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昆嵛山西麓牟平县境发源的黄垒河,向南流到冯家集,汇合了三条比较大的山水河,河面变宽,直向东南流去,在接近文登县境的浪暖口入黄海。黄垒河下游,河床有一里多宽,每到仲夏初秋雨季,山洪下来,河水满槽,浪头排山倒海,行人阻断,平常日子,只是中流有水,人们涉水而过,一年四季,都是如此。这条百里长的大河,只有驻在冯家集的地方军阀张建勋,为了过河到汤家村洗温泉澡,抽丁纳绢在冯家集东南修了一条木头桥,河水大了也不得过。<SPAN lang=EN-US>
南黄集地处黄垒河下游,这一带靠近海口,河谷地区,田质也好些,有些大村庄,可谓鱼米之乡。三嫂和小菊,除了到过赤松坡和孔家庄,极少离开桃花沟,四五十里之外的黄垒河,更是不知模样。但她们从赶过南黄集卖茧的张老三嘴里,知道这是个富庶的所在,又没有认识他们的人家,为此奔这里讨饭来了。<SPAN lang=EN-US>
娘儿三个要了大半天,到残阳离西山不远的时辰,不光篮子要满了,还装了半面布袋。里面不光是一些地瓜干、玉米面粑粑,还有不少过年剩下的麦面干粮。三嫂、小菊、狗剩三人坐在一个村头的打谷场上的草垛跟前,看着这些吃食,有说不出的喜悦。三嫂叫小菊、狗剩吃饱饭,好赶路回家去。两个孩子都拣着地瓜干吃,谁也不动一下粑粑和麦面干粮,像没看到似的。三嫂自己却什么也不吃,也不感到饿,像是身边的乱草塞满了肚子,直堵得慌。她看着两个孩子,就着砂盆里的凉水,兴高采烈地吃着,把脸背过去,无声地叹口气……<SPAN lang=EN-US>
刚开始进村乞讨,就把三嫂难住了。她见过讨饭的,也尽量打发过讨饭的。她母亲讨了一辈子饭,为养活两个闺女,老人自己去讨,从不叫她和姐姐去。姐姐嫁出去一年就早逝了,三嫂出嫁后,要把老妈接到桃花沟,老妈执意不肯,一来女婿家已够穷的,再多张嘴更难过了,二来老妈听不得女婿张老三跟女儿吵架干仗。她宁肯自己要着吃,也不过来,谁想到,竟被财主的狗咬死了……想不到,这讨饭的活计,如今又轮到三嫂自己头上了!怎么进人家的门<SPAN lang=EN-US>?进草门楼还是瓦房院<SPAN lang=EN-US>?见了人怎么称呼?遇上狗怎么抵挡?呵,经历了各种事变,应付过种种场面,险的艰的,祸的灾的,活了四十三岁的三嫂,竟不知如何当个乞丐了!
饭是讨来了。可是,代价是多么大呀!好强的三嫂冲过这一关,她的宝贝儿子呢<SPAN lang=EN-US>?恶狗并没有因他叫了狗剩饶过他,在第二个村子乞讨时,就被地主少爷放狗咬伤了右胳膊,幸而有个长工及时赶来,把狗打跑了,伤得不重。小菊姑娘呢?尽管她低着头,顺着睫毛,两肩向前塌着,但那些年轻人,还是很快发现了她的俊俏,跟着看,说赞许的臊人的话。有几个还主动跑回家拿干粮,不给三嫂和狗剩,非亲自交到她手里不可,听她说一声话……更有一家老婆婆,把小菊拉到院中间,两手捏她的肩,伸手搬她的下巴,拿手摸她的脸蛋,简直像相牲口一般。使姑娘的血都涌到头上,又羞臊又气恨……但是见人家拿出了可观的好吃食,小菊强忍下了。那家女人追出门,找到三嫂,要把闺女当儿媳妇……这样的事,竟碰上四回之多<SPAN lang=EN-US>!
这时,小菊正哄着她弟弟吃地瓜干,喝凉水。三嫂瞅着小菊红晕的脸上,浮着喜色,心里说:<SPAN lang=EN-US>"小菊又像好儿又像桃子,是个有心的闺女。受了这么多委屈,她一点事也没有<SPAN lang=EN-US>?不,她都装到心里,用喜色蒙着。她为给伤号要到了好的吃食喜欢,她怕妈难受,不再让她出来干这个,故意不露委屈……唉!妈心尖上的灵通闺女<SPAN lang=EN-US>!妈再不让你出来要饭啦!我自个儿出来,有多大难为,妈一个人受……”<SPAN lang=EN-US>
天时不早了。空中的雁队传来阵阵啼叫声。三嫂忙招呼小菊和狗剩,收拾上路,赶快走,回到桃花沟也得很黑了。然而,她们没料到,刚过到河北,就遇上一桩极其意外的事。<SPAN lang=EN-US>
“奶奶呀!别死啊……”<SPAN lang=EN-US>
“奶奶呀!睁开眼哪……”<SPAN lang=EN-US>
“奶奶呀!养活俺啊……”<SPAN lang=EN-US>
一阵稚嫩的孩子的哭喊声,在黄昏的广袤的沙河畔,从呼啸的柳林中传来,令人心碎。<SPAN lang=EN-US>
三嫂娘儿仨顺着哭声,寻觅着人迹。很快,在岸边光秃秃的树林里,荒芜的枯萎的芦苇丛中,发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倒在那里。而她的周身,偎着三个破棉絮团似的小孩子,如同三个猪崽拥在母猪身上找奶吃。<SPAN lang=EN-US>
三嫂忙放下讨饭篓子,蹲下身,扶着老太婆坐起来,焦急地问:“大婶子,你怎么啦<SPAN lang=EN-US>?你快睁睁眼,说说话呀!”<SPAN lang=EN-US>
老太婆的脸色铁青,沾着不少沙土,勉强地睁开眼皮,呆滞地看着扶她的人,灰白的嘴唇哆嗦着,却出不来声音。<SPAN lang=EN-US>
小菊抱起一个小孩,揩着他的鼻涕、眼泪,心疼地说:“小兄弟,别哭<SPAN lang=EN-US>!你怎么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狗剩放下打狗棍子,学妈和姐姐的样子,搂着一个小孩哄道:“兄弟,你哭么呀?看脸冻肿啦……”<SPAN lang=EN-US>
不知道是在三嫂怀里得到了温暖,还是见了来人,得到了同情,也许是两者的因素都有,使老太婆有了一点力量。她瘪动着满是皱纹的干搐嘴唇,边泣边诉述道:“好人哪,俺还是碰见好人了啊……俺的三个儿子,三房媳妇,这三个孩子的三对爹妈,都没了<SPAN lang=EN-US>!都没了……好人儿,我得赶快说,晚了就没气啦——求求你,可怜可怜这三个孩子吧<SPAN lang=EN-US>!俺那三个儿,是好人,不偷不摸,可官府说他们是共产党——他们是不是,俺不知情,谁也没和我说过呀!头年闹暴动没几天,大兵来了,村里的财主领着,一宿抓走俺三个儿。第三天,大街上,把俺儿每人铡了三骨节,头都拿着走啦……可怜俺那三房媳妇,一人去抱回男人的一截尸,就埋在这……”<SPAN lang=EN-US>
这时,三嫂和小菊才发觉荒草里三个不足麻袋大的小沙丘,寒风扫刮着上面的沙粒,不停地旋转着。<SPAN lang=EN-US>
“没有黄土埋啊……”老奶奶喑哑的声音,继续说,“俺那三个媳妇,三个孩子的妈,大的一个给抓到区上,说有人咬她也是‘带色的’,和好几十个人,装进麻袋扔到海里去啦<SPAN lang=EN-US>!小的一个,叫大兵拿去,糟践了好几天,听说卖到码头上去了!二的媳妇,怕遭她那俩妯娌的罪,昨黑家跳的井……”<SPAN lang=EN-US>
