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曲着身子,躺在舒适的軕(注:軕,读山(shan)音)子里。<A href="[InstallDir_ChannelDir]{$UploadDir}/200907/2009071616593934.jpg" target=_blank>
軕子,是这一地区的方言,指用牲口驮着的轿子,类似没有轱辘的大车,可以说是大车和轿子的变种,是这一带山区特有的一种交通工具。它用两根两丈多长的杉木做轴杆,搭成架子,架上面用苇席扎起圆形的篷,篷子里铺上垫子,人在里面可坐可卧。軕子的一前一后,由两头壮实的牲口(通常是骡子<SPAN lang=EN-US>)才驾得起来。自然,除了有的中等人家婚娶或迎送高贵的远路客人——著名的医生、风水先生——偶尔用用这种工具外,通常只有财主家才能坐軕子,摆得起这份阔绰。<SPAN lang=EN-US>
今天,一九三五年
原来,除了一前一后两个赶牲口的“把式”外,尚有不少人马护卫者軕子:三个骑马的警察走在前面开路,又有两个武装便衣人员骑马紧跟在后面,再后头是两辆包着铁的木轮大车,一车坐着六个兵,一车拉着裹着油布的枪支。<SPAN lang=EN-US>
天阴沉沉的,看样子要下雪。其实,远处昆嵛山主峰泰礴顶四周的山峦,已经盖上积雪。胶东半岛最冷的时候在阴历正月间,可是今年冷得太早,从
这乘軕子在丘陵起伏的车道上迤逦地走着,护卫的人们,在马上一会儿上岗一会儿下坡;一会儿过河,一会儿爬山,颠颠簸簸很不自在。可是躺在軕篷里的人,身穿貂皮袄,头戴筒形的水獭帽子,依在被垛上,舒舒服服,闭着浮肿的眼皮——但,没有睡着,他怎么能睡着呢<SPAN lang=EN-US>?
他,区长,秀才,大财主孔庆儒,字正达,半月前的阴历十一月初八那天,重兵守备、拼命顽抗的孔家庄,终于被暴动队伍攻垮,他和儿子孔显,带着管家万戈子,区队刘队副,还有早盯着姐夫的行踪不放的小舅子于之善,下到了冬春楼的地洞里。这个地洞,是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年)秋天,牟平县段家村的段敬斋率领数万饥民暴动时,火焚了冬春楼,烧死孔庆儒他父亲之后,孔秀才来年重修冬春楼时,秘密挖下的。洞有一间房子大小,进口在厨房,出口挖到隔壁的磨房里。这就是为什么暴动突击大队于震海、高玉山他们,搜遍了孔家庄死活不见孔庆儒父子几个人踪迹的缘故。<SPAN lang=EN-US>
孔庆儒一伙在地洞里藏了一天一夜,因为狼狈中也没顾上带进去干粮和水,幸好洞里原有一大坛子烧酒,可以顶点饥渴……实在耐不下去,夜里孔秀才吩咐万戈子和刘队副摸出洞口,侦探一番,不见什么动静,他们架起孔秀才,孔显抡着手枪断后,连家眷的命运如何也没敢探听,急慌慌地逃出孔家庄,也不敢奔文登城,径直朝威海卫逃亡……那于之善呢?这个至今还背着装地契、房约、账簿的布袋子的地主、坏地瓜,因为饿急了,又是不用他花钱的酒,不喝白不喝,不加克制,一连灌下一斤多,醉烂如泥,昏睡不醒了,自然没有人背着坏地瓜走,孔秀才还命孔显他们,把一盘磨豆腐的大石磨压在洞口上,防止小舅子酒醒之后,钻出来追赶他们,让暴动队拿住,他什么都会招出来的……<SPAN lang=EN-US>
孔庆儒一伙逃到威海卫,住在公安局长郑维屏家里。郑维屏是孔显的干爹,也是孔庆儒早就结识的人物。孔庆儒打算,如果威海卫不安全,他就从海路奔天津去,那里他有商号……住了几天,孔秀才就得到惊人的好消息,文、荣、牟、海四县的暴动队伍,被韩复榘派来的展书堂的八十一师,加上地方武装的配合,大部分镇压下去,土崩瓦解了,连胶东共产党的特委书记,这次暴动的总指挥也捉到文登城去了。孔显欢欣若狂,叫嚷着赶快回孔家庄,捉拿于震海一伙仇人雪恨……然而,孔庆儒说他身体欠安,等一等再回去。说实在的,跟共产党交手几年,被于世章咬过的孔秀才,落下个心痛的毛病,而这次暴动队伍攻打孔家庄、火烧冬春楼的威势,十几天来,时时出现在他面前,那揭竿而起,滚滚卷来的暴怒的人们的喊杀声,老是荡在他耳边,有几次夜里恶梦中惊醒,出一身虚汗,心痛症也就更加厉害了。不过他想晚点回家,倒不是因为身体欠安,而是想等展书堂的大兵把共产党剿清了,地方上全洗干净了,再太太平平地回去不更好吗?这种借外力达到己欲的机缘,为什么不坐享呢<SPAN lang=EN-US>!他打发管家万戈子和刘队副先回孔家庄,通知一声家眷们,做些重整家业的准备事项,自己带着孔显,住在郑局长舒适的公馆里,吃着银耳、燕窝、鱼翅、海参之类高级滋补品佳肴,睡睡窑子,听听京戏……前天,县党部主任鄢子正派人送来要函,并转达李县长的意思,要孔区长立即回到县城来,有要事相商,“务必务必”<SPAN lang=EN-US>!于是,孔庆儒告别干亲家郑维屏,带着郑局长送他的一挺日本造歪把子轻机枪,一支三八大盖钢枪,两千多发子弹,由人马车辆护送,昨天早上离开威海卫,下午走到离文登城还有五十里的草庙子,被当地的区长留宿过夜,今天上午动身,这时已走了大半天了。<SPAN lang=EN-US>
