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二人,执行两个不同的任务,能不约而同地相会在一个地方,实在是个巧事,是个喜事。<SPAN lang=EN-US>
小菊扑到桃子胸前,抱着她的脖子,跳着脚说:<SPAN lang=EN-US>“</SPAN>二姐啊<SPAN lang=EN-US>!你怎么也在这儿呀?这么好,这么巧<SPAN lang=EN-US>!你怎么来的?”<SPAN lang=EN-US>
桃子顺理着小菊的乱头发,欢喜道:“先说自个儿,你怎么来的?”<SPAN lang=EN-US>
一个细高个、圆平脸的女子,端进饭菜,边向炕桌上放,边笑着说:“先别说,吃着饭,一边吃一边说。”<SPAN lang=EN-US>
小菊放开桃子,帮着她摆筷子,说:“素香姐,你做么好吃的招待客呀?”<SPAN lang=EN-US>
崔素香笑道:“客?你还是客?你姐是客,你呀……菊妹,今儿我做了两样我们朝鲜菜,你可别怕辣;桃子,你也别嫌甜哪!”<SPAN lang=EN-US>
“咦,有谁还怕甜的<SPAN lang=EN-US>?”小菊道。<SPAN lang=EN-US>
“她呀,吃惯苦啦,对吧,桃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对不对,不都叫你说啦<SPAN lang=EN-US>?素香姐——”桃子微笑着说,“看你又瘦啦,快坐下,俺们自个儿动手……”<SPAN lang=EN-US>
素香住在城隍庙附近的一个四合院的东厢房,院内都是些工人、店员,特委随起义队伍撤走后,她留下来在这工作,隐蔽在一个同志的大姐家里,这大姐白天在外帮人洗衣,做饭,是个苦命的寡妇。<SPAN lang=EN-US>
三个女子吃着朝鲜味道的饭菜。桃子告诉小菊,她是奉组织的指示,来威海取这里党组织买的和收到捐献的一批治伤药品的;还有个任务,一直挂念着萃女,为什么还没从威海出来,组织上要她来打听一下。<SPAN lang=EN-US>
“打听到没有?”小菊问。<SPAN lang=EN-US>
“没有。俺在她嫂家洋楼门前,敲了半天才出来个看门闺女,说那个女的早不在这里了。再问她,她就摇头,把门关上了。”<SPAN lang=EN-US>
“起义军往外开那阵子,萃女怎么不和她哥一块出去<SPAN lang=EN-US>?”小菊问。<SPAN lang=EN-US>
素香回答道:“这个我知情。起义的当天晚上,萃女还来找她哥了。她说,她嫂还是不转换心意,丈夫要抗日,她就和他分离。杨更新叫萃女不要再理会她媳妇,回乡下去。萃女说她嫂一直和颜悦色地待她,她不忍心这么闪开她,再劝一劝,兴许她能想得开,过几天她再陪她来找他——多数女人的心软呵,又是对自己的丈夫。”<SPAN lang=EN-US>
姊妹俩都默然了。住一会儿,小菊问:“那萃女能到哪里去呢?她是个能耐人,还会丢了不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神色黯然地说:“不会丢吧<SPAN lang=EN-US>?我吃了饭再去打听,非打听个水落石出不可。”<SPAN lang=EN-US>
素香说:“小菊,快说,你怎么来的?”<SPAN lang=EN-US>
小菊说:“俺跟起义军在崔家口一带闹宣传……唉,素香姐、桃姐<SPAN lang=EN-US>!听说日本兵这几天要占牟平城,咱们起义军正在那练兵,想计策,理琪同志说,要去打哩<SPAN lang=EN-US>!这不,得赶紧印传单,宣传胜利消息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说你干么来的呀!”桃子催问道。<SPAN lang=EN-US>
“俺不是说了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说么来?”<SPAN lang=EN-US>
“来买油印用的纸、墨呀,好印传单哪!两个姐,俺昨儿叫菊花岭联络员去交换情报,县委负责人告诉俺到素香姐这来,交给她三十元经费,再托她帮着买这些东西回去……”<SPAN lang=EN-US>
饭吃完了,三个女子也谈好了时间安排。午后桃子继续去寻找萃女的下落,崔素香和小菊去买好油印用品,再去帮助桃子找人。明早姊妹俩离开威海卫。<SPAN lang=EN-US>
当然,寻找萃女是毫无结果。萃女和于震兴的去向,只有大海知道了,它那容量宽宏的怀抱,没有把他们推上岸来,遂了他们的意愿,把他们带进无边无底的太平洋里去了。对于这对夫妻的命运的结局,事实真相,连死者本人,也不完全明白,更不用说局外人了。唯有一个人,杨更新的妻子最明白,然而她是会把谜底带进泥土也不会吐出一个字的。<SPAN lang=EN-US>
这位长得姿色、才干出众的商会头子的大小姐,内涵的本领也是超群的。她不露声色,温良雅静地对待萃女,实际上,她把这个小姑子恨得咬牙切齿。是这个风韵俏丽的女人,来她家几天工夫,把大青蜓和她开洋行的父亲几年笼络住的年轻有为的丈夫,拉到抗日阵营。她丈夫和她父亲要把财产发得更大,成为威海卫的最显赫的家族的指靠,成为泡影了,她丈夫跟共产党走了。如果再和这样的丈夫保持关系,不但日本人来了靠不上,生命财产也不保了。大青蜓极度的仇恨,恨共产党,恨抗战,恨孙玺凤,恨杨更新……最后,把一切仇恨集中到一个女人身上:这个戏子出身,使她对女人百般挑剔的大弟弟都着了迷的小白菜,祸端都起在她身上。<SPAN lang=EN-US>
公署里起义的当晚,好心的萃女去找她哥,没有听从杨更新的劝告,怜悯心使她决定留下来,规劝、陪伴嫂子。可是,萃女哪里知道,她离开住宅的时候,大青蜒已经下了决心,她要在她身上进行报复,痛快地报仇。本来,她想等杨更新跟起义队伍一走,她和大弟弟设下圈套,叫大弟弟占有萃女,玩弄够了,卖到大连当妓女去……就在此时,于震兴出现了。<SPAN lang=EN-US>
大青蜓这几天才知道萃女苦恋着个共产党员的长工哥哥。这是萃女这次从乡下回来,为了打动大青蜓,才把自己和震兴的关系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她,当时大青蜓听了还落了泪……可是,鬼精的大青蜓,从于震兴一来就向她试探萃女的近况,几句话就发现他对她怀着深刻的猜忌……<SPAN lang=EN-US>
心里美的“百事找”,哪里是口蜜腹剑之人的对手!一切假话根据需要,现编现说就行了,从未见过男女一块如此洗海澡的佃工。哪里还分辨出照片是从合影上剪下来的……<SPAN lang=EN-US>
当时全楼只有萃女和佣人俩人房里有灯光,实际上没灯的房间还有人。大青蜓巧妙地使震兴相信了她泼到萃女身上的污秽,然后哄骗幼稚的女佣回娘家了。其实她躲在萃女房间的隔壁,听着他们的动静,如果于震兴被萃女软化下来,她马上把放进毒药的茶水、点心送进去;此计再不成,明天起义队伍一离开,威海卫的天下她父亲就能说话算一半,通共窝匪的小白菜和于震海的哥哥一起活动,罪名也够了……<SPAN lang=EN-US>
聪慧一世的小白菜,临死前只知道自己身在狼窝;老实一生的于震兴,在静等着海潮将他和她的遗体卷走,还认为自己的妻子是有过错的,只是她还是爱他的,即便不爱他,他也不该害人啊……<SPAN lang=EN-US>
当事的死者如此,害人的凶手不露痕迹,别人怎么能了解内情呢!