三嫂流泪,小菊抽泣,狗剩呜咽开了。三个四五岁的孩子,也跟着号啕起来。老奶奶倒没哭,也许是泪早哭干了,也许是顾不得哭死人了。她冷冰冰地说:“哭他们死鬼做么个<SPAN lang=EN-US>?他们的罪遭到头啦!活长了有么好处<SPAN lang=EN-US>?他们的爷爷奶奶活得比他们岁数大,罪也遭得多,早死了早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揩着泪问:“奶奶,你这是要到哪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奶奶摇摇头,凄怆地说:“到哪去?哪有好去的地场<SPAN lang=EN-US>?哪也不去。俺是带着这三个死不了的小不点,和你们一样,讨口吃的。不想,过了河,我不行了,走不动啦。俺知道,自个儿要跟儿子、媳妇去了,挣扎着,领这三张嘴,到他们爹坟前……奶奶死啦,这三个,也得喂狗……”<SPAN lang=EN-US>
三个孩子一齐哭叫:“奶奶<SPAN lang=EN-US>!俺不喂狗……”<SPAN lang=EN-US>
“奶奶<SPAN lang=EN-US>!不给狗吃,俺怕疼……”<SPAN lang=EN-US>
“奶奶<SPAN lang=EN-US>!把俺和爹埋一块,狗来了有爹……”<SPAN lang=EN-US>
按照三嫂的吩咐,小菊和狗剩拿出篮子里的干粮,分给三个孩子吃。三个孩子像饥饿的小瘦猴,双手捧着冰凉的干粮,拼命地咬,啃嚼。<SPAN lang=EN-US>
这个时候,老奶奶那干涩的眼眶里,却出现了浑浊的泪水,嗓子里咯咯地响了一阵,吃力地说:“孙孙儿,你们不喂狗,奶奶顶你们喂……啊,你们遇上好人,三个小东西……”<SPAN lang=EN-US>
三嫂直觉得老人的体温在下降,便更紧地把她干枯的身子搂住,说:“大婶子,你放心吧,孩子,由我拉扯<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奶奶的眼睛一亮,可是看着对方的讨饭工具,难受地说:“你自个儿都顾不上,再养活外人……”<SPAN lang=EN-US>
“是自己人,不是外人!”三嫂大声地说。<SPAN lang=EN-US>
“好人,好人……俺爬不起身,磕不了头……俺和孩子的爹妈,都在地下,感恩你……”老奶奶断断续续说着,倏地,白发的头,垂到三嫂腿上,眼睛闭紧了,挤出两股苦泪,流过枯槁的脸颊。<SPAN lang=EN-US>
小菊见状,扑上来哭叫:“老奶奶……”<SPAN lang=EN-US>
“小菊<SPAN lang=EN-US>!”三嫂严厉地叫着瞅女儿一眼,说,“不准哭。天快黑上来了,你和狗剩,带着三个小兄弟,前面先走,妈随后就来。”<SPAN lang=EN-US>
小菊泪眼望望母亲,一切都明白了,说:“那妈你,快点。俺不放心……”<SPAN lang=EN-US>
三嫂将三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叫过来,和蔼地说:“孩子们,奶奶累啦,要躺到这歇息歇息……来,快过来,跪下,给奶奶磕个头,记着奶奶的长相,啊,跟小姐姐和小哥哥先到大妈家,等着奶奶……<SPAN lang=EN-US>"
三个无知的男孩子,都很听话,也很兴奋,跟着这位大妈和两个哥姐,他们都有饭吃,奶奶歇息好了,就会跟他们在一起的。他们听话地跪在僵硬的奶奶身边,磕完头,被小菊、狗剩领着,慢慢地走了。<SPAN lang=EN-US>
老人的身子蜷曲着僵硬了。三嫂仔细把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扯平整,理好她的苍白乱发,拔下自己髻上的簪子为她插好,抚掉皱纹脸上的细沙,用衣襟,怕死者疼似的,小心地将眼角上的泪水凝固的沙土抹去。然后,三嫂在老奶奶的三个儿子的三截无头尸堆成的三个小沙丘前面,用有力的瘦削的手,扒着沙坑。天时毕竟是阴历二月底了,加上干燥的沙子冻不成块,扒开冻层,下面的沙子松软多了。不到一个时辰,这瘦骨如柴的小老太婆,被细白的沙子埋好了,坟丘和她身后的三个一样大小。<SPAN lang=EN-US>
这时候,到了这个时候,三嫂瘫软地跪坐在新坟旁边,面前一切都模糊了,天在旋,地在转,满腔的悲愤,使她扑在坟丘上,放声痛哭!
这样的悲号,在这个贫农的妻子、多子女的母亲的一生是罕见的,确切地说,是二女儿桃子一岁的时候,也即她刚二十一那年,守着被恶狗咬死、讨了一辈子饭的孤苦老娘的乱石堆起的坟丘——也是没有黄土埋啊,她这样哭过。从那以后,她没有了长辈的亲人了,她是妻子、做妈的,有了委屈,碰到伤心事,遭到不幸都强忍着。不管是丈夫的无理打骂,好儿的痛苦婚事,桃子受到的九死一生的折磨,亲家于世章的冤难,程先生的牺牲,大儿子金贵的被处死,她都咬牙熬着。暴动的失败——珠子、先子、赤子一大群亲如骨肉的好人的丧生,还有那数不清的苦难日子的煎熬,这一切,对一个人,尤其是女人,该哭多少回啊<SPAN lang=EN-US>!但,这个瘦弱的女人,她的哭,只能是流泪,多数还是向肚子里流,再是在背人处流,最少时候才是当着人流的。这除去如同她虽然娇小细瘦,可是身板硬是挺直的好强脾性,也是她遇上那样一个丈夫,做了那些孩子的妈,碰到那么多艰危的遭际,把她促成的呵!这种状态,是主客观的形势造成的。不然,桃子不谓不强硬,可是在妈面前,还是能放开悲声的。谁叫闺女有个能依靠的妈啊<SPAN lang=EN-US>!那软嫩的好儿又不一样了,她不光在爹妈跟前能哭,在不如意的丈夫面前能哭,在倾心的恋人面前能哭,在小妹小弟面前,也能哭个痛快啊<SPAN lang=EN-US>!而她的妈妈就不行了,是另外一种人。<SPAN lang=EN-US>
这就是三嫂,二十多年没这样哭过的好胜的太强的女人。她自己没有想到这一层,她是在这荒凉的沙滩上,枯枝败叶的树林中,一心一意哭这位萍水邂逅、埋进沙坑还不知惨死的儿子们是不是真的共产党员的老女人。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这个过路人知道她是如何死去的,而她至死也没来得及知道埋她的是什么人,收养三个孙子的是什么人一一她却放心地把泪眼紧紧地闭上了!唯有这一点,使三嫂感到做了使老人安慰的事,对得起三个孩子的父母的事。<SPAN lang=EN-US>
天黑下来。灰蒙蒙的阴沉的天空,加速了夜幕的降临。风,呼啸的寒风,扫过黄垒河宽广的河道,把黄细的沙掀将起来,向两岸抛撒。那枯死的芦苇,那赤裸的树林,在朔风中挣扎着,发出悲切的号叫。<SPAN lang=EN-US>
“老人家,你别走远了,听俺说几句。你那三个儿子,命不会门丢;三个媳妇,难不会白受。你信得过我吧,我知道你孩子是干共产党的事的,跟他们亲近上的做妈的,我吃糠咽菜,受罪要饭,也把你们的骨血拉扯大<SPAN lang=EN-US>!大了,把你们的事说给他们听,他们会知道怎么做人的<SPAN lang=EN-US>!放心吧,老人家,你走吧,我、我也该走啦!”三嫂先是心里想着,后来就说出了口。像是一阵痛苦把压住全身的沉重悲哀都发泄掉了,她感到有了站起来的力量。她毅然地站了起来,那有力的细瘦的手,顺理着在风沙中飞扬的乱发。<SPAN lang=EN-US>
“站住<SPAN lang=EN-US>!你们干么去<SPAN lang=EN-US>?”正在厢房掇弄茧种的张老三,冲着院子吼道。<SPAN lang=EN-US>
七个十四五、十六七岁的闺女,闻声吃一惊,齐齐地停在院子当中,把眼睛转向为首的一个细瘦的姑娘:怎么办呀?