“叫我回去,这么急,会是什么事呢<SPAN lang=EN-US>?”蜷缩着躺在軕篷里的孔庆儒心里想着,坐起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英国制“<st1:chmetcnv w:st="on" TCSC="0" NumberType="1" Negative="False" HasSpace="False" SourceValue="555" UnitName="”">555”</st1:chmetcnv>牌香烟,拿出一支,放在嘴上。<SPAN lang=EN-US>
“爹!爹<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秀才听到儿子的叫声,应道:“嗯。”<SPAN lang=EN-US>
孔显策马从后赶到軕篷一旁,应道:“爹,县城到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停一停。”孔庆儒喊着,将香烟收起来,掀开毡子的一角,外面强烈的光线,使他闭上了眼睛。一霎,又睁开,说,“显二,我骑骑马……”<SPAN lang=EN-US>
“外头风硬……”<SPAN lang=EN-US>
“我顶得住<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軕子停下来了。孔显和随从们纷纷下马,众人把孔区长扶上孔队长的坐骑,孔庆儒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接着就咳嗽起来。孔显道:“风大,你还是坐軕子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庆儒咳嗽完了,挥挥手。一个随从紧紧抓住马缰绳,孔显上了他的马,跟在他父亲后面,于是,一行人来到文登县城西门外。<SPAN lang=EN-US>
文登城东关有棵老槐树,不高,才一丈多,但它长得蹊跷,中枢已经老朽,可是周身又生出无数枝干,弯弯曲曲,错综交织,上面的枝条也长得出奇,犹似凤鳞龙爪搅在一起,倒垂下来。当地人称它:攀龙槐。相传,先有此槐后有的此城。是否确切,难以考证。不过看这槐树的老相,不下一千年,而这文登城的来历也可追溯到汉朝以上。反正从那时以来,不管称“路”、“州”,还是叫县,文登都是个重要的地方。这大概是因为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它座落在昆嵛山脉东麓南怀的河谷丘陵地带,地处胶东半岛东面几县的中心,离南、北、东三面的沿海都不足百里。<SPAN lang=EN-US>
文登城有山有水。除了西面北面几十里外的昆嵛山群峰之外,离城二里的东北有一山林秀美的峰山,形成天然的屏障;一里许,又有一小峰文山,传说秦始皇当年东巡时路过此地,在这山上召集文人训话,论功颂德,因而得名。至今端阳节,还在山上演戏。城南有条沙河,源出西南起伏的山丘丛林,向西流入母猪河。常年流水,是女人们涤衣洗菜的所在,敲衣石上的棒槌声,四季不断。再往西七里路,是著名的温泉“七里汤”,越是冬天水温越高,热气升腾,是百里之内的人们向往的去处。这座方圆四华里的老县城里的庙祠,也比其他县城的多些。通有的城隍庙在西门内;土地祠、马神祠、狱神祠均和县太爷作伴——在县署内;西大街上还有关帝庙、节烈祠;东门内有孔庙,当地人称圣人殿,除了孔圣人的塑像坐中位外,两边尚有其得意弟子——曾子、子思、孟子相陪。而和这些庙、祠错落相处的,是那些数不清牌号的官司店,它比庙、祠多多了。关于官司店是干什么的,上集书里介绍孔秀才他爹孔宪贵是官司店老板的身份时,已有交代。现在孔秀才带着他儿子孔显一行人已经来到文登城西门跟前,还是跟着他们的行踪走吧。<SPAN lang=EN-US>
快到城门了,孔区长在马上挺直了身子,摆出一副威严的神气。其他人见状,也都伸起了脖子,勒紧了马缰,抖出随时要冲锋的阵势。然而,孔秀才叫马停住了,停在一个大水湾旁边。有个随从谄媚道:“区长要看看西濠塔影吗<SPAN lang=EN-US>?可今儿天气……”<SPAN lang=EN-US>
西濠,就是城西门外这个大水湾。这是当年修城墙在此掘土留下的。如果不下雨,一池清水,宛如银镜,在天晴浪静的日子里,站在附近的石桥上,能见到映在水中的远处翠峰上的九层宝塔的倒影。不知哪个文人学士,给起了个“西濠塔影”的雅名,列为文登十八景之一。<SPAN lang=EN-US>
孔庆儒现在看的可不是西濠雅景,其实他连想也没想到这一层。但他那浮肿的眼皮大大地张开了,眼睛露出异样的亮光,胖脸腮搐动着,血液涌到头上,浑身一阵阵哆嗦。<SPAN lang=EN-US>