桃子那习惯警觉生活的眼睛,一下儿发现上午来过的小洋楼的门口,有两个男人在徘徊。她立时停下脚步,正好有位老太太挽着篮子从坡路上下来,她装作熟人似地凑上前,和她说着悄悄话,相伴着通过了洋楼门口……<SPAN lang=EN-US>
夜里,四个女子结结实实挤在一铺小炕上。有个同志来告诉崔素香,日本兵昨天开到牟平城,威海的公安局、商会,加紧了亲日反共活动,要她提高警惕。她们商定,明天一早姊妹俩就启程。<SPAN lang=EN-US>
出乎意外,早饭后,桃子和小菊带着两个结实的大包袱,桃子手里还提个山菜篮,走到离西岗区口不远,只见出市的人被岗哨堵了回来。再一看,平时两个警察站岗,今天增加了四个,还有个小头目在带班。被赶回来的人说,出去要公安局的通行证,还要搜身检查,有可疑物品,连人带东西押走。<SPAN lang=EN-US>
姊妹二人倒吸一口冷气,她们不但没有通行证,有通行证也不行,就这些东西也会被马上识破的。两个人只好往回走。桃子边走边寻思着说:“来时叫女的来,为的使敌人少起疑心。不想,城里变得这么快……”<SPAN lang=EN-US>
小菊道:“怎么办<SPAN lang=EN-US>?要么回到素香姐那里,再想法子?”<SPAN lang=EN-US>
桃子说:“实在不行,只有找她……找她也是个为难的事。再说,咱起义军要和日本兵打,准打得苦,还不急着用药?打胜了,也得快把消息传出去,用纸也急啊!”<SPAN lang=EN-US>
她们回到市区边上的一条河道处。这里没有人家,是一个打谷场,一块葡萄园。天阴得沉沉的,雾气灰蒙蒙的,下起雪花来了。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大冷天,这么早,没有急事,谁上路啊<SPAN lang=EN-US>!被岗哨堵回来的,也是几个出去作买卖的人。<SPAN lang=EN-US>
这时候,从市区出来一辆大车。大骡子驾辕,赶车人跟着牲口走着。车上坐着一个人,袖着手,低着头。<SPAN lang=EN-US>
桃子、小菊和大车相逢了。桃子立时认出赶车人是赤松坡的铁匠,宝田、宝川的父亲刘福。她“嗯”了一声,刘福一侧脸,也认出了桃子。桃子刚要张嘴,刘福“嗯”了一声,向车上示意。桃子一看,车上坐的是赤松坡村长、地主坏地瓜于之善。她急忙闷下头,和车擦边而过。<SPAN lang=EN-US>
小菊问:“二姐,车上是谁?”<SPAN lang=EN-US>
“坏蛋坏地瓜!”<SPAN lang=EN-US>
小菊道:“那快躲开他……”<SPAN lang=EN-US>
“桃子。”有人从后面叫。<SPAN lang=EN-US>
她们一回脸,见刘福跟过来了。那大车停在河道里。桃子问:“大爷,你别顾俺们……”<SPAN lang=EN-US>
“没事。”刘福说,“坏地瓜喝醉酒,睡着了。这老小子,前天雇人赶来威海办货,我为打刺刀缺钢使,和江老师商量,跟他来了。昨儿到的,装了半车布匹,我买了三百斤钢。他妹夫是警察队长,听他说日本人来了,郑维屏升市长,他升局长,请了一宿客.老小子也喝醉了,可他急着明天赶回去过
“俺们出不去。岗卡得紧了,大车能出去?”小菊问。<SPAN lang=EN-US>
刘福说:“这个还用愁?他妹夫不叫醉倒了,还要来送他呐,早给了他出去进来的通行证,谁还敢挡他的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刘福诉说的同时,小菊的细眉黑眼皱了皱,眨了眨,向桃子做了个上车出去的动作,桃子点点头。她们和刘福一起来到大车跟前。<SPAN lang=EN-US>
坏地瓜安坐车上打呼噜流口水。刘福把她们的两包袱东西绑到车后部。小菊灵活地蹿上车辕。坏地瓜的手枪斜背着,皮套压在大腿底下。小菊伸手去扒开他的腿,打开皮套,将枪掏了出来。不想,她身子一扭歪,左手抓住了坏地瓜的三开棉帽子,把他拉了个趔趄,坏地瓜忽然醒了,瞪着眼,吃惊地问:“干什么的?”<SPAN lang=EN-US>
“你说呢?”小菊用手枪指着他。<SPAN lang=EN-US>
坏地瓜的酒劲睡意全飞了,举起了手:“断道的!女的也干这个……”<SPAN lang=EN-US>
“胡说些么<SPAN lang=EN-US>?老邻居啦,你不认得<SPAN lang=EN-US>?”刘福道。<SPAN lang=EN-US>
桃子来到面前,坏地瓜一见,忙道:“你,是你在这<SPAN lang=EN-US>!你先前的男人教训过我……我抗战,抗战到底<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说:“那顶好。你就方便方便,俺们搭你这个顺路车吧。”<SPAN lang=EN-US>
坏地瓜连声道:“这个——行,少要点车钱——不要也行。”<SPAN lang=EN-US>
桃子也上了大车,坐在坏地瓜身后。小菊坐在他旁边,右手握着枪,从她的袄襟底下伸出去,枪头正顶着坏地瓜的右腰眼,他老老实实,一动不敢动,生怕枪响了。其实姊妹俩谁也没打过枪。桃子拿过丁赤杰的手枪壮过胆,这支德国造的马牌手枪还没见过。刘铁匠能把铁轨打成针。可对这巴掌大的小玩艺毫无办法。况且,枪膛里还没有上子弹呢。<SPAN lang=EN-US>
大车起劲地向岗卡上滚动。桃子在坏地瓜的背后说:“到了岗上,就说俺们跟你一块的。出来走亲戚的,你要是使坏……”<SPAN lang=EN-US>
“不敢,不敢!”坏地瓜忙说,“你们尽管坐稳当,连车都不用下,带岗的都是俺妹夫手下的,谁也不敢多说咱一句话……”<SPAN lang=EN-US>
过了威海西岗,是海滩边上的平坦大道,车走得很快,一会儿就出去十多里。两姊妹都舒了口气。于之善啼嘘着朝天鼻,哭唧唧地诉说他过去对乡亲们干了许多坏事,对不起刘铁匠和桃子两家,都是他姐夫孔秀才出主意叫他干的,他现在愿意为抗战出力,求她们别打死他,打伤他。<SPAN lang=EN-US>
刘福道:“你想出力抗战<SPAN lang=EN-US>?你昨儿还和我说,眼见着是日本人的天下啦,石匠玉闹抗战欢不了几天。孔秀才要当文登县长,和日本大官平起平坐。来时说好俺白给你赶车,你帮俺捎钢回去,你昨儿就赖了,说我是给你抗战村长出的官差,捎的钢要三七分。这会儿你又变啦?”<SPAN lang=EN-US>
坏地瓜急忙说:“唉唉,大兄弟<SPAN lang=EN-US>!我那是——喝醉啦,满嘴放臭屁的话,你也信?咱如今要说讲统一抗战的话……”<SPAN lang=EN-US>
“统一战线不能光说,得老老实实地干。”小菊教训道,“只要你现在参加抗战,从前的罪可以不算账;要不,还留你活到这时候<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是,是!老实,我老实……你把枪头远着点……”<SPAN lang=EN-US>
敌人离得远了,只坏地瓜一个人,他不老实也怎么不了。小菊把手枪递给了桃子,跳下车,跟着车小跑,她的脚冻麻了。<SPAN lang=EN-US>
车走着,她们和刘福说着闲话。刘福一下想起件事,说:“桃子,我还忘说了,前些时震兴来威海交给我一个包袱,叫我当面给他兄弟,我一直没有碰上震海。你见着震兴没有?”<SPAN lang=EN-US>
“震兴哥哥回来啦?"桃子惊异地问,“他多会儿来威海的<SPAN lang=EN-US>?"
