,排了一百多人,那位“民先”成员中队长在队前指挥。孙玺凤来到近前,码头上的几支小艇拉响汽笛,教导队的兵举枪向他行军礼。<SPAN lang=EN-US>
孙玺凤的惊慌的眼睛老在公安局的队伍上转,顾不得还礼。于震海响亮地说:“专员放心,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汗毛<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孙专员掉过脸,望着周身的武装大汉,雄姿虎步,威武强壮,犹如大树围起的墙,把他卫护得严实。他不自觉地挺起了胸,抬起了头,把手举到水獭皮帽檐上,向海军教导队还礼。<SPAN lang=EN-US>
临街的一座小楼上,郑维屏隔窗望着街上的情况。他狠狠地拔动了手枪。副官忙说:“局长<SPAN lang=EN-US>!姓孙的身边为首的大汉就是昆嵛山<SPAN lang=EN-US>
游击队的于震海,他和他身边那帮起义军,都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SPAN lang=EN-US>!他们要是拼起命来,那……”<SPAN lang=EN-US>
郑维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