站在一边的孔显,开始不明白父亲看的什么,为什么那样激动,接着,透过遮盖着独眼的太阳镜片,他也看到了,在濠边的枯草中,躺着三具无头尸体。从那碗口大小伤口的窟窿流出的血,把粗布白褂子染成紫黑色,周围的野草也一样颜色,直到水边的黄土……<SPAN lang=EN-US>
“这是杀得谁?”孔显问那个派来送信接他们的人。<SPAN lang=EN-US>
那人看着无头尸体,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些日子天天在杀,不是紧要的共匪,布告也不出。问问站岗的去……”<SPAN lang=EN-US>
多年以来,西濠已成为杀人场的代名词。特别是三十年代开始,共产党闯进了胶东半岛,在这里杀害共产党人和他们的同情者,更是“家常便饭”了。敌人把犯人押出西门外,在西濠边上杀害后,他们认为需要示众的,就将人头割下来,抹上石灰,挂在城楼上。<SPAN lang=EN-US>
这时,因为清乡时期,有一个班的兵在西城门守卫。带岗的班长见来的这些人马派头不小,主动从门洞的旁屋迎出来。孔秀才却没理会当兵的,眼睛一直盯在城墙上。<SPAN lang=EN-US>
城门上面的城墙垛子豁口中间,竖着一排木杆,每根杆子上面挂着一颗人头,总共有三十多颗。大多数人头,干枯了,涂着石灰,像葫芦瓢一样在西北风中晃荡。只有几颗新鲜的,还能分出五官。<SPAN lang=EN-US>
看了一遍,孔庆儒没有发现他熟悉的面目,这才发问道:“今天杀的什么人?”<SPAN lang=EN-US>
“大啦!”班长说。<SPAN lang=EN-US>
“谁?”<SPAN lang=EN-US>
“胶东共匪顶大的头子!”班长说,“那墙上有告示:他叫张连珠,他们党内叫他珠子……”<SPAN lang=EN-US>
“不等他的口吗?这么快就杀了?”孔庆儒有诧异,多半是自问自说。<SPAN lang=EN-US>
这个班长很愿意说话,又道:“还等口供呢!连他是干什么的,真实姓名是什么,都不说。他是他们党内变了心的人供的。他坐了半个月的大牢,软硬不吃。今儿杀他的时候,咱们招来几百人看公审,人山人海的,张连珠出了牢门就对看他的人喊话,直到刑场,怎么打他,他也不停口。嘴流着血也说,直到把嗓子都喊哑了,临挨枪子,他还喊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这个万岁、那个万岁、胜利的……”<SPAN lang=EN-US>
“哪颗人头是张连珠的?”孔庆儒怒冲冲地问。<SPAN lang=EN-US>
班长指着城墙说:“那三颗人头中间那颗,那两颗是陪他的。看看,四方形长脸,头发茬挺长。听说他才三十出头年纪,上过中学……”<SPAN lang=EN-US>
这个国民党兵说的不错,张连珠是上过中学,是在牟平城上的,但没有多少日子,就被开除了。这所中学,创办于民国十九年<SPAN lang=EN-US>(一九三○年)秋天,开始叫牟平县立乡村师范,翌年改为县立初级中学。张连珠家为贫农,在亲友的资助下,于一九三二年考入中学后,很快就接受了革命思想,参加了进步组织“读书会”,同年五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因进行革命活动,被学校开除。后来他就以当小学教师,开小中药铺为职业,开展革命工作。这位中共胶东特委书记,生于一九○四年,家在文登县南长岚村,离牟平县很近。牺牲的日子是一九三五年
一会儿,三四个敌兵来搜查,看看珠子像是本家的人,没有生疑,就出去了。珠子正在心里感激这位掩护他的庄稼汉的时候,哪里想到,这人正在门外,向敌兵“努嘴<SPAN lang=EN-US>",示意屋里的人是该抓的……<SPAN lang=EN-US>
就这样,领导半岛上革命活动几年,使敌人日夜不安的中共胶东特委书记,断送在一个富农分子的手里……<SPAN lang=EN-US>
孔庆儒骑在马上,仇视地盯着珠子的头颅,好一阵子目不转睛。<SPAN lang=EN-US>
孔显说:“爹,天要下雪啦!快进城吧!”<SPAN lang=EN-US>
孔庆儒像没听到似的,仍是紧盯着人头,咬着牙说:“一个穷教书的,竟能搅翻了昆嵛山,闹乱了四个县,惊动省主席发大兵镇压,也算得本事……算得能耐……”<SPAN lang=EN-US>
这时候,天已黄昏。西北方丛山上空一片黑云,被强劲的西北风飞速吹来,天更暗了。霎时,大片的雪花,在空间狂飞乱舞。是风雪来得太突然了,还是孔庆儒仇火攻上眼睛,看人头看得目昏缭乱了。这时间,他分明看到,那城墙上一排人头,犹如活了一样,每张嘴里都喷出大口大口的白气,像在高呼狂喊“杀啊<SPAN lang=EN-US>!”“冲啊!”和他在孔家庄被围攻时听到的一样。接着,啊!珠子的头不是挂在杆上,那是他的身子——瞧,每颗人头都长了身子,排成一队,从城墙上走下来,直扑孔庆儒,和当年于世章一样……<SPAN lang=EN-US>