怎么办<SPAN lang=EN-US>?面对伙伴的注视,小菊没有踌躇,黑眼珠一转,冲着厢房说:“爹呀,今儿不是清明节吗<SPAN lang=EN-US>?俺和小蓉姐、小根、小姗、小苫、小蝉、小喜这些妹子,上山去看看向阳坡的地场,有没有冒头的山菜呀!”<SPAN lang=EN-US>
停了一霎,不见厢房里有反响,小菊得意地向同伴们皱皱端正的鼻子,点点头。少女们立时会意,紧跟着向院门处走去……<SPAN lang=EN-US>
“回来<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女孩子们又都停步,转回身,张老三怒悻悻地站在她们面前了。小菊赶到父亲的身边,说:“爹呀,你干么生气?俺说的是真话呀!”<SPAN lang=EN-US>
“哼,真话<SPAN lang=EN-US>!”老三胡子芜杂的脸,一层灰冷,疲惫的眼睛,发出哀怨的光亮,嘟囔着说,“黄毛丫头,也跟着糊弄老子……”<SPAN lang=EN-US>
“哎,爹呀,今儿是清明啊……”<SPAN lang=EN-US>
“大爷,俺菊妹说得对。”伍拾子的大妹子小蓉帮助挚友,“俺妈去跟俺爹上坟……”<SPAN lang=EN-US>
“这个,我还要你们教训<SPAN lang=EN-US>!我是干么的<SPAN lang=EN-US>?放了这么多年蚕,还不记节气<SPAN lang=EN-US>!”张老三说着,一股自豪感暖和了全身,气色淡下去了,“今儿是
小菊急忙接上道:“俺们记下啦。爹,你快忙放蚕的事去,俺们……”<SPAN lang=EN-US>
“干么去?”老三的脸色又重了。<SPAN lang=EN-US>
“薅山菜呀!”<SPAN lang=EN-US>
“瞎话混说<SPAN lang=EN-US>!咱这地方,清明能有青菜吃?看看,窗前的大桃树刚有返青的讯息,山上能长绿?”张老三叫着,靠近一个女孩子,夺她手中的棒子,“你们一人拿着篓子不说,还抡条棍子干么的……”<SPAN lang=EN-US>
“打狼的。”女孩子急忙将棍子藏到身后。<SPAN lang=EN-US>
“打狗的。”老三一把夺过一个闺女的讨饭棍,一折两截,摔到地上,“不能去,饿死在家躺着,再不许去丢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少女们你看我,我看她,又都把目光集中到小菊身上。那个被折了棍的闺女,擦开了眼泪。小菊脸上倒出现笑意,凑近父亲的怀前,柔声道:“爹啊,你发这大火干么呀?不让去,俺们不去就是啦……爹哎,就让俺们再去这一遭吧……”<SPAN lang=EN-US>
“又是这一遭<SPAN lang=EN-US>!”张老三抹了一把胡子嘴上的唾沫,“半个多月了,你们天天去,哪次不说就这一遭,再不去了……看看,越来越装扮起来,衣裳洗干净啦,窟窿连补死啦……啊啊,头上还扎上红头绳啦……你们这是去走亲戚,赶山会……”<SPAN lang=EN-US>
“这么的,有人打发呀!"最小的女孩说。<SPAN lang=EN-US>
“哪里的红头绳<SPAN lang=EN-US>?是菊姐的红带子,撕得一缕缕的……”又一个十四五岁的闺女道。<SPAN lang=EN-US>
张老三冲着女儿吼道:“好,好,好!我的好闺女,你本事越来越大,要饭要上瘾来啦<SPAN lang=EN-US>!你这要饭的头,当的顶好啊!我赶集,人家都指着说, ‘叫花子头的爹来啦,……你让我这老脸向哪搁啊……”<SPAN lang=EN-US>
在张老三数落的同时,小蓉凑到小菊身边,悄声道:“菊妹,这回你就不去吧,我带大伙去。”<SPAN lang=EN-US>
小菊的黑眼睛,盯着被父亲折断的要饭棍,细白的上牙,咬住下嘴唇……<SPAN lang=EN-US>
可不,从母亲带她和狗剩第一次去讨饭,到今天半个月了。万事开头难,闯过了第一关,接下去就好多了。不好又有什么办法呢?八个伤员,伤势在好转,饭量也增加了,为了加强他们的营养,冯痴子想尽一切办法逮兔子,药野鸡……桃花沟除去孔霜子,再难找有粮米的人家了。每顿都让伤员吃地瓜、地瓜面做的饭食,那怎么行啊!自然,山村闺女们还不明白“进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的世道炎凉,但每次进人家门乞讨是个什么滋味,羞臊的红晕,总是要盖住她们的少血的瘦脸皮。多少双带刺的甚至是贪婪的男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扫荡……有好几回,三个娇憨的闺女,为人家要收她们当媳妇,跑到村头打谷场上坐着哭……几个同伴也都跟着抽泣……<SPAN lang=EN-US>
唯独小菊,哄这个,逼那个,笑嘻嘻、甜丝丝地说:“哎呀,好伙伴呀!这是好事,该喜庆,干么淌泪呀!”<SPAN lang=EN-US>
众人泪眼汪汪地疑惑地瞅着她们的“头”。小菊笑道:“还不明白呀?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头一件,你看,你们三个人,要来白饽饽,豆面粑粑;第二桩,更是美事,人家想给作媒,正是看中你们,你想,你们要长得歪鼻子邪眼睛,邋邋遢遢的,谁稀罕要你当媳妇?咱们桃花沟不是出名长俊闺女的吗<SPAN lang=EN-US>?你们为咱们脸蛋抹粉啦!”<SPAN lang=EN-US>
女伴们一想,是有道理,破涕为笑,擦干泪水,相互作镜子顺理好头发,又挺起身杆挨家乞讨去了。可是小菊——这时候,望着兴冲冲的乞丐伙伴的背影,禁不住鼻子发酸,流下两串泪珠……她心里坚决地说,只这一回,再不能出来讨饭,再忍受不了这种羞辱,能饿死家里,也不提这千斤重的讨饭棍了!去你的——把棍摔断了。<SPAN lang=EN-US>
然而,面对着伤员苍白的脸色,感激地吃着她们要来的各种吃食——伤号们自然不会知道饭食的真实来历,看看母亲和姐姐她们又在为伤号的吃食发愁,小菊又准备好新的讨饭棍,叫齐同伴们,于是,桃花沟的要饭闺女队伍,又出发了!
张老三埋怨女儿小菊被人家称为“叫花子头”,给他丢了脸,实际上首先把这十几个讨饭闺女叫成“队伍”的,封亲闺女为要饭“头目”的,还是他本人。当小菊串联好小蓉几个女伴出去为伤号讨吃食时,老三就发话道:“人家组合起来队伍打坏人,闹暴动,你倒纠合起来个要饭队伍,当要饭的头目啊……”<SPAN lang=EN-US>
“这个‘头’是俺妈的哩!”小菊说,“爹眼气,你来顶替吧。”<SPAN lang=EN-US>
“哼,我、我八辈子不吃饭,也不干这个官<SPAN lang=EN-US>!”老三火冲冲地说,“你妈,她为这个,整宿乱翻身,合不上眼睛……”<SPAN lang=EN-US>
“那,爹,俺来顶替妈,当这叫花子头……”<SPAN lang=EN-US>
小菊可是个说话认真,办事用心的姑娘。从此,她不要母亲托要饭篓子,也不让小兄弟跟着去,而串联起十几个十四五、十六七的同心眼的闺女,成了名副其实的闺女讨饭队。这个闺女讨饭队的队员,每人都知道为什么去讨饭,但除了家里人,对谁也不讲讨饭给谁吃。她们每次出发,先到小菊家集中,检查一下讨饭的用具带齐了没有,商量好今天到哪几个村子乞讨,在哪里集中回家的行动路线,再互相看看头发乱不乱,辫子结实不结实,脸干净不干净,衣服破处补好没有——<SPAN lang=EN-US>
“咱桃花沟的闺女,提要饭棍也要打起精神,为么要饭,咱心窝里装着,不丢羞!”每次出发,小菊都重复这样几句话,然后,才带领大家,哼哼着她们随口编的小调,连说带唱地上路:<SPAN lang=EN-US>
叫声姐,
哎——<SPAN lang=EN-US>
唤声妹,
哎——<SPAN lang=EN-US>
干么去呀,<SPAN lang=EN-US>
满山去要饭。<SPAN lang=EN-US>
爹不去<SPAN lang=EN-US>?
——干活重;<SPAN lang=EN-US>
妈不去<SPAN lang=EN-US>?
——心上疼;<SPAN lang=EN-US>
哥不去<SPAN lang=EN-US>?
——人不给;<SPAN lang=EN-US>
弟不去<SPAN lang=EN-US>?
——走不动。<SPAN lang=EN-US>
谁个去呀?