坏地瓜抢言道:“年前,就是闹起义的那天……”<SPAN lang=EN-US>
“你胡说什么<SPAN lang=EN-US>?”小菊呵斥他,“你又不老实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刘福恍然道:“对,对,他不是胡说,他也见来着,震兴跟他搭伴走的。”<SPAN lang=EN-US>
桃子对着于之善问:“你说实话呀!”<SPAN lang=EN-US>
“他说他要到威海市找女人——嗯,小白菜,我正好去威海办年货,路上碰上,一块来的。他原说好回来还一块走,帮我推大车……等了两天没见他找我,害得俺和外甥回来路上好受罪,那小子身子不孬,回家病了,他妈还找上门要药钱,真不像话,这哪叫亲戚?真气人……”<SPAN lang=EN-US>
“俺震兴哥的信息你再一点没有啦?”桃子追问道。<SPAN lang=EN-US>
“没有啦,没有啦。”坏地瓜低下头闭住嘴,心想可别因为他为了拉个白干活的人推大车,编排萃女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出了岔子,惹火烧身。<SPAN lang=EN-US>
桃子又增加了对于震兴的命运的担心。<SPAN lang=EN-US>
大车来到戚海和文登交界的三岔口,地名三家夼。这里有三家开小饭店的,远处来往过路的,邻近打柴拾粪的,好在这里歇脚吃饭,喝水,聊天听传闻。时间已经过午了,她们和刘福商量在这儿吃口干粮。于之善老实了一路,桃子和小菊在上茅厕时商议,吃了饭把她们的东西拿下大车,再教育、警告一番坏地瓜,把手枪也还给他,放他和大车回家去,刘福暂且到桃花沟躲几天,看形势再说。<SPAN lang=EN-US>
坏种瓜讲了半天价钱,多要了饭店半碗白菜汤,和刘福蹲在大车跟前吃粑粑。<SPAN lang=EN-US>
两姊妹正围在饭店灶间烤火,喝热水,吃崔素香送的火烧,忽听对街房间里,有个粗壮的男声,在述说起义军攻打牟平城的故事,门里门外拥着十多个人,她们立时把注意力集中过去了。<SPAN lang=EN-US>
只听那男人说:“……日本兵简直不把国民党兵当活人看。前天他们坐着汽车开到牟平城,随身带着他们委派的汉奸县长宋健吾,还有公安局长、秘书一堆大小汉奸。日本兵在县政府大门口,把两挺机关枪一架,那原先的县长蒋健章,平常对老百姓吆五喝六的劲头,一下吓没了,腿肚子转了筋,恭恭敬敬让了位,住到旁边,等日本兵吩咐新‘差使’。东洋鬼子帮着伪县长收拾起一批伪军和商团,就开着汽车,耀武扬威,回烟台去了。<SPAN lang=EN-US>
“小鬼子喜欢得太早了。咱中国不只有国民党,还有共产党;不只国民党有兵,共产党也有枪。咱们三军为的是抗日救国才打起旗号的,趁鬼子和汉奸卖国贼脚跟没有站牢靠,狠狠揍它一顿,鼓鼓老百姓的抗战劲头,杀杀日本人、舐它腚眼的人的威风。<SPAN lang=EN-US>
“打牟平是咱三军一大队,加上特务队的人马干的。三军司令理琪自个儿领的头。这可是打日本、汉奸头一仗,只能胜,不许败。为着打它个冷不防,咱的八十多人马,昨傍黑从崔家口动身,避开大路走小道,曲曲弯弯,像条大白龙!为么像白龙<SPAN lang=EN-US>?每人左胳膊都戴白袖箍。为么<SPAN lang=EN-US>?夜里识别是自己人嘛<SPAN lang=EN-US>!就这样,和风刮的一样快,一直跑了九十多里,天一亮,就来到牟平城下了。<SPAN lang=EN-US>
“你们谁去过牟平城<SPAN lang=EN-US>?有去过的。它在咱西面,一百多里地,从南面昆嵛山往西瞅,山的尽西头,隔着条大沙河,就是牟平城了。这个城池有来历着呐,明朝时候叫宁海州,再早汉朝称车牟,三国时候……古东西,咱不去管它了。城北几里有养马岛,靠着海,西北六十里是烟台,顺着海边的大道,从烟台往东去威海、文登、荣城、石岛,到咱东面这块地场,非得路过牟平城不可。为这个,自来谁占烟台,必得牟平,烟台下雨,牟平必刮风。它是个老城,倒不算大,衙门坐北朝南,占着大街中央,县政府就在这里头。城墙老厚老厚的,围得结实,早就有铁打宁海州的名气。<SPAN lang=EN-US>
“兴许那汉奸县长、一伙大小头目,以为城是铁打的,又有东洋爹在烟台有兵舰、汽车、飞机大炮撑着腰,城里有一百多伪军、商团和警察,还有谁敢来搅闹他们的黄金梦不成?他们晚上张灯结彩,喝酒吃菜,庆贺完当官发财以后,都上炕美美地睡大觉了。直到咱们的队伍,跟着侦察员从三个城门攻进来,消灭了一百多名商团和伪军,把这些日本人养着的肥猪、走狗从被窝里拉出来,他们还在梦里,以为那打仗的枪响,是放鞭炮呐!
“县城可热闹翻翻啦<SPAN lang=EN-US>!牢房里放出好些抗日的好人,住家的都上了大街,又唾又骂那些还只穿着贴肉小衣裳的汉奸、走狗,他们跪在冻地上,直打哆嗦,又冷又害怕呐!咱起义军的特务队长,领着头喊口号……有人满街贴标语,都是抗日救国的意思的。<SPAN lang=EN-US>
“接着就召开公审大会,把宋健吾几个汉奸卖国贼,当当几枪送回老家去了……<SPAN lang=EN-US>
“哈哈<SPAN lang=EN-US>!就半个头午工夫,打了这么个大胜仗。往后啊,日子长啦,那胜仗啊,就老鼻子多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听众响起一片欢笑声,兴奋地议论着,随着他们各奔自己的地方,起义军攻克牟平城的胜利消息,也就不胫而走了。<SPAN lang=EN-US>
人们散开了,小菊眼尖,说;“那不是毕大叔<SPAN lang=EN-US>?呀,才说胜利消息的人,是他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说:“他非参加起义军不可,当了侦察员……毕大叔,毕大叔!”<SPAN lang=EN-US>
毕松林放下水碗,走出小店,冲着桃子和小菊,笑着说:“你们也在这儿。”<SPAN lang=EN-US>
“俺们去戚海来……”桃子说她们的情况,又道,“毕大叔,咱起义军打得这么好,真喜人!你来得这么快……”<SPAN lang=EN-US>
“傻二姐,大叔不是飞毛腿嘛,比汽车还快哩!”小菊说。<SPAN lang=EN-US>
毕松林摸摸黑胡茬茬,笑道:“我的腿再快当,也飞不起来……我是坐着自行车‘飞’来的——咱得了好几辆自行车,理琪司令叫会骑的侦察员分头传告胜利消息,我顺便让人带到这。”<SPAN lang=EN-US>
小菊问:“你也来传消息<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毕松林见没有人在跟前,便小声说:“我到南面找震海的二大队,告诉他们一大队打胜的消息,转告上级的话,要他们准备集中西上。你们歇着,我得赶路了。”
桃子把火烧塞进他背的小包袱里。转眼间,毕松林就消失在山那面了。<SPAN lang=EN-US>
小菊看着他的后影,说:“多好的老人!真是飞毛腿……二姐,理大哥应许俺,队伍要西上,俺就参加走了。你说先对不对爹妈说呀?”<SPAN lang=EN-US>
桃子一怔,沉吟道:“先说有先说的好处,不先说有不先说的道理……”<SPAN lang=EN-US>
小菊急了:“看你,和大姐差不离了,没个痛快劲。到底怎么着好呀?”<SPAN lang=EN-US>
“让姐姐想想再说吧……咦!”桃子忽然扬起头,寻视着,“大车呢?”<SPAN lang=EN-US>
“啊!”小菊也一惊。<SPAN lang=EN-US>
刘福从店里出来,也不见了大车和于之善,气恼地说:“这个老小子,方才他叫我进店给牲口提点水喝,怎么……”<SPAN lang=EN-US>
“听,没跑远,骡子铃哨响!”小菊从桃子的山菜篮内抽出手枪,撒腿朝西南去的大道追。<SPAN lang=EN-US>
桃子和刘福也跟着跑上来。</SPAN>
坏地瓜于之善趴在大车上,用鞭子打着骡子,顺着丘陵中的大</SPAN>路猛跑。<SPAN lang=EN-US>
如果于之善得悉桃子和小菊在三家夼茅厕里商议马上就要放他的决定,他就不会逃命了。实在说,坏地瓜并不为自己的生命担忧,如今是抗战时代,于震海就没把他杀了,孔秀才也好好躲着的。无奈,作贼心虚,偷人胆怯,他心里有病,他的大车上布匹底下,藏着一麻袋子弹,这是郑维屏捎给干亲家孔庆儒的,还有一封密信藏在他怀里,不用问,是谋划如何投靠日本人,对付共产党老百姓的。于之善本不愿捎子弹捎信,怕路上出了差错,可又一想不会有差错,他身上没有贴汉奸两字,谁会对他怎么样<SPAN lang=EN-US>?大白天,走大路,身上有枪,劫道的也不敢下手;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孔秀才会给他重重路费,白得一支崭新的德国造的马牌手枪,卖出去也得十几块大洋……不想,上路就不吉利,碰上了两个带色的闺女。坏地瓜愈想愈怕,叫她们查出底细,当汉奸办了……逃,只有一条路,逃命吧<SPAN lang=EN-US>!