“啊哟<SPAN lang=EN-US>!”孔秀才惨叫了一声,一头栽下马来。<SPAN lang=EN-US>
孔显见老子面如土色,双眼发直,跌在地上,慌乱地上前叫道:“爹!爹!你怎么啦?怎么啦?”<SPAN lang=EN-US>
“昨晚实在失礼,让贤弟操心了!万望恕罪,海涵<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哎!哪里话<SPAN lang=EN-US>!世翁饱受战乱之苦,一路风雪归来,小弟照顾不周,实在罪过。贵体好些了吗?”<SPAN lang=EN-US>
“好多了。没什么大病,也是风烛残年之人,不中用了,唉<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过谦了。世翁这样满腹经纶,名震乡里,雄居一方的人杰,正是党国仰赖的支柱栋梁,偶感小虞,受些风波,不足为虑。”<SPAN lang=EN-US>
“哈哈哈,正达相识上子正,真乃一见如故,莫逆之交啊!”<SPAN lang=EN-US>
“子正飘零社会多年,唯遇上世翁,才得知己,情如手足也!”<SPAN lang=EN-US>
孔庆儒和鄢子正四手相握,在院子里一面互相吹拍,一面往正厅里走。昨天孔庆儒城门惊厥之后,抬到县署客房里,鄢子正请医生好一顿忙乎,加上一夜的休息,已经恢复了元气。<SPAN lang=EN-US>
进屋之后,早有勤务摆好茶点。待下人退出门外之后,鄢子正和孔庆儒坐在八仙桌子旁边,谈起正经事情。<SPAN lang=EN-US>
“子正和县长叫我速归,有何吩咐?”孔庆儒关切地问。<SPAN lang=EN-US>
鄢子正为他点上香烟,说:“世翁先听我禀报一下目前的形势。我知道,你在威海也会听到一些,恐怕不全面;要是你知道了,会自己跑回来的。”<SPAN lang=EN-US>
“哦,我洗耳恭听<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月初共产党发动的这场大暴乱,波及了文、荣、牟、海四个县,使我们受到了一些损失……还好,他们的组织也不是铁板一块,让我们事先侦破了暴动计划,做了防范,及时报告省里,派下展书堂司令一师兵马来镇压,半个月来,各地起事的暴乱队伍都打垮了,战果卓著。”说到这里,鄢子正干瘦的白灰似的脸上,裂出得意的笑纹,痛快地呷口茶,继续道,“经过这半个多月的‘清乡’,各地参加暴动、响应起事的共匪分子和老百姓,抓到不少。最了不得的是逮住了胶东共匪头子张连珠,打死了他们几个重要负责人丁赤杰等,在海阳抓到了一个叫李绍先的头子,前天已经铡了。这方面的成果,海阳、牟平比我们文登大些,那里有的村庄一抓就是六七个、十几个赤色分子。这是我们多年想做而没有做到的成功之举。”<SPAN lang=EN-US>
孔秀才叹息地说:“这是鱼浮上水面,鸟飞出树林,兽跑到平原,难有的得手时机。可是这次要叫他们成功了,后果也不堪设想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嘿嘿<SPAN lang=EN-US>!”鄢子正干笑了几声,来回走着,那骨架般的身子,不停地摇摆,“他们不会成功的,不会的。共党内部变节的分子也说,因为和他们的上级失掉了联系,不知道外部的形势,党内有些人不同意现在暴动,认为得不到外援,力量不足,在半岛的角上周转不开,很容易失败,要多聚积力量,等和上级取得联系以后再动手……”<SPAN lang=EN-US>
“共产党里面,也有能人啊!”<SPAN lang=EN-US>
“相对而言罢了!在中国,可不是俄罗斯,共产党想翻天,那是痴心妄想!”党部主任自负地说,又坐到孔庆儒对面,加重了口气,“浮上来的赤色分子抓到不少,可那些深藏的、打散的,还远远没有杀光。来清乡剿共的八十一师,现在分住在各个县、区里。他们官兵多是外埠人,不识地理,不熟人情,清剿有困难;有的为冒功请赏,乱抓乱杀,见了穿红的,甚至将卖小鸡的担子上挂红布条的,都当赤匪杀了<SPAN lang=EN-US>!别县不算,光文登一县接到杀了于震海的报赏单,就达十三起之多!”<SPAN lang=EN-US>
孔庆儒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抽:“到底杀了他没有?”<SPAN lang=EN-US>
“至今有伙人在昆嵛山里作乱,很可能是他领头干的。”<SPAN lang=EN-US>
“这个混世魔王<SPAN lang=EN-US>!”孔秀才去端茶盅的手,哆哆嗦嗦,水溅了出来。<SPAN lang=EN-US>
“茶凉了。抽支烟吧<SPAN lang=EN-US>!”鄢子正冷漠地笑笑,给他递上一支烟,心想:“这个老朽木,被于震海吓破胆了。”<SPAN lang=EN-US>