俺们,俺们,俺们姐妹,<SPAN lang=EN-US>
活不重<SPAN lang=EN-US>
心不疼<SPAN lang=EN-US>
人家给<SPAN lang=EN-US>
走得动<SPAN lang=EN-US>
她们大都奔波在母猪河、黄垒河一带粮米之乡,一天每个人能串上七八个、上十个村庄。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分,少女们就集中起来,围在一起,把篮子伸到当间儿,显现要到的各种吃食。有的要得多,有的要得少,有的要得差,有的要得好。有的衣裳被狗撕破,有的腿肚咬伤……那时节,有的哭,有的笑,有的说,有的叫;这个哄,那个闹……就着凉水,吃那凉地瓜干、糠粑粑……而把玉米豆面粑粑、麦面干粮、芋头豆腐、鱼虾之类的收获,全部保留着,谁也舍不得尝一口……<SPAN lang=EN-US>
天黑了,她们拖着沉重的两腿,互相扯着打狗棒和讨饭篓,听着骇人的狼嗥、各种奇鸟的怪叫,大气也不敢出,使劲往一堆挤,前面最大的闺女十八岁的小蓉带路,末尾十七岁的小菊断后,艰难地跋涉在乱石的山路上……回到各自的家,连等待她们的是爹或是妈也无神分清,一头扎到炕上,不等爹妈把鞋子脱下,盖上褴褛不堪的薄棉被,就都死死地睡过去了。<SPAN lang=EN-US>
最多隔上一天,这支闺女乞丐队伍,又都在小菊家集中、整装、出发……已经有半个月了。今天——<SPAN lang=EN-US>
“爹呀,今天你怎么啦<SPAN lang=EN-US>?”小菊抬起头,一脸的乞求相,“不叫俺们去要饭,那伤号怎么过啊?”<SPAN lang=EN-US>
“怎么过,有我。反正,我再不让人戳脊梁吐唾沫<SPAN lang=EN-US>!”张老三自己吐两口白沫子,力竭地吼道。<SPAN lang=EN-US>
“爹,你能有粮米?”<SPAN lang=EN-US>
“我去打兔子、药野鸡……我去要饭,要不来,把这浑身肉剔扒下来,也不能让你们再去丢丑!”老三激愤地说着,伸着干筋的脖颈,使劲挺挺驼背的枯瘦的身架子。<SPAN lang=EN-US>
小蓉凑近他,疼惜地说:“三大爷,可惜你长了四十多年,除去骨头筋,只剩皮了,还剔得下来肉……”<SPAN lang=EN-US>
少女们瞅着干嶙嶙的小老头,都抿着嘴唇,嘻嘻地笑开了。张老三的皱纹、乱胡子脸,少有地泛红了,可还不服气地叫道:“怎么没有肉<SPAN lang=EN-US>?没肉也有油,干骨头也榨得出油来……不去,你们不能去,我还有法子想……”<SPAN lang=EN-US>
“你有么法子!多会儿得来了聚宝盆<SPAN lang=EN-US>?”三嫂扼着个大篓子,手里提个空水罐,进到院门,接着老三的话茬儿说。她是在北石屋,伺候了一宿伤员,显得很疲倦。<SPAN lang=EN-US>
“妈……”小菊忙着分辩,被母亲打断了话头:“快走吧,早去早回。闺女们,多留些神啊,爹妈在家巴望你们平顺地回来……”<SPAN lang=EN-US>
张老三怔在那里,还没明白过来,一转眼,面前已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站在院子当间儿。<SPAN lang=EN-US>
三嫂进屋放下篓子、水罐,洗把脸,刷好锅,到院子去拿柴禾,瞥丈夫一眼,说:“呆鸡似的站着啊,莫非真得了聚宝盆,不用干活啦?”<SPAN lang=EN-US>
老三突然大吼道:“我没能耐,我没聚宝盆,叫闺女去四乡丢丑!我……”<SPAN lang=EN-US>
三嫂在柴垛边扒拉着杂草,头没抬地说:“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咬一咬牙,等伤号养好啦……要不,还是我去要……”<SPAN lang=EN-US>
“你去<SPAN lang=EN-US>?上次去了一趟,要了三个孩子回家,再去,说不准要几个老子进门……”<SPAN lang=EN-US>
“你不稀罕儿子吗?”三嫂抱起柴草,想把丈夫的气消一消。<SPAN lang=EN-US>
老三倒悲哀地说:“我稀罕的东西多啦,能行吗?天爷呀,妈妈的!我张老三越过能耐越大,闺女当上要饭头,我还当爹啊<SPAN lang=EN-US>!早晚小菊落到恶狗嘴里,像你妈那个下场……<SPAN lang=EN-US>"他忽然卡住了,看着妻子抱柴草的身子颠踬了一下,步子不稳地回到屋去。老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一声,跟到正间屋。<SPAN lang=EN-US>
三嫂强抑着绞心的感情,咬着牙,挣扎着把柴草抱进屋,放到灶间。瘦小的手哆嗦着,把干草送进灶里……老三打着火媒,点燃草,就蹲在妻子面前,内疚地望着她,说:“你去炕上闭闭眼,我烧火做饭。”<SPAN lang=EN-US>
妻子没理会他,顺着眼皮,瞅着闪.烁的火苗。老三见状,更加心热,说:“唉,我不是有意刺你,是害愁急的,也真疼小菊那帮子闺女……我知情,你比谁都更好强,万不得已……算我糊涂,对革命不上心……”说着,他见她乱发上有几片杂草叶,竟忘情地靠上前去,伸手去拿。<SPAN lang=EN-US>
对丈夫这个动作,三嫂一开始没有理解,当她终于知道他在干什么的时候,简直是惊慌失措地把头避开,随即浑身的血都涌上头了,瘦削的圆脸,一下子红到耳根。这是她做妻子二十多年的第一次啊!
“你、你走开……”三嫂惶惑地说。<SPAN lang=EN-US>
“怕么……”老三拙笨地按住妻子头上的碎叶,比他在蚕场上捉拿白蛇和害虫时的手脚僵硬多了。<SPAN lang=EN-US>
这个时候,正有一个四岁多的小女孩,长得倒像六岁多的身子骨,走近屋门口,见了面前的情景,立时惊圆了黑亮的眼睛,伸出小红舌头,转身往回跑,正和刚迈进院门槛的六岁的男孩撞到一起。男孩子说:“竹青……”<SPAN lang=EN-US>
“嘘——”竹青忙扬起小手,捂住男孩子的嘴,把脸贴到他耳边,神色严重地告诉他悄悄话。<SPAN lang=EN-US>
男孩子好吃一惊,跑到屋门口一看,脸上立时换了喜色,转回身来到竹青身边,说:“竹青,别怕,不是打架……”<SPAN lang=EN-US>
“不,是打架。”竹青执拗地说,发现她母亲进了院门,上去拉住衣角,叫道,“妈、妈!快着点,俺姥爷薅姥姥的头发,俺姥姥受欺负啦,快点去呀……”<SPAN lang=EN-US>
“不是打架,姐,妈和爹没打架。”男孩子抢着解释,“是竹青看的不对……”<SPAN lang=EN-US>
“不是,是小舅你看错啦……”竹青不让人,推着狗剩,“你不疼俺姥姥,你向着你爹爹……”<SPAN lang=EN-US>
“不许这么对舅舅说话,竹青。”桃子挽着沉甸甸的篮子,说着向屋里走。<SPAN lang=EN-US>
老三和三嫂闻声已迎在屋门外。三嫂边上去接女儿的篮子,边寻视她的全身,说:“三十多里山路,还带着两个累赘,这么早就到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爹、妈!”桃子理把鬓边,又把篮子从母亲手里接过来,进屋去了。<SPAN lang=EN-US>
“快进家歇着。”老三说,“狗剩,想爹没有?”<SPAN lang=EN-US>
狗剩偎在父亲怀里,撒着娇说:“不想,不想,姐家的山庵里可好啦,开仁哥还给俺捉了三只小雀鹰……俺都不想回桃花沟,不要爹妈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竹青冲他划脸腮,说:“真没羞,说瞎话哩。你拿俺爹的烟叶儿,不是给你爹的,给谁呀?姥姥,俺狗剩小舅对你不好,没拿好玩艺给你……”<SPAN lang=EN-US>
“那是你妈没东西。”三嫂笑着蹲在外孙女面前。<SPAN lang=EN-US>
竹青固执地说:“不,他才还见老爷欺负姥姥,不让俺告诉妈呐。”<SPAN lang=EN-US>
三嫂将竹青抱起来,欢欣地说:“好,姥姥的大外孙女,和你妈一样,知道疼姥姥。”<SPAN lang=EN-US>