坏地瓜的隐情两姊妹当然不知道,他要是单身或者不赶着他自己的大车跑了,她们也不追了。恰恰是,她们的宝贵的油印用品和药物在车上包袱里,不索回来怎么行呢?追,拼命地追!
小菊顺着弯曲的山间大道,撒开丫子跑。<SPAN lang=EN-US>
恐怕姑娘长这么大,还没有这样飞速地奔跑过。泥沙路上一层薄雪,打着滑,她不管;拐急弯碰到路边石头上,碰得脚疼,她不顾;飘着的雪花,迎着快速的脸击打,她不觉。她只听耳旁的风呼呼响,周身的雪山在打旋,向身后躲闪……<SPAN lang=EN-US>
大车声响越来越大。小菊跑着转出一座岗,看见前面死命奔着的大车。她使劲地尖利地叫道:“站住<SPAN lang=EN-US>!你站住<SPAN lang=EN-US>!不杀你人,不要你东西!你站住……”<SPAN lang=EN-US>
坏地瓜在大车上,扭头一看,带色的闺女追来了,耳里只听她喊的“站住”、“杀你”、“东西”……更慌了,向死里打骡子。一来是由于车上有上千斤东西,二来积雪路滑,又是山中弯道,再加上平时坏地瓜不舍得给骡子喂细料,到时候却逼它拉着木轱辘包着铁皮、又不是轴承滚珠的大车飞跑,谈何容易!眼见得后面的人追近了,坏地瓜发疯地语无伦次地喊起来:“来人哪!财主人家出来啊<SPAN lang=EN-US>!抗日救国自卫团出来呀!共匪闺女是汉奸,要害我抗战村长啦!我姐夫是区长啊<SPAN lang=EN-US>!谁救我赏一匹洋布啊……”<SPAN lang=EN-US>
小菊带着不会使唤的手枪,迫着喊:“快停下!停下!再不听话,我放枪啦……”<SPAN lang=EN-US>
坏地瓜二听,更慌了,正遇上爬坡,他使劲打骡子,鞭杆打断了,他用脚朝骡子屁股狠踹……万幸,大车总算爬上了岭口,这里下去是个半里长大斜坡,大车下去一溜风……<SPAN lang=EN-US>
小菊也气喘吁吁费力地跑上岭口,她上气不接下气,刚要冲下去,面前的景象使她愣住了。<SPAN lang=EN-US>
木轮大车顺着盖着薄雪的冰冻路面的大下坡,疯狂地颠簸着,飞也似的奔腾着,黑骡子跳跃着往前冲,坏地瓜跪在车上惨叫:“啊!啊<SPAN lang=EN-US>!救命啊……我没命啦……”<SPAN lang=EN-US>
哗啦啦一声响,大车、牲口、人一齐翻进了路边的沟壑。<SPAN lang=EN-US>
小菊的双手,忙捂上了眼睛……<SPAN lang=EN-US>
当桃子和刘福赶上来时,小菊还坐在岭口上,没有缓过气来。<SPAN lang=EN-US>
他们看着下面翻着的大车,一切明白了,刘福奔了过去。桃子蹲到小菊身前,从篮子里拿出一只猪皮底、黑粗布帮鞋,心疼地说:“看把你累的,脸和雪一样白……”<SPAN lang=EN-US>
“歇一会儿,就上来血色啦……咦,你拿的不是俺的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已把妹的左脚扳过来,白粗线袜子成了泥团团,给她擦着泥沙,穿着鞋,说:“自个儿跑掉的,都没觉着?看看,你这头发、汗水加雪水,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身里面也湿透了吧……快让姐搂搂,别凉着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哪能<SPAN lang=EN-US>?俺也不是泥塑的,见水就瘫了。二姐,你快去看看,坏地瓜摔成么样了。”<SPAN lang=EN-US>
“那好,你在这儿歇着。”<SPAN lang=EN-US>
“歇么<SPAN lang=EN-US>?俺猜那坏地瓜一准摔得不成形了,怕见了脏样恶心。把他盖好,就叫我……”<SPAN lang=EN-US>
的确,坏地瓜和他的大车、骡子一样,都摔得七零八落了。刘福和桃子用块盖货旧布,把坏地瓜的尸体盖好。<SPAN lang=EN-US>
小菊走上来,蹙着秀气的细黑眉毛,沉思良久说:“坏地瓜明明知道咱不害他,俺又赶着喊了,他为什么不顾死活地跑呢?”<SPAN lang=EN-US>
桃子道:“我也这么寻思,莫非他有怕咱们的东西?这样的人总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SPAN lang=EN-US>
“你们看,这是么?”刘福在整理翻车的东西,“一麻袋货,子弹!”<SPAN lang=EN-US>
“这老坏种,敢情运子弹打咱们的<SPAN lang=EN-US>!”小菊气愤地说。<SPAN lang=EN-US>
桃子道:“只有子弹<SPAN lang=EN-US>?他妹夫是郑维屏的人,郑维屏和孔秀才是干亲家,会不会有别的鬼花肠子?”<SPAN lang=EN-US>
小菊突然走到坏地瓜的遗体旁边,动手要掀盖他的布。刘福说:“我来吧,闺女,怪脏的……”<SPAN lang=EN-US>
小菊别过脸去,说:“大爷,仔细搜搜,里外的口袋都搜搜……”<SPAN lang=EN-US>
没等她说完,刘福就把郑维屏捎给孔庆儒的信,摸出来了。<SPAN lang=EN-US>
信用牛皮纸信封装着,封得很结实,写着孔庆儒亲启。里面就一张纸,钢笔写了几行问候的话,下面署名是郑维屏的字号。小菊认不全上面的字,但内容能看明白,这用不着像对待玉水的信那样,每个字都想认识,理琪还主动给她标上拼音字母哪!