“好,啊,好……”孔庆儒接过香烟,使劲地抽着,装作平静的神态.说,“于震海,一个穷石匠,了不起是个武夫,生死无关大局。错杀一些不是共匪的穷鬼们,也是在所难免。”<SPAN lang=EN-US>
“世翁高见。多杀一些人,也有好处,让百姓知道,当共匪、跟共产党的下场,使他们害怕。糟糕的是,展书堂的外来兵,跟本地人没沾连,为了刮钱,吃喝嫖赌,不分穷富都抢;展书堂为给自己捞美名,给‘韩青天’(注:韩青天,即韩复渠。)扬名声,在县城设有军中衙门,号召有冤伸冤,有仇报仇,有些穷人去告富人的状,竟告准了;还有些人公报私仇,互咬仇家通匪、窝匪、是匪……这样一来,得罪了富户,妨害了剿共大业。老兄,张连珠等人是刀下鬼了,可是还有像于震海一些重要共匪没有下落;文登西山里,还有暴乱的人在放火、滚石头……有人传说,暴动队伍在练兵……”<SPAN lang=EN-US>
“共匪使得调虎离山之计,虚张声势,吸引剿共的兵力。”<SPAN lang=EN-US>
“世翁高见。开始上过他们的当……这也说明他们还要斗下去。另据共党变节分子说,暴动一开始就有布置,有的共党分子不‘暴露’……世翁,攻打孔家庄就有上万之众,我们不能人人得而诛之。可我亲自去了一趟,也只抓得四十多人,大部分肯定还不是共匪。仗打得那样激烈,伤员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区长坐不住了,站起来,背剪着手,踱来踱去。鄢子正没理他,斟满茶盅,一气喝光,又点上一支烟。<SPAN lang=EN-US>
“你是说——”孔庆儒突然停在白骨人的面前,“叫我回去,负责剿共的事?”<SPAN lang=EN-US>
“责无旁贷啊!”鄢子正递上茶盅,对方没有接,“据这半个月的清乡经验,凡是能抓到真正赤匪分子的,全是得力于地方反共中坚分子的配合。世翁,只有你对本区了如指掌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庆儒对着县党部主任白煞煞的脸,这脸正对他笑纹满面。一霎那,一股冷气吹进秀才心间,他感到这张脸,也像抹上石灰挂在城墙上的人头中的一颗,使他感到可怖。“这个专卖党票的光棍!我差一点在孔家庄被剁成肉酱,今儿又叫我回去送死!我不上这个当,我……”但他什么也没说,想到这里,又开始徘徊着。<SPAN lang=EN-US>
“这个老滑头,光想享福,让别人把他的窝搞太平了,再回来坐享其成。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哼<SPAN lang=EN-US>!不过,这次也真把他吓坏了,他两个弟弟送命,冬春楼一片灰……”鄢子正暗自忖道。站起来走到孔庆儒跟前,说:“世翁的心情小弟也能体谅一二。唉,这次你受到的惊忧也确实很大,两位手足惨遭不幸……可是你想,共党不扫除干净,国家被他们赤化了,变成苏俄那样,还有我们立足之地吗?告诉世翁,南方的红军并没有被百万中央军消灭干净,他们剩下数万人,突破重重包围险境,流窜到西北黄土高原。”<SPAN lang=EN-US>
孔秀才停住了,吃惊地说:“啊!从江西到西北,一路千山万水,万里行程,蒋先生没有干掉他们?”<SPAN lang=EN-US>
“所以说,共产党里能人还是有的呀。可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蒋先生正调兵遣将,势必围剿共军于黄土高原。胶东这次共产党暴乱,在京、津、沪引起反响,几大报上都有‘胶东赤匪猖獗’的消息。中央复电党部,务必清剿干净。世翁这次坐镇孔家庄,临危不惧,与共匪血战到底,为此次抗暴的中流砥柱。而不像有些人逃之避险。现在共匪大势已去,主要头子也没有了,他们又失去了和上面的联系,是一群无头苍蝇,即使于震海也不过武夫草芥之辈,哪里是世翁这样文武双全,雄才大略的英杰之敌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明明听出对方是阿谀恭维,不符实际情况的颂扬,孔秀才心里还是很舒服,好似是战场上的英雄,胆子又壮了。他习惯地捻开了八字胡的梢尖。鄢子正殷勤地递上烟卷,划着了火柴。<SPAN lang=EN-US>
孔庆儒深深地吸着烟。<SPAN lang=EN-US>
鄢子正又道:“更有一层,如果让外来的官兵站件了地盘,到时候,共匪虽然干净了,那孔家庄的区长足不是姓孔,也就难说了!”<SPAN lang=EN-US>
孔庆儒吐出一口浓烟,涨红了胖脸,狠狠地说:“乱世出英雄,英雄治乱世。子正弟,我孔正达不把我地方上的赤匪除尽,我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住丧命的兄弟!也对不起子正贤弟对我的一番苦心<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白骨人的白脸皮又裂开笑纹,拉住对方的手,边进屋边说:“我一个单身汉,到哪也是吃饭,我诚心为世翁着想,感恩你一向对小弟的厚待。刚好有人捎来的上好泡子,来,抽几口。”<SPAN lang=EN-US>