老三那旁,早搂住独生儿子坐到窗前桃树下的石条上,笑咧胡子嘴,乐呵呵地说:“好,爹的大儿子,看你,一脸的富贵相,从小知道孝顺老子,我这辈子,算有了指靠,张家门有你这条根,会旺盛起来的……”<SPAN lang=EN-US>
竹青瞪着黑眼睛,疑惑地问:“姥姥,俺姥爷说的么话呀,俺怎么听不懂<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嫂抱着她,亲吻小嫩脸蛋,说:“别管他,一兴头起来,尽说糊涂话。”<SPAN lang=EN-US>
“哎,姥姥.轻点亲俺,脸腮疼,疼……”<SPAN lang=EN-US>
“怎么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告诉你!”竹青搂住她的脖子,嘴对着耳朵说,“别让俺妈听见,她不让俺说。昨儿黑夜,俺家庵里来了好多叔叔大爷,有个又高又大的人,把俺抱得生疼,胡子扎俺脸,像棘针一样……俺妈在一边,也不管,只管看他,妈像是还擦眼泪来……”<SPAN lang=EN-US>
“这是震海,桃子……”三嫂心里说,转眼一看,桃子早在屋里收拾做饭了。她对丈夫道:“别和儿子磨牙啦。狗剩,去家庙那里找三个‘牛’兄弟来家,他们跟小七儿在那玩。”<SPAN lang=EN-US>
“妈!”狗剩离开父亲,跑到母亲身边,悄声说,“俺也给你好东西,叫开仁哥,给妈做了个棒槌,上好的木头……”<SPAN lang=EN-US>
“妈知道啦,孝顺儿子!”三嫂摸摸儿子的脸,让他走了。<SPAN lang=EN-US>
“俺也跟小舅去找三个‘牛’小舅。”竹青尾随着去了。<SPAN lang=EN-US>
桃子坐在小板凳上烧火,三嫂在向锅里打点干粮、地瓜干,老三蹲在一边抽烟。<SPAN lang=EN-US>
桃子藏不住脸上的喜色,是暴动失败以来父母见到的第一次喜色。<SPAN lang=EN-US>
“玉山哥和他们五个人,相约好的,昨黑夜来庵里的。”桃子的嗓子有些发哑,听起来更加动情,“玉山哥瘦多啦,才几个月没见,像老了好几岁……”<SPAN lang=EN-US>
“震海也去了,是不是?”三嫂问。<SPAN lang=EN-US>
“那还用问<SPAN lang=EN-US>!”老三道,“别打岔,桃子,快往下说,玉山说了些么个?”<SPAN lang=EN-US>
“玉山哥说,他和文登县委的负责人,一块想法子,从上海找来个党的人,来咱这地方,领着干革命……”<SPAN lang=EN-US>
“咳,这下可好啦,黑路见明灯啦<SPAN lang=EN-US>!”老三磕着还没抽透的烟锅,“这个领头人在哪?你快接家来,我看看赶上赶不上俺程家兄弟……”<SPAN lang=EN-US>
“那还用说<SPAN lang=EN-US>!”三嫂说,“别打岔,听闺女说。”<SPAN lang=EN-US>
“这个领头人还在威海城里,正安排人去接他……爹、妈,玉山哥说,敌人清乡的大部队,有的撤进城里,有的开往济南那边去了,咱们的活动要加紧了。各地的组织,都在暗地活动起来,震海他们的队伍,开始往一起回拢,他这些天,紧忙着找藏在各地处的人……”<SPAN lang=EN-US>
“你姐夫前天打这走的。”老三道,“住在他姑家里。”<SPAN lang=EN-US>
“他一直和震海他们有联系。爹、妈,玉山哥和震海他们商定,要把伤号转移出去。”<SPAN lang=EN-US>
三嫂说:“转到哪去也是咱的心事。我看在这养下去吧,要是风声不那么紧了,把他们接到家来,在洞里,总不是个地方。”<SPAN lang=EN-US>
“说的是。”老三附和道。<SPAN lang=EN-US>
“震海他们也说,不能叫伤号老待在山洞里,要转到素香姐的丁家庵去,那里都安排下了。咱村早被孔秀才盯在眼里,不能大意。”<SPAN lang=EN-US>
“没有事。”老三说,“咱村没有姓富的,连孔霜子的脸也叫孔家打烂过……她昨儿还打听伤号的去向……”<SPAN lang=EN-US>
“你说啦?”三嫂细眉一耸。<SPAN lang=EN-US>
“我傻啦?妈妈的,净来小看人……不过,人家问也是好意,说居任叫她多为革命尽力气,她想捐出些钱什么的……”<SPAN lang=EN-US>
“爹,小心为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放心,我吃过教训。”老三胸有成竹地说,“多会搬伤号?也得备下抬的家伙,有三个不能动的……妈妈的,头年攻打孔家庄那阵子,扎的担架,都毁了,我上山去挑好杆子……”<SPAN lang=EN-US>
“今晚上就转出去。爹,快点,一会儿我就去找玉清叔合计。”<SPAN lang=EN-US>
“这么急<SPAN lang=EN-US>?”三嫂也感到突兀。<SPAN lang=EN-US>
“说干就干。那边都谋计好了,天擦黑震海带着人,到北石屋后山坡等着……为防意外,尽量少叫人看见。”<SPAN lang=EN-US>
三嫂麻利地把送饭篮子倒出来,把水罐刷干净,说:“那好,饭热好了,我就送到北石屋,和他们说说。”<SPAN lang=EN-US>
老三道:“下晚我去等震海他们。我这就去找那堆孩子回家吃饭,顺脚上山去选扎担架的杆子,吃饭就别等我了。”<SPAN lang=EN-US>
“带上块干粮吧。”三嫂欲打开锅。<SPAN lang=EN-US>
老三一摸胡子,连连摇头。<SPAN lang=EN-US>
桃子看着爹妈,不由得问:“哎,适才竹青说你二老打架了,狗剩说是没打,爹、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呀?”<SPAN lang=EN-US>
“是这么的……”<SPAN lang=EN-US>
“你还有脸说。”三嫂撑不住了,脸上泛起羞赧,转身进了里间。<SPAN lang=EN-US>
桃子诧异地看着母亲闺女似的神态,脸上犹如一阵春风掠过……<SPAN lang=EN-US>
就在这时候,村党支部书记杨玉清,心急似箭,脚快如风,突然闯进门。<SPAN lang=EN-US>
几十名敌人,已经过了龙泉口。<SPAN lang=EN-US>
桃子和大家分析,敌人又是例行的清乡活动,不会和过去有什么两样,因为伤员一直藏在北石屋,她们送饭都溜着河道山沟,村里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敌人不会得到消息。桃子把今晚转移伤员的事向杨玉清讲了,一起作了安排。很快,她就同母亲带着热干粮和开水到了北石屋。又很快,杨玉清和张老三、张甫礼带领一些可靠庄稼汉,把伤员用梯子送上了北石屋最上方的鸽子堂。留下三嫂、桃子母女守护伤员,他们下来撤去梯子,把它藏进一个暗洞里,就回村了。<SPAN lang=EN-US>
这一切都进行得顺利,因为都是事先缜密地做了提防准备的。<SPAN lang=EN-US>
不幸,这次敌人来桃花沟却超出了桃花沟人们的意料,是有预谋、有准备的凶险行动。<SPAN lang=EN-US>
祸端起在粉脸媒婆孔霜子身上。这个出卖肉体出卖灵魂的女人,只要给她利图,什么样的坏人她也会同流合污。自从得到孔庆儒的元宝、大洋,她就想方设法打听共产党人的行踪,暴动队伍伤员的去处。她去套好儿的话,和张老三套近乎,但一无所获。不料,羊儿也有自个儿往狼窝里走的。前天夜里,孔居任从海阳地方来到桃花沟,敲了岳父家的门。三嫂一家人亲热地迎接大姑爷。孔居任怎么能不受欢迎呢?环境这么艰险,不少人离开了队伍,不见影了,他却没有动摇,一直是于震海突击队的一员——只有二十几个人了。好儿没有如实讲丈夫想脱离革命逃走他乡的行为,她只讲胸口的刺伤,是来桃花沟送信的路上被雪滑倒,手中自卫的匕首扎伤的,将真情瞒住了爹妈和妹妹。<SPAN lang=EN-US>