桃子听说信上没写什么,也就放了心。可小菊拿着信,眉头不舒展,眯眯着黑眼睛,望着西面的雪山,耳边响着路旁河沟冰下山泉叮咚的潺流声……陡地,说:“二姐,来。”她先奔到河沟:“来呀,把冰砸开,砸开……”<SPAN lang=EN-US>
桃子砸开冰,小菊将信纸在清水中润湿了,明矾写的字迹出现了。小菊一面看一面琢磨,反复看,反复考虑,总算把意思弄懂了:“这是郑维屏告诉孔秀才,叫他别跑到威海来,这几天文登县的丛镜月和石岛的王兴仁,集合起四百多人的队伍,预备在孔家庄北山的秦楚口南夼,打起义军二大队的埋伏。要他使劲配合,事成之后,日本兵来了,保举他当文登县长。”<SPAN lang=EN-US>
“啊!”刘福一惊。<SPAN lang=EN-US>
桃子说:“这些坏人,不干坏事一天活不成!”<SPAN lang=EN-US>
小菊说:“信上还说,情报很可靠,三军要往西上,于震海的二大队在山南活动,这几天就会往西调,非走这条山路不可。”<SPAN lang=EN-US>
“敌人知道的这么清楚!”桃子惊异地说,“准有人泄了密……”<SPAN lang=EN-US>
“孔霜子死了,奸细不会绝。”小菊把信收起来,整理着乱头发。<SPAN lang=EN-US>
桃子说:“得赶快想法告诉起义军……咱不知道他的准地方,到处找怕误了时间,可惜毕大叔刚刚过去了……”<SPAN lang=EN-US>
“走了飞毛腿,还有大脚嫂呐<SPAN lang=EN-US>!”小菊说着,立时变得严肃起来,“放心,这一路的联络站俺都熟,俺赶紧找,出不了明天早上,管保让起义军得到消息,叫孔秀才当县长的美梦,菜篮子打水一场空!大爷、二姐,你俩在这儿守着,山那面就有个联络点,我去找李大叔,他一会儿就会带着人来帮你们收拾。这个老坏地瓜,活没好活,死没好死。大爷,你买的这钢打出的刺刀,一准风快,看,钢还没成刀,就把坏地瓜的脑瓜砸成烂泥,俺宝川哥、二妞姐听到,准喜欢!坏地瓜当了汉奸,死了白死,东西没收抗战。你俩等着,一会儿就来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看着一面说一面扯衣襟、理乱发的妹妹,心里热辣辣的,她几次想说自己替她去,但感到好像没有商量的余地。她把篮子给小菊说:“妹,带上干粮,那枪也在里头……”<SPAN lang=EN-US>
“不用枪,俺也不会放它。”小菊接过山菜篮子。<SPAN lang=EN-US>
“壮壮胆子,也好啊<SPAN lang=EN-US>!”桃子眼圈有些红了。<SPAN lang=EN-US>
小菊把着姐姐的胳膊,笑出两个酒窝,说:“看你,还是当姐姐的呢,三年前,你对俺怎么来的?放心,俺山里来山里去,现成大脚嫚子,还怕翻山越岭<SPAN lang=EN-US>!回去告诉爹妈,俺耽误不了到家过十五<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快步走了,挎着姐姐的菜篮,披着一身雪花走了。桃子看着她的背影,听着她的话,也禁不住联想到三年前她的这个小菊妹妹,同她作伴找暴动队伍时,一步也离不开姐姐,每句话都得听姐姐的;而现在,桃子觉得她和小菊换了位置,姐姐是妹妹,妹妹是姐姐了<SPAN lang=EN-US>!
在三家夼,毕松林宣传起义军攻克牟平城的胜利的时候,是公元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三日下午一点多钟,即<st1:chsdate Year="2009" Month="2" Day="8" IsLunarDate="True" IsROCDate="False" w:st="on">阴历正月十四日</st1:chsdate>的午饭过后,张家两姊妹和围听的人群兴高采烈的同一时刻,百里之外的牟平城南雷神庙,正发生一场悲壮的战斗……<SPAN lang=EN-US>
这是牟平战斗的延续。<SPAN lang=EN-US>
上午十时许,起义军在枪决了宋健吾几个民族败类之后,派走毕松林几个侦察员分赴各地向其余部队和党组织传达命令和战斗情况,教育释放了大部分俘虏,指定一个中队在城外通烟台的公路桥处警戒,其余人员,押着几个知情的俘虏,带着缴获的枪支、弹药等战利品,开到城南的雷神庙休息,吃饭。<SPAN lang=EN-US>
这个雷神庙,离城三里,挺大的一个四合院,正殿、东西厢、南大厅,一色砖石墙,不过只有正殿有雷神的塑像,南大厅、东西厢早做了小学校。现在老师、学生全放了假。队伍之所以要开到这个地方,估计是要避开情况复杂的县城,也免得烦扰群众。起义军还没有自己的政权和根据地,吃穿靠向群众摊派和募集,人民的自愿支援。在此也便于审问俘虏和开会研究问题。<SPAN lang=EN-US>
队伍一到雷神庙,派上门岗,战士们一宿急行军,半天战斗,都又累又饿,分头进到各间屋子,找地方休息。干部们有的开会,有的审问俘虏,有的去联系饭吃……还没有等他们走到半里外的村里去,一伙一伙的老百姓,挑的,抬的,的,提的.陆陆续续送饭来了。许多老乡送来的是过年留下的麦面大饽饽.还有粉条炖猪肉。战士们一边吃,一边和欢欣若狂的群众讲打仗的经过,欢声笑语,此起彼伏……<SPAN lang=EN-US>
理琪在南大厅,用一把刺刀,在课桌上裁白粉连纸.裁成三十二开大小,他又一沓一沓整齐地放好。桌上放着一碗菜,三片饽饽。伍拾子端着碗进来,边吃边说:“你、你怎么还没吃<SPAN lang=EN-US>?都凉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吃,吃,不吃饭还行?”理琪随手抓起一片饽饽,咬了一口,放到桌上,又用刺刀把纸裁成一条条。<SPAN lang=EN-US>
伍拾子怜惜地看着他,说:“看你越来越瘦,你累垮了,谁来领导俺们革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理琪白他一眼,把纸条捻成细绳,说:“谁领导革命?党啊!你、我,咱们所有革命的人,都是党领导的。不要说咱们这样平常人,就是伟大人物,马克思死了,恩格斯领导;恩格斯死了,列宁领导;列宁死了,斯大林领导……这是不会断头的,因为他们都是属于人民的,党的。要不的话,我一个陌生人,跑到你们胶东来,别说听我领导,认识我是老几?同样,我不来,照样会有人领导胶东的革命斗争。你说对不对?”<SPAN lang=EN-US>
“你的话,没错。”伍拾子诚实地说,“那你不吃饭,只干工作,也不好吧?”<SPAN lang=EN-US>
“那就吃。”他又抓起饽饽片咬着,忽然把眼镜对上饽饽片,“这是麦面的!怎么来的?”<SPAN lang=EN-US>
“老百姓送来的,过年吃的……”<SPAN lang=EN-US>
“大家都吃这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都差不离……”<SPAN lang=EN-US>
“你手里怎么不是白的?”<SPAN lang=EN-US>
“我吃那细干粮不抗饥,乐意吃粑粑。”<SPAN lang=EN-US>
“你呀……告诉宝田同志,请政治部主任,中队以上干部,吃完了饭来开会。还有,请帮我找个锥子用用,钉子也行。”理琪等伍拾子一走,随即端着碗,拿看饽饽片,挤到战士们吃饭的圈子里去了。<SPAN lang=EN-US>
起义军饭还没全吃完,阴霾的天空响起嗡嗡声。一架双翅膀的飞机,先在县城上空转了一圈,接着从雷神庙头上飞过,向烟台方向去了。这不祥之兆,当时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仍是继续吃饭,谈笑。干部们在南大厅开会,研究部队如何开到蓬、黄、掖去,谁留下在东面昆嵛山坚持开展抗日游击战争……<SPAN lang=EN-US>
不到一小时,飞机又回来了,这次在雷神庙上空不断地低空盘旋,翅膀下的太阳旗,清清楚楚。大家都躲进庙内隐蔽着。飞机一走,理琪马上叫一个中队干部领着大多数队伍,带着战利品,押着俘虏,向东南山上转移。但他们主要领导干部,和特务队的战士,总共二十余人,仍在这里,因为会议没开完。他们认为烟台的敌人不会这么快就知道牟平的情况,还有一个中队挡住通烟台的路,步枪声也不会传到六十里之外。他们没有想到,县城里的坏蛋们会用电话向日本军报告,而且,警戒烟台方向的那个中队,见雷神庙有部队向外转移,自以为是地认为全都转走了,就自动撤离了岗位……多么幼稚的起义军啊!没法子,他们多数是第一次打仗的,<SPAN lang=EN-US>
即使有宝田、伍拾子少数“一一·四”暴动时的老红军战士,同现代化日本侵略军打交道,也是第一次啊!