两人躺在炕上,抽着大烟,孔庆儒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问:“你的宝眷还没有接来?”<SPAN lang=EN-US>
骨架子人笑笑说:“糟糠之妻,出不了远门。在山西老家,侍奉老母。”<SPAN lang=EN-US>
“这怎么行,你公务缠身,长年累月,也没个照应的人,看看,头发也花白了。”<SPAN lang=EN-US>
“我身体瘦些,倒还结实……”<SPAN lang=EN-US>
“那么<SPAN lang=EN-US>!”孔秀才眼睛一亮,“有合适的人选,我再给你保门媒如何?”<SPAN lang=EN-US>
白脸少有的起了点红晕,说:“多蒙世翁垂爱,只是……”<SPAN lang=EN-US>
“一切费用包在我身上,你就舒心的等着做新郎吧,哈……”<SPAN lang=EN-US>
尽管派管家万戈子提前几天回来整理,当孔庆儒一进家门,面前出现的一切,实实在在地说明一场浩劫之后的混乱景象。<SPAN lang=EN-US>
大门口的石狮子,右边的仰面朝天躺着,左边的滚进污水沟里。那三间大客厅,虽然为迎接主人匆匆忙忙地做了布置,但墙上的中堂、条山、对子,长几上的一摞摞线装书,有的不见了,有的摔烂了,有的七歪八扭地吊在原处。原先的阔气摆设不见了,那考究的沙发被捣了几个大窟窿,没法坐了,临时凑合了几张粗糙的桌、椅摆在当问。<SPAN lang=EN-US>
孔秀才刚刚坐下,摸着大儿媳妇为他保存下来的铜水烟袋,装上烟压压气恼。两个死鬼兄弟孔庆傧、孔庆俦的寡妇,拖儿拉女,人人孝服,哭天号地,涌进客厅。她们号啕不止,求孔庆儒做主,追归财物,为死鬼报仇,如何出大殡发丧……孔庆儒一一做了交代,打发这帮子人去了。他正心烦意乱,瞅着孤儿寡母留在地上的一摊鼻涕,刘区队副又跑来报告,区队的人马被暴动队伍打散之后,他回来五六天了,才召集起不到一半人来。<SPAN lang=EN-US>
孔庆儒对刘区队副又做了布置,打发去了,他摇着头自语道:“真是百废待兴,百事待理啊……先从哪里下手?”<SPAN lang=EN-US>
孔显走进来,气呼呼地说:“爹,姓仇的连长没找到,听说他到葛家区公所去了。”<SPAN lang=EN-US>
孔庆儒从县上回家,就吩咐孔显去请驻在本区的仇连长,商讨剿共的事。听儿子一说,便问:“他去有公务?”<SPAN lang=EN-US>
“屁公务。听说姓仇的和葛家区长打得火热,几天就送一大驮子东西过去……这小子驻这儿哪里是剿共,分明是刮咱们的地皮。爹,听说葛区长的闺女,想跟姓仇的……”<SPAN lang=EN-US>
“嗯,宋老八能干出这一手来,从前……”孔秀才强吞一口气,“还是鄢子正有见识,我再不回来,孔家庄不姓孔了<SPAN lang=EN-US>!显二,去,你带上郑局长送我的上好的烟土——二斤,亲自去请仇连长。就说我请他,共商大事。”<SPAN lang=EN-US>
独眼龙孔显急了,气愤地说:“这不明明是拿孩子喂狼<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秀才眯眯着浮肿的眼睛,阴沉地说:“是狼不喂行吗<SPAN lang=EN-US>?不管什么时候,都得记住,我们的心头刺是共产党,共匪!我要喂饱这条狼,去咬死姓共的,共匪<SPAN lang=EN-US>!”他狠狠地将手中的水烟袋顿在桌子上,霍地起身,向外走着,说:“叫万管家,陪我到冬春楼看看。”<SPAN lang=EN-US>
“还是一片废土烂瓦,离清理完早哪,有么看头?”<SPAN lang=EN-US>
孔庆儒站住脚,郑重地教训儿子道:“我要重振孔家庄,就得从重盖冬春楼开始。多少年来,冬春楼是咱家的气候,楼在威风在。要赶紧把它重修起来,比往日的更加壮观,像座大山,镇住乡间,压倒庄稼汉!懂吗?”<SPAN lang=EN-US>
按时令,现在该是农闲的当口儿。虽说山区里收获完了庄稼,还要忙着割草、打柴,但在四季里,冬天总还是闲散一些。在往常年里,这个时候的孔家庄,就是不逢集日,卖柴,卖菜,卖海腥、花生之类土产,兔子、山鸡一类野味的也不少。更不消说那些常年营业的饭馆、大车店、小车行、日用百货、中西药铺的买卖了,那大街上,人来人往,有买有卖的,透日人旺。然而,现在却一反常态,也有些人来,却不多了,而且人人脸上惊恐不安。比以往多的是街两旁高房子的砖墙上,贴着一溜白纸黑字的布告,上面一串串名字被红笔打着钩,尽是杀的共产党人和粘连暴动的人,还有是勒令参加了共产党活动的人,窝藏了赤匪的人,赶快投案自首,供出犯人来;再就是通缉一些共党分子,悬赏金从十元到干元。这使显得清冷的大街,更添一层杀气,阴森森的。<SPAN lang=EN-US>