伤已经偷偷地治好了,孔居任本人,那更不会揭自己的伤疤——盖还盖不迭呐。他嘴上从来是呱呱叫的,而这次张老三一家所见的大姑爷的行动,确实是不含糊的。只是,在这个茅草屋里,没有孔居任可口的东西,不用说粮米吃食,连岳父招待他的烟,也只能是芝麻叶加上点烟拐子面,抽一口能把嗓子划出血来……孔居任在张老三身边睡到鸡叫头一遍,晚饭吞下去的地瓜面、干萝卜缨子汤,早消化完了,肠子咕咕响,再也睡不着。他坐起身,摸着岳父的烟袋,抽开了芝麻叶子,看着蜷缩在一堆的干瘦的岳父,叹了口长气:“唉——”他能对谁不满意呢<SPAN lang=EN-US>?这一家大小,包括讨饭收养来的大牛、二牛、小牛三个烈士遗孤,都还捞不着吃他那样的饭食,在他们眼里,招待他,不是为姑爷,是为共产党人。为这个,他们要饭喂伤员,自己没吃的,还养活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这家人……孔居任磕掉烟灰,把被盖到张老三身上,悄悄地走了。<SPAN lang=EN-US>
孔居任来到姑母孔霜子家。这里是另一番境况:宽屋富室,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而且,孔霜子对侄子表现出从来没有的亲近,她擦了好几次泪水——心疼侄儿呵!孔居任酒足饭饱,盖着绸面被子,一直酣睡到掌灯时分。这时节,孔霜子亮底牌了:她把孔秀才的话传给了他,要他和她一起给孔秀才办事,发横财,当大官……<SPAN lang=EN-US>
孔居任边吃边听,饭吃完,话听完,擦擦嘴,站起身,抬脚就走。<SPAN lang=EN-US>
孔霜子追在屁股后问他的主张,孔居任低沉地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SPAN lang=EN-US>
侄儿走后,孔霜子望着残杯剩碗,在心里把侄儿“不知好歹”、“狼心狗肺”的狠骂了一顿,为白白管了他两餐酒饭而悔恨……但,忽地,孔霜子的眼睛瞪大了,发亮了,接着粉脸上的大嘴裂开了,露出黑黄的大门牙……今晨刚擦亮.大脚霜子就进了孔家庄,找到钱庄账先生,报告她在没露出劝孔居任叛变共产党的话之前,在喝酒中,从他嘴里掏出的伤员掩藏在桃花沟北石屋里的情报。孔庆儒去了县城,区队长孔显怕走漏风声,当即集合起两班人,一班骑马,一班骑自行车,一阵风冲向桃花沟。<SPAN lang=EN-US>
由熟悉地形的刘队副领着,孔显的兵马直接扑到村后北山的石洞群——北石屋……自然,没有共产党伤员的影子。但是,那大小不一的洞里,散在旮旯的一些谷草叶、麦秸屑,烧过柴禾的几堆灰烬,岩石留下的新鲜脚泥,却清清楚楚地证明,孔霜子的报告是准确的。于是,孔显指挥兵搜村……村子不但没有伤号,连可疑的痕迹也未发现。接着,把周围山口放上岗,逼着村长张甫礼安排吃喝。张桂元的烧锅又倒了霉,有两家养的几十斤的小猪崽也被逼着杀了……一直折腾到日头偏西,孔显和刘队副悄声嘀咕了一阵,撤下岗哨,带着人马往龙泉口走了……<SPAN lang=EN-US>
巨岩堆积起来的北石屋,直削削地矗立着,俯瞰着小小的村落。<SPAN lang=EN-US>
早春的胶东半岛的山区,天空多是晴朗的,碧蓝透明的,其他植物才开始复苏,还没有穿上绿衣裳,唯有那些赤松,不管是老的少的,大的小的,仍是青青的不改本色。因为他们的坚硬的顽劣的根须,所遇到的不论是沃土、乱石或悬崖石缝,它们都能深深地扎进去,牢牢地攀结住,吸取养分和地温,抵御住酷寒的袭击。经过这冬的霜摧雪压,风扫冰打,枝干越发红润刚劲,针叶更苍翠精神了。<SPAN lang=EN-US>
这时,靠近西山的残阳,正把一抹血红的柔光涂在北石屋最顶端的鸽子堂上,使这个人、兽都难以上去的岩洞,护蔽在千姿百态的怪石和赤松中,像是一幅宏丽瑰美的画。<SPAN lang=EN-US>
三嫂和桃子,守护着八个伤员在鸽子堂里。这个“堂”并不大,呈勺子形,里面宽些,有两丈许,但很矮,人要爬着进去,靠外面,人能站起来,可又很狭窄,两个人活动都挺困难。洞口怪石嵯峨,直的歪的,斜的侧的大小赤松,簇拥在四周,除了鸽子认识它们祖祖辈辈进出的家门,不知道名堂的人,远近都看不见它的洞口。<SPAN lang=EN-US>
八个伤员躺在里面洞里,铺着厚厚的谷草秸。他们都是伤了腿脚或者胸腹部受伤的重伤人,如果是正常情况,病情早该好了,但一个多月以来,不得不住在潮湿寒凉的山洞里,更加上缺医少药,冯先生被孔秀才派人盯住,其他医药先生也是一样,又不敢去药铺拿药——敌人都派了坐探监视,只能靠土方土药,伤势怎么能好得快啊,不恶化就是大幸了!
那些成百上千的鹁鸽,被占去了天堂,开始似乎不高兴,躲在洞四周的小洞、石坎等角落里,瞪着发红的眼睛,愠视着不速之客。三嫂轻轻地把还走不灵便的小鸽子捧到平坦的石沟处,哄孩子似的温和地说:“都挪挪地方,让这些受伤的亲人好好躺躺,你们也算为革命出了力气,等咱成功啦,俺给你们搭个好窝儿。听话,乖乖。”<SPAN lang=EN-US>
鸽子们好像听懂了人类的言语,其实是发现了这些人们是友爱的。很快,它们就习惯了新的处境,该踩蛋的踩蛋,该孵卵的孵卵,该觅食的觅食,进进出出,忙忙活活,跟平时没有两样。<SPAN lang=EN-US>
桃子和母亲也只顾忙她们的。给伤员喂饭、喂水,帮助他们翻身,大便小便……清明刚过,这里还是颇冷的,再加上又是在丛山的岩洞里,寒意甚浓,但她们母女,大半天里,额上的汗水一直不干。她们一面伺候伤员,一面不断挤到洞口边,观察外面的动静……<SPAN lang=EN-US>
终于,太阳偏西了,靠山了,她们发现敌兵离开了村子,没有抓走什么人,朝东山方面开走了。母女俩一阵高兴,总算又躲过一次凶险。她们等待着来接应的亲人。今夜晚,伤员就安全转移了……当桃子发现父亲张老三和支书杨玉清带着挑柴的扁担绳子走出村,差点大声呼唤起来——毕竟,桃子不是小菊,她扭头向洞里叫道:“妈、妈!俺爹和玉清叔出村啦,咱们快打点下去吧。”<SPAN lang=EN-US>
“哎。你在洞口看着,我自个儿行啦……”<SPAN lang=EN-US>
看着看着,桃子的眼睛逐渐瞪大了,眼神惊异了,脸面绷紧了,脸色严肃了:张老三和杨玉清,没有走上来后山的路,甚至连向北石屋这边看一眼也没有,径直地向前走了,消失在山那面了。<SPAN lang=EN-US>
“桃子,桃子!他们来了吗<SPAN lang=EN-US>?”三嫂在里面问。良久,不见回音,她爬出来,见女儿朝山下一动不动地呆着,吃惊道:“你怎么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别出大声。”‘<SPAN lang=EN-US>
三嫂身上一紧,挤到桃子身边,见她紧蹙着眉头,自己从女儿肩膀上方向山下望去,不见人的影子。悄声问:“你爹呢,怎么回事?”<SPAN lang=EN-US>
桃子思虑着说:“他和玉清叔都不理会咱这,一直过东山去了。”<SPAN lang=EN-US>
“哦!”<SPAN lang=EN-US>
“我怕有意外!”<SPAN lang=EN-US>
“嗯。孔秀才肚里的坏水多,咱得留神!”三嫂也警觉起来。<SPAN lang=EN-US>
母女俩四只明亮的眼睛,紧巴巴地注视着洞外的动静。<SPAN lang=EN-US>
沉寂,黄昏前的沉寂,连风声都绝迹了。倏地,一队雁,从北山头掠过来,咕呱咕呱,向南飞去。<SPAN lang=EN-US>
就在大雁消失的方向,从村口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沿着石头河边的曲径小路,蹒跚地向北石屋这面走来。他走得艰难、缓慢,可是一步步离北石屋近了。鸽子堂上的母女,已经看清这个小人,上穿黑褂,下着黑裤,手里还拿着东西,噢,右手着篮子,左手提着小砂罐。<SPAN lang=EN-US>
“狗剩<SPAN lang=EN-US>!”三嫂和桃子的眼睛同时认出了这个小人。<SPAN lang=EN-US>
桃子一怔,诧异地说:“他来啦!来……”<SPAN lang=EN-US>
“是来送饭的。你没见水罐还冒热气呐,真是好孩子<SPAN lang=EN-US>!”三嫂被孩子的举动激起的热浪所簇拥,忘情地喃喃道。<SPAN lang=EN-US>
桃子却在紧紧地思索:怎么他一个人来的?