午后一点多钟,日寇飞机第三次飞到雷神庙上空,不断地盘旋着。<SPAN lang=EN-US>
站岗的起义军战士竟为躲避敌机退到门后。所以,当四周都是平地一片的雷神庙,被乘汽车来的日军用飞机吸引去注意力而包围了,还是一位老百姓慌张地跑来报告:“日本兵来了!”<SPAN lang=EN-US>
起义军岗哨这才发现穿蓝呢军装、戴钢盔、提着带刺刀的步枪的日本海军士兵,出现在大门口了。哨兵立即向日军开枪……<SPAN lang=EN-US>
理琪指挥二十几个干部、战士,从墙头、窗口、门缝,向包围上来的敌人射击。<SPAN lang=EN-US>
敌人的火力很猛,打得庙瓦、砖石乱飞,南大厅起火了。<SPAN lang=EN-US>
起义军干部有几个负了伤。理琪掂着匣子枪,在院内跑来跑去,指挥同志们战斗。<SPAN lang=EN-US>
日伪军不断地增兵,有三百多日军和伪军.但由于庙外是雪地平原,他们没有障碍利用,庙里的反抗激烈,宝田、伍拾子几个老战士,百发百中的神弹,不断使日本兵倒毙,因此敌人很难冲近庙墙,即使几次冲到跟前,都被打退了。<SPAN lang=EN-US>
一颗烧夷弹飞来,南大厅全着了,火势汹汹,不一会儿,屋梁烧断,哗的一声,全塌了。这样,南面成了大豁口,日伪军叫喊着冲上来。起义军一阵排枪,敌人死伤一片,退回去了。<SPAN lang=EN-US>
三军特务队长牺牲了<SPAN lang=EN-US>!
又有几个同志负伤了<SPAN lang=EN-US>!
理琪大喊道:“同志们!节省子弹,准准地打<SPAN lang=EN-US>!坚持到天黑,我们就能冲出去……”他的话突然卡住了,他站立不稳,一头扑在院墙上。<SPAN lang=EN-US>
几个干部围上来。伍拾子急叫:“理琪同志<SPAN lang=EN-US>!你……”<SPAN lang=EN-US>
理琪用力扶着墙挺起身来,费力地说:“同志们……”嘴里吐出一口玉米、豆面粑粑,倒下了。<SPAN lang=EN-US>
宝田上来抱住他。理琪的腰部直流血,肠子打断了,那憔悴的脸上,眼睛紧闭着,断断续续地说:“突围时把别的同志遗体带走……别管我的,把我身上的皮包拿走就行了……那里面有……”<SPAN lang=EN-US>
那旧皮包——特委书记、三军司令的唯一遗物,有什么呢?一本厚厚的账簿,记的是烈士们和他们的亲属的地址、姓名,再就是他刚刚钉好的四个白纸本,三本皮上写着大牛、二牛、小牛,一本皮上写的冯竹青,看样子那“冯’’字是写好竹青之后又加上的……<SPAN lang=EN-US>
理琪的牺牲,使雷神庙的战斗更加激烈。三军战士吞着苦泪,狠狠地准准地向日寇射击。墙头、窗口、屋顶,都向仇敌喷出讨还血债的灼热的子弹。这二十几人的小小的起义军,凭借弹丸之地的雷神庙,竟使日军海军倒下四五十名士兵,丧失一架飞机(注:雷神庙战斗日寇的一架飞机坠毁到附近山上,有说是被起义军击落的,有说敌机飞得太低,能见度不好——时飘雪花,自己撞山的。依据当时各种情况判断,后种说法可能性大。),直到天发黑了,也没攻进去。日本天皇的武士道们可能认为这是座窝藏千军万马的神庙,又怕黑夜东面山区有救援的兵马来,指挥官无可奈何地下令抬着死伤的部下,边射击边向后撤退。<SPAN lang=EN-US>
二十几名起义军,抓紧时机,背着领导者和战友的遗体,搀着受伤的同志,打着冲出去了。<SPAN lang=EN-US>
这就是打响胶东人民抗日战争第一枪的牟平雷神庙战斗<SPAN lang=EN-US>!
就是这支部队,在牟平崔家口掩埋他们的司令理琪的时候,举行了誓师大会,随后,组成了“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一路纵队,高举着从“一一·四”暴动、天福山起义、威海起义直至牟平雷神庙战斗中树起的血染的红旗,跟随中共胶东特区委员会,西上到蓬莱县、黄县、掖县,建立起根据地,领导胶东人民的抗日战争。不久,三军的二路、三路、四路纵队,又在蓬莱、文登、牟平、荣成、威海、黄县发展起来,同时,掖县、即墨县等地的人民抗日武装先后建立。到
昆嵛山的革命烽火,终成燎原之势。<SPAN lang=EN-US>
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SPAN lang=EN-US>
历史还得回溯到<st1:chsdate Year="1938" Month="2" Day="14" IsLunarDate="False" IsROCDate="False" w:st="on">一九三八年二月十四日</st1:chsdate>,也就是
几年了,小菊山里山外,城市乡下,平川海边,风里来雨里去,雪天走霜天归,她身子长高了,她脸形变俊了,她脚板走大了。只是她只爱干净不爱妆扮,不喜露面老怕羞,瞧,即便在无人的深山行走,她也把瘦窄的双肩向前塌着,生怕饱满的乳房显出形来,她多次向母亲发脾气:“都是你这妈,生俺哪都瘦,偏偏两个这,鼓突突的,比别人都显……”<SPAN lang=EN-US>
她从小拾大姐的衣裳穿,因为妈最疼老大,大姐自个儿也好打扮,总是最先给大姐做衣裳,二姐从不管穿好穿坏,一件褂子两三年。她是老三,改巴改巴就一年。就是现在,她都是十八九岁的大闺女了,还穿着大姐出嫁时的红棉袄,褪了色不说,袖子短得连手镯子也盖不住呀!不过现在她身上套着一件紫色的碎花褂子,倒是新的,这是过年了,大姐帮她做的,过了年就脱下来了,这次出远门,才又套上的,显得挺新气。<SPAN lang=EN-US>
小菊顺着山间小河畔的朦胧小路,慢慢地走着,其实,不是常走的人根本看不出这是路来。她走得慢,因为那东面的日头说明,时间还挺宽裕,离晌午还早呢,要接的人,正午才到地点的。再是,她实在也是累乏了,不管怎么练出的大脚嫚吧,脚总还是骨头肉长的,不是铁打、木头做的呀!昨天和桃子、刘福在三家夼南岭分手后,小菊一溜小跑,从昆嵛山北坡,通过青庄口来到南怀,到了八个联络站,挨个地交代,起义军的人来了,通知他们重要的情报。当她沿着母猪河往南走,天亮前叫开赤松坡武术房的门,一头扎进江鸣雁的怀里……<SPAN lang=EN-US>
江鸣雁看着枕着双手侧躺在炕上睡去的姑娘,从锅里盛了碗疙瘩汤.耍十五斤三两重的大刀犹如拿一根木棒的武术教师的大手,这时抖动得连一碗面汤也端不住了!老人白胡子上滴着泪珠,心下道:“冰天雪地.一个闺女,穿沟越岭,一夜上百里啊……唉,她比她姐桃子,一个赛一个,又像又不像……累坏了.让她睡一天吧!”<SPAN lang=EN-US>
然而,刚吃过早饭,孔家庄凤子派人送来口头指示,联络站上接到通知,特委机关有人来,今天正午到菊花岭接头。小菊马上说她对那里最熟悉,任务由她来完成。江鸣雁本不答应,可是想到他要把重要情报及早转给起义军,准备对起义军的支援工作,小菊干这个是老差使了,也没有什么危难,就同意了。小菊临出门帮他把锅、碗刷得干干净净,翘着脚跟,嘴贴着老人的耳边柔声说:“大爷,你别难受……咱三军打的胜仗,都有宝川哥、二妞姐一份力气在里面,理琪同志的皮包里面,记着他俩的名哩<SPAN lang=EN-US>!大爷,你要想闺女,就想俺好了,俺跟二妞姐一个心眼待你……”<SPAN lang=EN-US>