孔庆儒在万戈子陪同下,顺着大街,慢慢地走着。他很满意“清乡”时期的街面变化,特别是那些显赫的布告,像在宣扬他们的功劳,使他感到,他不是被暴动队伍打得狼狈逃命的败兵,而是得胜凯旋的英雄。这一切大大地冲淡了他回来后见到家破人亡沉重愤懑的心情。<SPAN lang=EN-US>
孔庆儒察看了正在清理中的烧得一片瓦砾的冬春楼现场,为了加快清理的速度,他当众宣布给十多个雇工们除了每天每人一角五分的工钱外,中午再管大家一顿饭。果然,清理废墟的速度立刻加快了。他惬意地离开场地,边向区公所走,边盘算着如何同仇连长谈剿共的计划……<SPAN lang=EN-US>
“姑父,你可来啦!”<SPAN lang=EN-US>
孔庆儒闻声一转脸,见是小舅子于之善的儿子于守业,一边叫着,一边跳下自行车。这车还是从灰瘸狼家骗来的那辆。他问:“守业,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回来了?”<SPAN lang=EN-US>
“那样阔气的軕子,光野上十里开外望得见。咱这一带,除了姑父,有谁能这样势派!”于守业巴结地说,扯扯衣服襟。<SPAN lang=EN-US>
“你这是给谁戴孝?”孔庆儒看到他衣服上镶着白边,全白的鞋。<SPAN lang=EN-US>
于守业的眼圈红了,说:“俺那可怜的爹呗!”<SPAN lang=EN-US>
孔庆儒一怔:“你爹死啦?在哪?”<SPAN lang=EN-US>
“还没见尸。不过半个多月不见影,不是死了他还能上哪去?姓共的真把他抓去了,还能叫他的头原样长着?真可怜,俺爹吃苦理财一辈子,死了连根骨头也没剩下,连块棺材板也捞不着,还没有俺二姑父、三姑父强,也赶不上俺瘸子令灰叔……”<SPAN lang=EN-US>
孔庆儒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他这才记起小舅子的厄运:他没有钻出地洞,肯定是饿死在里面了。<SPAN lang=EN-US>
正在这时,街那面一阵吆吆喝喝。一会儿,万戈子领着一个人向这面走来。这人上上下下,从头到脚,见不到衣服颜色,脸皮模样,全是黑灰泥土,活像个地老鼠。孔庆儒见状,甚是愕然,问:“这是谁?怎么回事?”<SPAN lang=EN-US>
万戈子笑道:“清理冬春楼,清理出舅老爷来啦……”<SPAN lang=EN-US>
“哥呀!”忽然,地老鼠样的人冲着孔秀才,哭叫起来,“不认得兄弟啦!我日夜担心,你不在人世了,兄弟再见不着哥了……”<SPAN lang=EN-US>
当孔家庄被攻破的时候,细心的于之善紧跟着孔庆儒父子不放,终于逃进了地洞……那天,坏地瓜酒醒之后,不见孔庆儒父子一伙,他乱哭乱叫,也没有手电筒,在黑洞里乱摸,没找到出洞口,倒又摸到进洞口的地方。进洞口是用木盖盖的,上面是用水缸压着。因为他们挪开水缸钻进了地洞,上面没有人帮助,盖上没能压着水缸,当大火把整个冬春楼烧塌之后,掉下来的带火的木梁,打碎了水缸,又烧毁了地洞的木盖子。这于之善命不该绝,发现一丝光亮,摸出来在烧塌的厨房废堆里,有半麻袋花生米,残缸里还有不少的脏水,他都搬进洞里。他在里面又吃又喝,又拉又尿,不敢再爬出去,也不敢再往回爬……怕孔庆儒他们发现了他的吃喝,五张嘴一块干,几天就光了,他一个人吃着,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一直过了半个多月。<SPAN lang=EN-US>
孔庆儒看着小舅子,似笑非笑,脸上不成模样,心里不是滋味,吞吞吐吐地说:“之善,你还活着……不是当哥的不带你走,实在是……”<SPAN lang=EN-US>
“哥啊,哥<SPAN lang=EN-US>!”坏地瓜急忙抢着开脱干系,“你干万别怨兄弟独吞水和花生米,我是寻思,大伙一块吃喝,几天就光了,谁也活不了,最末连个送信报仇的也没有……哥,我一顿只吃一小把花生米,喝两口凉水,舍不得多吃多喝,为的是你们死了,我活着出去,好,好……”<SPAN lang=EN-US>
“还好呐!”于守业道,“全家人都以为你归天啦……”<SPAN lang=EN-US>
“啊,你说么个?我死啦?”于之善冲儿子发火了,“兔崽子,盼我死啊……啊,连孝都戴上啦<SPAN lang=EN-US>!你奶奶个熊,和姓共的一起咒我呀!要独吞我的房子、山峦、地呀!”他拍着背着的大布口袋,“瞎想!房约、地契、账本,全在这里哪!我、我死不了,贵人自有天相……”<SPAN lang=EN-US>
“之善,不要说些糊涂话,孩子为你一片孝心,也是难得。咱们都活过来啦,共党的暴乱也完蛋啦!守业,快用车子把你爹推家去,将息好了身子,干大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赤松坡的村长、地主于之善,舒服地坐上车后座,走出一段路,他又突然叫道:“快!快<SPAN lang=EN-US>!往冬春楼那儿拐,到那儿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还干什么去?”于守业问。<SPAN lang=EN-US>