张老三早热好了干粮,准备等孔显一伙撤走,马上把饭送到北石屋。不料,敌人前脚离村,杨玉清就找上门来对老三道,防备孔显的阴谋诡计,宁叫伤员饿一饿,也别出危险。他们两人以挑柴为名,打探情况去了。<SPAN lang=EN-US>
那小狗剩听说坏蛋滚了,从厢房来到正屋,见父亲把送的饭、水都打点好了,人却不知去向。心想,爹准是犯糊涂,忙别的,耽误了送饭。伤员饿着、渴着,可是个大事,妈要埋怨,二姐会不高兴。他狗剩常随妈妈到北石屋送饭送水,看护伤员,路怎么走,哪个洞怎么进,他熟极了。他都六岁多了,还不能把饭送去!妈常说,二姐五岁就能上山挖野菜,她还是女的哩!嘿,妈和二姐见他干了这样大事,一定会夸他,那才美呐<SPAN lang=EN-US>!就这样,他大人似的给大</SPAN>牛、二牛、小牛分配了吃食,吩咐竹青在家看管比她小一点的三个“牛”舅舅,自己上山送饭去。<SPAN lang=EN-US>
无奈,他一只胳膊不动饭篮子,另一只手也提不来砂水罐。好,有办法,把饭从篮子里拿出一半放进锅里,水也从罐子里倒出一半,他盖好锅盖,严令外甥女竹青,过一会儿要把灶洞里的火吹着,使锅里的干粮不得凉了,一会儿回来,给她捎回好看的“松树楼”玩……<SPAN lang=EN-US>
狗剩着半篮干粮,提着半罐热水,起始是兴冲冲的,一会儿就是喘吁吁的。但毕竟他是出门就爬山的环境中的孩子,总算登上北石屋跟前。他顾不得擦汗水,进了大洞口,沿着“猴爬道”,钻进“仙人乐”——两间房大小的洞,把饭篮放到“石桌上”,回顾一遍,不见人影,他顺着“天窗”向上看到鸽子堂,心扉豁亮,扒着岩石的缝子,爬上了“天窗”,那鸽子堂就在斜对过的刀削般的四丈多高的绝壁上。<SPAN lang=EN-US>
“妈妈<SPAN lang=EN-US>!姐姐!坏蛋都跑啦<SPAN lang=EN-US>!我送饭来啦……”狗剩大声地向鸽子堂呼喊道。<SPAN lang=EN-US>
鸽子堂上,站在桃子背后的三嫂,刚要开口,被桃子的手势捂住了嘴。山村女子那特有的敏锐的目光,发现狗剩身后的洞里,有个戴灰色礼帽的头在晃动……<SPAN lang=EN-US>
桃子感到母亲的呼吸短促起来<SPAN lang=EN-US>!
那狗剩不见母亲和姐姐的回话,好生奇怪,又大声叫道:“妈、姐!快呀!晚了饭凉啦<SPAN lang=EN-US>!快把绳子顺下来呀……”<SPAN lang=EN-US>
身后有响动。狗剩一转身,见两个腰插短枪、头戴礼帽的人。他下到洞里,端量着他们,问:“你们干么的?”<SPAN lang=EN-US>
其中一个矮胖的一只眼的人,作出笑脸,说:“我们是于震海暴动突击队的.听说有坏蛋来桃花沟找伤员,赶来救援的。”<SPAN lang=EN-US>
狗剩道:“放心吧,坏蛋都滚啦!”<SPAN lang=EN-US>
“嘿,好孩子,真乖<SPAN lang=EN-US>!你是给伤员送饭的吧?”<SPAN lang=EN-US>
“嗯。”<SPAN lang=EN-US>
“还有谁在上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妈和俺姐。”<SPAN lang=EN-US>
“好,好小子!”孔显斜着瞎掉的一只眼,心里乐开了花。他刚才是领兵佯装撤走,却从北山后迂回过来,以松林作掩护,从西口埋伏进北石屋……<SPAN lang=EN-US>
“那上面怎么不应声呢?”孔显问。<SPAN lang=EN-US>
“不知道。”<SPAN lang=EN-US>
“平时怎么上去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狗剩的黑亮的大眼睛,这时发现洞口有刺刀闪光,他跑过去一看,啊,“仙人乐”外面一堆穿军装的兵!孩子惊恐地喊道:“啊!你们是坏蛋,坏蛋!”<SPAN lang=EN-US>
刘队副上前给狗剩一嘴巴,将孩子打倒在地,骂道:“小共匪崽子!我叫你送饭……”抬脚朝饭篮踢去。<SPAN lang=EN-US>
狗剩顾不得擦脸上的血,扑过去抱住饭篮,哭着说:“把饭弄脏啦,怎么吃啊!”<SPAN lang=EN-US>
孔显冷笑着,从衣兜里掏出太阳镜戴上,遮挡住独眼龙的丑陋,吩咐敌兵,搜寻上鸽子堂的工具……<SPAN lang=EN-US>
桃子的眼睛紧盯着下方的小洞口,手使劲扳住洞壁上的石头。<SPAN lang=EN-US>
“你兄弟哪<SPAN lang=EN-US>?”三嫂被女儿挡住了视线,看不到下面的情景,紧张地问。<SPAN lang=EN-US>
桃子异常担心地说:“狗剩回到仙人乐里,看不见了,那洞里有不少人,嗡嗡乱喊,听不清说的么话。”<SPAN lang=EN-US>
“真的有坏人?”<SPAN lang=EN-US>
“像是。”<SPAN lang=EN-US>
“这傻孩子.惹下这大祸……”<SPAN lang=EN-US>
“妈,这怪不得兄弟,他才六岁啊……”桃子的心热辣辣的,“妈,你到里面,把伤号守好,不管有么事,别惊动他们……这里有我看着,他们没梯子,上不来,奈何不得咱们。”桃子把母亲劝进洞之后,她定了定神,急忙把能活动下来的石头,搬到洞口处。她影在挡住洞口的从上面两侧长下来的赤松枝叶里,紧瞅着下面的动静,那心,咚咚咚地跳!
桃子的担心很快成为事实:刘队副和泥鳅几个兵油子,在北石屋里的一条深石缝里,搜出了五丈多高的梯子。孔显指挥七八个敌人利用高低不等的岩石做掩护,将梯子朝鸽子堂上搭。<SPAN lang=EN-US>
桃子盯住敌人,特别是她认出了大石后面的孔显,立时抓起一块石头,双手举过头顶——然而,她把石头放下了,唉,可惜不是颗炸弹<SPAN lang=EN-US>!
有三个敌兵,奉命向梯子上面爬。他们爬几磴,就停一停,恐惧地向上望望,但知道腚后有枪对着,又向上爬去。<SPAN lang=EN-US>
桃子扑下身,胸脯抵在尖刻的石头上,两手抓住梯子杆的顶头,拼力向外推。梯子纹丝不动。下面,敌人用大石头压住了梯脚,这么高的梯子,又有三个兵在上面,桃子再用劲,也是枉然!