“穷脚,那么不经使,要偷懒怎么的<SPAN lang=EN-US>?再不使劲走,看我不拿大石头揍你……哦,腿也替脚说情了,腰也为脚说话了,埋怨小菊太不爱惜你们啦,都愿歇息歇息啦……好吧,咱就慢一点走,可不走不行,不怕慢,就怕站,能早不能晚,能等人不叫人等。走吧,走吧,过了晒字河,再过五条小不丁点的沟流子,再翻过系马山,冉爬一、二、三、四……七道坡,六道岗,可不就到了!到了青石岗菊花岭了<SPAN lang=EN-US>!接上咱的同志,送到他要到的联络站,把他安顿好了,就一溜跑,跑回家过十五,你脚、腿、腰,咱们一齐歇着了,妈管么不会叫咱动了,躺在热炕头,舒舒服服,给爹述说牟平城大胜利的消息,爹一准会‘妈妈的’,真痛快,喝一盅又一盅,不担心妈夺他的酒盅啦……可先不能告诉爹妈我要跟上三军走了,那样,他俩会……咦,来的这位同志是谁<SPAN lang=EN-US>?是特委机关来的。呀,会不会是理琪大哥<SPAN lang=EN-US>?要是他才好呐,前年俺接他,也从这条路走的……当时看他累的,坐着写着字就睡过去了……如今他是三军大司令,担子更重,事更忙了,一准又瘦了……要是他来了,不论多大事,俺先拉他回家去,过十五,好好歇歇,爹又多个口实要喝酒了……真笑人,那年清明节,爹还请他的‘鬼’喝酒。真是的,理大哥那样好人,有大本领的人,多会也活得好好的,领咱闹革命,怎么会死呢<SPAN lang=EN-US>?俺胶东怎么能没他呢!是他来吧,来家过十五吧……唉,傻丫头,糊涂啦!要是他来,还不带着大队人马吗<SPAN lang=EN-US>?还用得着我来接吗?那会是谁呀?啊,该不是他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他在西面黄县地方,是不是回来了?他回来干吗<SPAN lang=EN-US>?有么事呀!怎么,没有么事就不兴回来看看啊<SPAN lang=EN-US>?看看爹,看看妈,也看看表姐同志……是啊,一年多没见他啦,他坐监狱,受刑罚,一只胳膊弯弯啦,额头上落下疤,会不会难看啦?不会的,像玉山哥,下巴上落个伤疤照样不丑啊<SPAN lang=EN-US>!若是难免受伤,顶好还是别伤了脸,要是我,先把脸捂起来……又傻啦,你是你,人家也和你一样<SPAN lang=EN-US>?你管人家脸上有疤没疤呐,有疤也能人党,干革命呀!那个叫花生皮子的同志,老党员,牺牲得多英勇!你呀,真是,脸上好看不好看,跟好人坏人没有么关连,也不叫你相女婿……妈呀,真个的,那年在烟台,跟他不逛梨花会,为藏传单,俺扑到他怀里……他真坏,特务走了他还不把俺分开,还那么一起挨着……那夜去烟台,俺还和他一炕上睡——有爹在中间,那也……那时小,眼下可大了,他一准又粗又壮了,不再驼背了。见了他,可不能再和那时一样,我得有个小表姐的样,把他的玉镯还给他……哎,人家难为情干么?表弟送表姐点东西,还不是常情?再说,这么大个闺女,手脖老长老长的,没个镯子戴着,光秃秃的,多不顺眼?大姐送的银镯我‘给了’二妞姐,再叫妈和姐为难不成……好吧,留着戴吧,见了面,就说:‘玉水兄弟同志,谢你啦,送俺的镯子,等表姐有了合适的物件,也送给你。’对,这么说挺好……挺好个么呀?怎么会是玉水来呢?他来,不会直着到桃花沟,还是到别的联络站,用得着找人接吗?呆丫头,真是乱想一气……那,那来的人是谁<SPAN lang=EN-US>?管他呢,反正是自个儿的同志,只要他不紧急,就把他领家去过十五。三十里,用不了擦黑,就到家了……啊,看到青石岗啦,到了菊花岭啦!”小菊右胳膊上挽山菜篮,边在心里数叨着,边在山中路上穿行,太阳离正南还有一竿子远,她就来到了。<SPAN lang=EN-US>
是她当交通员罕见的情况,被接的人先到了。自然,不是理琪——这时候,在文、牟交界的崔家口,一位老人捐出自己的寿材,三军司令的遗体正在人殓;也不是高玉水——他在黄县西北二十里的村子,写欢迎三军西上的标语传单;不过来的这个同志小菊也是认识的,他曾经当过特委的政治交通员。<SPAN lang=EN-US>
“黄同志,是你<SPAN lang=EN-US>!”小菊迎上前去,热情地说,“真对不住,让你挨冻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黄白坐在青岩石的边边上,脚下揉搓了一堆烂雪,丢了四五个烟头,对小菊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才来?”<SPAN lang=EN-US>
“我……不是说好晌午到的吗?”小菊解释着,站在他对面,看着他戴着的大皮帽子,“冷吧,你到哪儿去<SPAN lang=EN-US>?就快走吧!”<SPAN lang=EN-US>
“不忙,把我冻得够呛!”黄白又掏出一支烟卷,点着抽着。<SPAN lang=EN-US>
小菊退到他旁边,没有坐,脚踏在积雪里,把山菜篮挪到身前,怕对方生气,也为自己刚才的解释后悔:自己没来到前面,叫同志等了,不管有多少理由,也是内疚的。<SPAN lang=EN-US>
“都是这懒脚!”小菊心里说,嘴上道:“黄同志,是俺走慢了……你吃干粮吗?俺篮子里有。”<SPAN lang=EN-US>
“不不,不吃。你是好同志,没有错误,是我急了!”黄自露出笑容,看看她,“张小菊同志,特委这次叫我来,是了解一下这一带联络站的分布情况,随着形势的发展,要重新安排一下。你来接我正好,你是老交通,情况熟,又能干,你先说说你知道的各站的村名、负责人,然后再去检查。”<SPAN lang=EN-US>
“好……”小菊刚要汇报,忽然又改口说。“黄同志,我才去了这一溜的站,都说敌人这几天监视得挺紧,是不是过些天再去检查<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哦……”<SPAN lang=EN-US>
“我看是和敌人设下的诡计有关联。”<SPAN lang=EN-US>
“什么诡计<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哦,你还不知道。俺们得了份郑维屏给孔秀才的密信……”<SPAN lang=EN-US>
黄白霍地站起来,脸上惊慌,紧张地问:“什么密件<SPAN lang=EN-US>?写的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放下篮子,手伸进棉袄襟里面的口袋里,摸出密信,竟给了黄白。黄白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纸看着,看着……<SPAN lang=EN-US>
小菊一开始并没特意留心,但她习惯地向周围警觉地环视一遭,把目光转过来的时候,她见黄白双手直抖,小菊和桃子一样尖利的目光,又一下发觉,黄白皮帽底下向外流汗。<SPAN lang=EN-US>
“适才他嚷冷,一看信就出汗,这是怎么回事?”小菊生了疑心,“兴许是他气坏了,恨敌人,有这个毛病。”她自圆其说地想。<SPAN lang=EN-US>
那么,她告诉他放心好了:“黄同志,你别气,也别急,这信没用了。俺把这一带的联络站都跑到了,咱二大队这会儿也会知道啦,敌人打埋伏的算盘落了空,你放心好了!”<SPAN lang=EN-US>
“啊,啊!好,好<SPAN lang=EN-US>!你很能干,能干……”黄白偷着擦把汗,
把信装进口袋,转回身,坐下,掏出钢笔、本子,“那你先说说,各站的村名,负责人,我记下来。”<SPAN lang=EN-US>
“嗯,让俺想一想。”小菊皱紧了细眉黑眼睛。<SPAN lang=EN-US>
“你常去的还用想?”<SPAN lang=EN-US>
“不瞒你说,俺熟路、熟门、熟人,可那村名、人名,俺不清楚。”<SPAN lang=EN-US>
“那你怎么找到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只知道哪个村哪条路,村里哪条街上哪个门,有的叫李大叔,有的叫张大伯,还有的叫大妈大婶,大哥大姐。”<SPAN lang=EN-US>