坏地瓜迫不及待地吼道:“你傻啦!地洞里的花生米,我还没吃完,去拿回家,晚了,还有咱的份吗?快跑<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庆儒继续向村公所走去,万戈子跟在后头。他们路过北大街的洪源钱庄门口,一簇人正看墙上新贴上的布告,有人还在小声念着……像是人们身后有眼睛,不等孔区长走近,人们悄悄地散开了。然而,还剩下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抱着孩子,女的挽着山菜篮,仍站在布告前,没有动弹。<SPAN lang=EN-US>
孔庆儒本来已经走过他们身边,可是那个挽篮子的媳妇,他虽然看不清正脸,不知是她健壮的长身材,还是方圆形结实的发髻,散着鬓发的透着红晕的侧脸颊,使他脑海里陡然闪过一个熟人的影子,不由得停住了脚,两眼射出疑惑的光刺。<SPAN lang=EN-US>
这时,那个男的发现了孔区长,慌忙扯一下媳妇的胳肘上的山菜篮,扭头就走。<SPAN lang=EN-US>
“站住<SPAN lang=EN-US>!”万戈子喝道,“他妈的,见了区长,跑个屁!你是什么人……”他上前堵住男的去路。<SPAN lang=EN-US>
那个年轻媳妇,用手揉了下儿眼睛,转过身,平静地说:“他是谁?你没见过,也该知道,冯痴子不是他?”<SPAN lang=EN-US>
“痴子?见了区长跑什么?”万戈子恶狠狠地盯着冯开仁。<SPAN lang=EN-US>
媳妇道:“他要是不反常,还是多年的痴人?”<SPAN lang=EN-US>
孔秀才摆摆手,示意万戈子不要吵,又和气地对年轻女子说:“我想起来了,你是张老三的二闺女,你哥叫金贵,你叫桃子,是不是?”<SPAN lang=EN-US>
桃子垂下头,把篮子倒了一下手。孔秀才接着说:“唉,你是个有性子的嫚子,当年叫共产党糊弄得跟着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这下可好啦,看到了吧,共匪的头子都掉了脑袋瓜子,咱这地方就太平了,你也可以放心过安稳日子啦!嫚子,那布告上的几个死人,你都没见过?”<SPAN lang=EN-US>
桃子仍没抬头,回答道:“俺怎么能见过人家<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庆儒瞪她一眼说:“我是说,于震海没领他们到家里过?”<SPAN lang=EN-US>
“唉,还提那些年月干什么。”桃子忧伤地说,“他自个儿都没了一年了,谁还能记住他生前的事?如今,俺是痴子媳妇,还多亏区长做的主,你不认得他,这不,俺孩子她爹<SPAN lang=EN-US>!”桃子上去把篮子递给冯痴子,将竹青抱到自己怀里。<SPAN lang=EN-US>
孔庆儒摇摇头,悲天悯人地说:“世道坎坷,得过且过吧<SPAN lang=EN-US>!你幸亏早寻了新主,痴是痴点,人倒不用担心。要是还和于震海在一起,这次……”<SPAN lang=EN-US>
“俺记住区长的恩德呐!”桃子的手臂使劲地搂着怀里的孩子。<SPAN lang=EN-US>
孔庆儒打量他们几眼,说:“你们这是到子久家去吧?见了他替我问候。我刚到家,还要请冯先生看病,他真是个好人,医术比威海卫的高超多了<SPAN lang=EN-US>!只是……好吧,你们忙吧,有空到我家坐坐……”<SPAN lang=EN-US>
见冯痴子和桃子转进街南胡同了,万戈子说:“大老爷,看光景,这女人真不知于震海没死。可石匠玉丢了这么个利落媳妇,就不去找她?”<SPAN lang=EN-US>
“你的女人嫁了人,你恨她还是再去亲她?你就是想去亲近她,她的后夫的刀子你怕不怕?”孔秀才说着,眉头皱了起来,手捻着胡梢梢自语道,“共产党再硬也是人骨人皮,伤了也得用药治,要医生看……‘鬼见愁’的医术,他们不会不打主意,这是条线……”<SPAN lang=EN-US>
万戈子拍着巴掌叫起来:“大老爷真是神仙一般人物,你一回来,共匪就要完蛋了!”<SPAN lang=EN-US>
“不行啊!”孔秀才背剪着手,边走边说,“这次叫共产党吓跑了,差点……好,我总算回到了孔家庄,回到了我该回到的地方<SPAN lang=EN-US>!”他迈上区公所的高台阶,眼里闪着挑衅的火焰,神气十足地望着阴霾的天空,“吃一堑,长一智,不把共党分子消灭得干干净净,叫庄稼汉们服服贴贴.哼<SPAN lang=EN-US>!我孔正达把头装进裤裆里盛着! "(冯德英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