敌兵已爬到梯子中间了。桃子焦急,刚要叫妈求援,她的手又触到一边的石头,就立时跪起身,摸起石块,接二连三地向梯子上的敌兵砸去。<SPAN lang=EN-US>
“啊——”<SPAN lang=EN-US>
“妈——”<SPAN lang=EN-US>
“呀——”<SPAN lang=EN-US>
三个敌兵,前头的着了石块的痛击,痛叫着脱了手,身子仰倒在第二个身上,他们又一起把第三个同伴砸脱,三人同时发出惨厉的痛叫,摔到嶙峋的绝壁上。两个敌兵脑袋开花,红血和白脑浆进得到处都是,当时就毙命了,另一个断了两条腿,挂在岩缝一株死树根上,哭号了好几声,又摔落下去,死了。<SPAN lang=EN-US>
桃子趁这个空子,奋力将梯子推离了洞口,尔后,她看也没看对手的惨状,身子倚上洞壁,揩那红脸上的汗。<SPAN lang=EN-US>
下面的敌人,慌乱地躲到高大的岩石后面,向鸽子堂开枪射击。<SPAN lang=EN-US>
子弹不能拐弯,都打在鸽子堂洞口的石壁上,崩出一些碎石屑,碰掉几束松针松枝。只是惊扰了温驯的鸽子,它们成群地飞出了巢,在山峰间绕圈子,一圈又一圈匆忙地飞着,惊惶地飞着,急遽地飞着。<SPAN lang=EN-US>
“桃子<SPAN lang=EN-US>!”三嫂从里面爬出来。<SPAN lang=EN-US>
“妈,放心,没有事。”桃子极力平静地说。<SPAN lang=EN-US>
枪停了,敌兵喊道:“上面洞里的人听着,老老实实让我们上去,一个不难为你们!”<SPAN lang=EN-US>
“不老实,甩炸弹进去,一个别想活!”<SPAN lang=EN-US>
“抓住一个零刀割<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不投降,把你们困住,饿也饿死,渴也渴死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快点,老老实实投降,孔队长也讲宽大啦!”<SPAN lang=EN-US>
“等调来大炮,一弹进去,连洞带人一块完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那个叫大胜的伤员,从里面爬出来,说:“大妈,桃子姐<SPAN lang=EN-US>!同志们叫我来说,你们想法活着出去,不要管我们啦<SPAN lang=EN-US>!你们为我们操的心,使的劲,够爹妈再生养我们一次啦!你们快想法活着出去吧……”<SPAN lang=EN-US>
“快别这么说,孩子<SPAN lang=EN-US>!”三嫂按住了大胜的肩,激动地说。<SPAN lang=EN-US>
桃子道:“大胜,快回去好好躺着。你和同志们说说,坏蛋没法上得来,天快黑了,孔显那几个人,不敢在深山里过夜;再说,咱的人今夜晚来接你们,玉清叔和俺爹,会去把这里的事告诉他们。”<SPAN lang=EN-US>
把大胜送进去躺好,三嫂又爬回来,想到洞口看看。桃子把母亲拦住,说:“防备枪子……妈,你是不是揪俺兄弟的心<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一直没见到他<SPAN lang=EN-US>?”母亲忧心忡忡。<SPAN lang=EN-US>
“兴许他趁敌人忙这儿,从下面洞里跑了?俺兄弟机灵,这北石屋他也熟。”<SPAN lang=EN-US>
三嫂闭紧嘴沉默一会儿,转身向里面去了。桃子道:“妈!你放宽心,守住伤号,还有冷饭冷水,该吃,吃<SPAN lang=EN-US>!该喝,喝……”<SPAN lang=EN-US>
孔显一伙撤回到“仙人乐”里。独眼龙边抽香烟边说:“怎么办,天快黑了?共匪真他妈的有办法,藏到这个奶奶地方。”<SPAN lang=EN-US>
泥鳅道:“听说石匠玉能知道昆嵛山所有的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山洞,从哪出,打哪入,这家伙一清二楚,我看这也是他的算计。”<SPAN lang=EN-US>
“狗屁,你净替他吹<SPAN lang=EN-US>!”刘队副说,“我看在这儿放上岗,咱们到村里过夜,第二天再来收拾。”<SPAN lang=EN-US>
“啊,在这村过夜!”泥鳅把嘴咧成瓢了,“于震海他们都是夜游神,有伤号在这儿,他们能不来……”<SPAN lang=EN-US>
几个兵都面色紧张,直伸舌头。孔显跳起来说:“你个兵油子!我看快成共产党的嘴子啦<SPAN lang=EN-US>!石匠玉要来了,我正巴不得呐<SPAN lang=EN-US>!今夜就住桃花沟,派两个人到文登城给我爹送信,搬兵来增援。”<SPAN lang=EN-US>
刘队副倒有些后怕了,说:“孔队长,泥鳅的话……他妈的,我不信对付不了这几个伤残家伙。他们准没有枪,有枪早开火了。咱们只要上去,就大功告成了。他妈的,还有女人在上面,刚才送饭的小崽子,不是叫妈唤姐的吗<SPAN lang=EN-US>?哎,他呢?”<SPAN lang=EN-US>
孔显道:“早吓跑了。”<SPAN lang=EN-US>
“搜搜看。”刘队副命令。<SPAN lang=EN-US>
狗剩没有跑,他像个小甲虫,抱着饭篮子,缩在大洞拐弯处的小洞里。被敌兵拖出来,他还抱着篮子,五六个补丁的小黑夹袄,包在饭篮子上,身上只穿个带红格的粗布有襟小褂,显然当年妈妈织的布为小菊做的,他是接着穿的。<SPAN lang=EN-US>
孔显问:“小孩,你怎么没逃走?”<SPAN lang=EN-US>
狗剩道:“俺得送饭。”<SPAN lang=EN-US>
“你不害怕放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怕……”<SPAN lang=EN-US>
“傻小子,脸冻得发青,脱了衣裳包饭篓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怕饭冻凉啦。” 敌人迷惘地看着他,几个兵抢上来拿干粮吃。狗剩紧紧护着饭篓。泥鳅狠劲地拧他的耳朵,孩子死不放手,哭着嚷:“不给<SPAN lang=EN-US>!不给!就是不给!俺三姐为要饭,费多大事呀!给好人吃的,你们不能吃……”<SPAN lang=EN-US>
孔显摆摆手,叫兵们放开狗剩.说:“我说小孩,你妈你姐在上面洞窝里?”<SPAN lang=EN-US>
“俺妈……<SPAN lang=EN-US>"狗剩瞅着这张恶煞的脸,摇摇头,改口道,“不知道。”<SPAN lang=EN-US>
“方才你不是叫了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兴许不在了,妈和姐没应声。”<SPAN lang=EN-US>
“这样吧,给你放好梯子,让你上去送饭。”<SPAN lang=EN-US>
“俺不上去。”<SPAN lang=EN-US>
“为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等你们走了,再说。”<SPAN lang=EN-US>
“为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们坏,想害好人。”<SPAN lang=EN-US>
“小崽子!你奶奶的也是共产党<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小,不够岁数当共产党!”<SPAN lang=EN-US>
“他妈的,我打死你<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没做错事,凭么打死俺?”<SPAN lang=EN-US>
“来呀,把这小共产党背在身上,爬梯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见敌人又把梯子扶起来,搭在洞沿上,桃子沉着地挑选着带尖的石块。她心里说,来吧,来多少,下去多少……但是,当她估计敌人爬上梯子,正要寻找最好的机会,把石块砸下去的时候,她吓呆了:梯子上,前面一个敌兵,手握短枪,他身后一个高大敌兵,脊梁上背着——不,是绑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的红格白粗布单褂,异常耀眼<SPAN lang=EN-US>!
“狗剩<SPAN lang=EN-US>!兄弟!”桃子失声地叫道,身子向前一扑,恨不得跳下悬崖,救出小弟。<SPAN lang=EN-US>
孔显在岩石后面,举着手枪呼喊道:“上面的人听着:你们的孩子、兄弟在梯子上<SPAN lang=EN-US>!谁要动一下,他可就一块粉身碎骨啦!”<SPAN lang=EN-US>
“看明白点<SPAN lang=EN-US>!伤了自个儿的亲骨肉,可别后悔啊<SPAN lang=EN-US>!”刘队副跟着叫喊。<SPAN lang=EN-US>
桃子握石块的手,哆嗦着,手脖子发软,石头坠在地上,崩起的石屑,溅出洞外。她急忙探出头向下看,可别碰到弟弟身上呵!
敌兵背上的狗剩,终于把手从捆绑中挣出来,抠出敌人塞进嘴里的破布,哭着叫道:“妈呀!姐啊!俺不上去啊……爹呀!快来救俺哪……”<SPAN lang=EN-US>
桃子那刚健的体格,这时却像一摊泥,倒在洞口,巨大的悲怆,梗住她的喉咙,哭不出声<SPAN lang=EN-US>!泪帘挡住了她的眼睛,面前一片漆黑<SPAN lang=EN-US>!
前后五个敌人一磴一磴地向上攀,那杉木杆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已经登到梯子的中间以上了!
猛然,桃子觉得一个人挤到身边,一霎,响起一声她从小就听惯的断喝:“你停着干么!”<SPAN lang=EN-US>
桃子一惊,擦擦眼睛,只见母亲跪在乱石上,那瘦削的脸铁青,两眼大瞪着,直望着洞下面,简直是一个铁打的人<SPAN lang=EN-US>!
桃子扶住母亲的胳膊,哭道:“妈,俺兄弟……你就这么个儿子啦……”<SPAN lang=EN-US>
三嫂无情地将女儿的手甩出去,身子向洞口一扑,两手抓住梯子的顶头,眼睛紧紧闭着,使力推梯子,但梯子没有动——也许她用的力不够,也许……她只感到敌人那登梯子的脚步,是踏在她的心尖上,那梯子的咯吱声,是她的骨头的折裂声……<SPAN lang=EN-US>
“桃子,没骨头的闺女,帮妈一把啊……”她无力地喊道。<SPAN lang=EN-US>
桃子挤到了母亲身边,娘儿俩并肩跪着,那双干了一二十年活的比妈妈的大多了的手,抖动着,不敢往梯顶头上放。<SPAN lang=EN-US>
三嫂双手挪到一个梯顶头上,另一个让给女儿。她哀求着自己的女儿:“好闺女,疼你妈,亲你兄弟,你就快帮妈一把,快……”陡然,她提高嗓门,向外喊道:“狗剩子!爹妈的独根苗,别喊痛啊<SPAN lang=EN-US>!我的儿……<SPAN lang=EN-US>"她低下头,紧紧地闭上眼,拼出全身力气,狠命地推梯子<SPAN lang=EN-US>!
那高高的梯子,被两双有力的手,掀了起来<SPAN lang=EN-US>!
三嫂的面前一黑,她明明看到是整座山峰都塌了下来,压到她娇小的细弱的身上<SPAN lang=EN-US>!
荡起轻雾的深谷,久久地回响着母亲的悲怆的呼唤……<SPAN lang=EN-US>
那大群的在山间盘旋的鸽子,越飞越急,它们再也忍受不住了<SPAN lang=EN-US>.呼呼啦啦地向鸽子堂扑去……<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white;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冯德英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