黄白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你要想好了,准确了,这个可不能搞错。目前斗争十分复杂,不能给敌人可乘之隙。要特别提高革命警惕性……”<SPAN lang=EN-US>
黄白滔滔不绝地说着的同时,小菊在认真地想,但她想的不是联络站的村名、人名,这个用不着想,她想的是这面前的黄白,会不会是个叛徒和内奸<SPAN lang=EN-US>?刚才他那么紧张、惊慌干什么<SPAN lang=EN-US>?有生气出汗的人吗?他会不会就是透情报给敌人的坏蛋<SPAN lang=EN-US>?不会吧,他是个老同志,当过政治交通员,在特委工作。不行,在烟台,还不是在特委工作的人叛变自首了吗?有的地方负责人还当了叛徒呐<SPAN lang=EN-US>!理琪同志不是教育过她,看人不能看说的好听,负的责任大小,要看他做的事怎幺样吗?他这么着急追问联络站,是不是不怀好意?也许,是上级派他来的,也许是他有生气出汗的毛病,也许……是这样更好,反正不能告诉他联络站的地点、人名,他不是坏人,事后知道,他不会生气的。而万一他坏了,那……小菊慢吞吞地说:“黄同志,俺想好了一些,你听着……”<SPAN lang=EN-US>
黄白高兴地记着,总共十一个地方,这时,小菊从篮子里拿出坏地瓜那支手枪,黄白一惊:“你要……”<SPAN lang=EN-US>
“俺不会放它——”小菊笑道,“黄同志,你教教俺吧。”<SPAN lang=EN-US>
“好,这是马牌手枪,很好使。”黄白接过手枪,里面有一梭子弹,摆弄着给她看,“多打死几个敌人。”<SPAN lang=EN-US>
小菊看会了,试了一遍,放进篮子里,说:“谢你啦。咱们走吧。”<SPAN lang=EN-US>
黄白收起笔和本子,问:“上哪去?”<SPAN lang=EN-US>
“你不要去检查联络站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不是说敌人搜查紧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那先到俺家!”<SPAN lang=EN-US>
“干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过
黄白连连摇头,说:“不麻烦你们了,我得赶快走。”<SPAN lang=EN-US>
“你到哪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到特委……”<SPAN lang=EN-US>
“你到汉奸卖国贼那儿去<SPAN lang=EN-US>!”小菊突然大叫一声,“你是个叛变分子!”<SPAN lang=EN-US>
黄白一惊,脸又流下汗来,惊慌地说:“你开什么玩笑<SPAN lang=EN-US>!小小姑娘,敢对上级胡说话……”<SPAN lang=EN-US>
“呸!你是向汉奸透情报的坏蛋,你套去联络站的地名,好去报告<SPAN lang=EN-US>!”小菊怒眉仇目,狠狠地说。<SPAN lang=EN-US>
“你胡说八道!我没工夫理你,等通知你们组织,好好教育你。”黄白撒腿要走。<SPAN lang=EN-US>
小菊哈哈笑了,胜利地说:“你去报告假情报,主子要杀你的头呀!”<SPAN lang=EN-US>
“什么<SPAN lang=EN-US>?”黄白站住了,回头盯住她。<SPAN lang=EN-US>
小菊笑得更开心,说:“那些人名、地名都是瞎编的,五家坏地主的名,三家汉奸的地址,三家流氓的大号……”<SPAN lang=EN-US>
黄白面红耳赤,冲到小菊身前,拔出手枪,恶狠狠地说:“你个胆大的女共产,胆敢欺负我。快说老实话,我不打死你<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不笑了,可是更加得意地说:“真好,原来拿不准,试试你,总算你自个儿招了!”<SPAN lang=EN-US>
黄自在六天前单独出去执行任务,回来时过威海岗卡被敌人抓走。只一天的时间,这个开书店出身的人,就投降了郑维屏,又回到特委机关,成了敌人的内奸……<SPAN lang=EN-US>
他见小菊不说真话,又逼着她跟他到山外孔家庄区公所去。小菊轻蔑地说:“俺要不去呢?”<SPAN lang=EN-US>
“我就打死你!”黄白亮着手枪对着她。<SPAN lang=EN-US>
“你要打不准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打得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要打不死呢<SPAN lang=EN-US>?”小菊说,“俺二姐就来啦<SPAN lang=EN-US>! "
黄白凶恶地朝她连开两枪。<SPAN lang=EN-US>
小菊一下倒在身后的青岩石上,山菜篮子滑落到她脚边。<SPAN lang=EN-US>
枪声在雪山里激起巨大的连续的回声,一群老鹰和山鸡,从附近山上惊起,急叫着,呼呼地飞着。<SPAN lang=EN-US>
黄白过来用手在小菊嘴上捂了一下,见她没有气了,就慌慌张张地向山下跑去,但因心慌和雪滑,刚跑出几步就摔倒了……<SPAN lang=EN-US>
小菊没有死,打进心脏的子弹从前面穿了出去,血液泄出一些之后,她缓过气来,疼痛地睁开眼,面前的黑影在雪地上爬。她伸出手摸着山菜篮,摸着了冰凉的东西——手枪,两只手推上了子弹,朝黑影开了一枪,又开了一枪,见黑影倒下了,不动了,她的手枪掉到雪地上。<SPAN lang=EN-US>
青岩石的朝阳面,雪层被阳光融化了,温和的雪水,灌润进它的缝隙,那里生长着一簇簇的山菊花,噢,怪不得它们能健旺地生长呢!现在,它们都枯萎了,根须在积蓄着养分,等待春风,等待秋霜,等待九月九,等待重阳菊花盛。<SPAN lang=EN-US>
小菊就靠在石缝的一簇菊花枝上,细看才发现,这就是去年重阳节她在这儿等着接领导人时挽起的菊花圈。现在,姑娘的胸正抵在它上面,不知是为伤口疼——子弹从她的左乳房底下出去的——还是为害羞怕人看到那结实饱满的乳峰。<SPAN lang=EN-US>
血在不停地流,从青岩石流到菊花根上,小菊的手,还在动,在动,她蘸着石头上的血,想在石头上面写字,可怎么写,也不成形。是闺女不会她想写的字,还是手发僵,没法写复杂的字划,还是她知道生命不多了,得赶快写完<SPAN lang=EN-US>?也许三种原因都有吧,她的凉手指,蘸着热血,在青石岗上山菊花根边的雪水涤净的石面上,写下了歪歪扭扭两行汉文和拉丁文拼音字母间杂的血字:
小</SPAN> ju sha di
die ma 不</SPAN> ku
它们是:小菊杀敌,爹妈不哭。<SPAN lang=EN-US>
血字刚写完,她就扑身趴在青岩上,一动不动了,宛如睡在妈的身边热炕上,又似伏在爹的驼背脊梁上,姿态是那样温驯,神韵是那么嫣然.连瘦脸颊上那对浅酒窝也没有改模样。<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white;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冯德英文学馆)
一九七九年五月——一九八一年十一月<SPAN lang=EN-US>
写于乳山、蓬莱、青岛、济南、北京<SPAN lang=EN-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