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的体魄超过常人,但总是人肉人骨,两颗子弹从背后射进腰间,脊髓骨断了一根。流出那么多血,一般人早躺下了,他却坚持战斗结束,开了总结会,布置了队伍的行动,怀揣一百零九元银洋和手枪,离开队伍,避开大道,沿着河畔树林、沟流土岗,蹒跚北上。天黑时走了五十多里,来到牟平中部的盘石村,几乎是倒在开门的老人怀里……<SPAN lang=EN-US>
这个老人只老夫妻俩,儿子和本村另外六名共产党员,在去年冬天暴动失败后,被同村的坏分子告发,七颗人头挂在牟平城墙上,老伴哭儿子哭的,眼睛叫泪水沤得快瞎了!
震海被老人扶着进了屋,弓着身,趴在炕席上。他感到胸部剧痛,两腿发木,头上黄豆大的冷汗珠,吧嗒吧嗒往炕席上掉。<SPAN lang=EN-US>
两位老人焦灼万分,不知如何是好。老妈妈哭着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SPAN lang=EN-US>?别和俺那儿一样,儿啊……”<SPAN lang=EN-US>
“看看,看看!你又、又来啦!”老人着急地说,“这活的还忙不过来,你还提死的。快烧水,弄饭<SPAN lang=EN-US>!准是饿的,累的……”<SPAN lang=EN-US>
休息了一会儿,喝了热水,震海好一些,能坐起来了。两位老人欢喜地守着他,老妈妈擦开了泪水。<SPAN lang=EN-US>
震海说:“老人家别难受,保着身子要紧。俺兄弟的血不会自流,咱们新来的领导人,叫把所有为革命死的人名,都开成单子,他一一记在本上。他说,永远不忘他们,为他们报仇,为他们的亲人打下江山<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看看,看看,俺说孩子死得有福,你就不听,老哭……”老人说着,自己也用衣袖拭开了泪眼。<SPAN lang=EN-US>
震海又把游击队几次打胜仗的消息,告诉了两个老人。老妈妈又撩起衣襟拭泪水。<SPAN lang=EN-US>
老人说:“看看,看看,你又……”<SPAN lang=EN-US>
“看看么?俺喜欢也不成呀!”<SPAN lang=EN-US>
于震海讲了他要去烟台执行任务,不用多说,老人已经明白。老妈妈摸索着烙地瓜面饼,贴玉米面粑粑……他们连一点麦面也没有啊<SPAN lang=EN-US>!老人从旧柜子里找出个带补丁的钱褡裢,把干粮打点进去,一直忙了大半夜。但是,在午夜要叫醒于震海动身上路时,老人发现于震海是趴在炕上睡的,还不断发出忍痛的呻吟……<SPAN lang=EN-US>
于震海本来想把受的伤瞒住,但瞒不住了。这位老人懂得点治伤常识,看了他的伤势,洗了伤口,上了些药,又用新粗布给他扎好,很担心地说:“孩子,这伤上了药,止住了血,可子弹没抠出来,骨头碴没长到一块,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得老老实实躺下养着,怎么能爬山越岭到一百开外的烟台去<SPAN lang=EN-US>?这伤口要是活动了,化了脓,那可不得了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说他任务紧急,得赶快去。老人道:“再急也得躺两天,伤口稳住了……”<SPAN lang=EN-US>
怎么说,老人就是不放他走。老妈妈找出儿子原来的小褂、裤子,把他里面的血衣换了下来。他的棉袄、鞋袜,原来和宝田换过了。震海也感到头重脚轻,走路困难,只好又躺下了。他刚闭上眼,就听到西风吹得茅草屋呼呼地响,仿佛看到昆嵛山的泰礴顶上,白雪一层。是啊,已是初冬了,天冷了。但是烟台特委的人,理琪、高玉山他们,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住最差的客店,缺铺盖少柴禾,没钱买纸印传单……一会儿,他把一百零九元钱送到了,他们欢乐地咬大饼,喝热腾腾面汤,围着火盆烤火,盖着厚被睡得香甜……咦,满天飞的是雪花?不是,雪是白的,这个是红的绿的紫的,啊<SPAN lang=EN-US>!好家伙,是传单……<SPAN lang=EN-US>
于震海蓦然惊醒,自己趴在枕头上,原来是一场梦。不,不是梦,如果把钱早点送到,这一切就变成实实在在的真事了。他爬起来,炕上空空的。他下炕穿上鞋,走到灶间,开开屋门,有个人坐在门外槛上。<SPAN lang=EN-US>
“你放心睡吧,老头子在街门外头。”老妈妈说着站起来。<SPAN lang=EN-US>
这时,院门无声地开了,老人进门又关好,他回到屋里,手里攥着一把镰刀。<SPAN lang=EN-US>
于震海说:“老大爷,我非走不可,不走就会急出病来,伤口坏得更快<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人怔了片刻,说:“留不住,你走吧。本来我盘算,明儿去孔家庄,找鬼见愁求个方回来……”<SPAN lang=EN-US>
老妈妈已把褡裢放在震海肩上,那干粮还有热气,暖着震海的心扉。老妈妈扶着他的胳膊说:“能见着那领导人,替俺瞎老婆子捎句话:他给俺儿子上了宗谱,俺欢喜着哪……”<SPAN lang=EN-US>
“看看,看看……”老人说着,一手拉震海,一手握镰刀,送出屋门,送出街门,送出村口。说:“孩子,你路上小心<SPAN lang=EN-US>!和咱们的人说,你们怎么不常来啦?别不放心儿子没了,他爹妈还在呀!”不等对方回答,老人摘下自己的“满头捋”,把震海的破礼帽换下来,转回身,走了。<SPAN lang=EN-US>
过去一天多的路程,这次他走了整整四天。这是怎样走过的四天哪!第一天他还能咬着牙,走了六十里——这对多年黑白奔波,习惯大步流星的石匠玉,太可悲了<SPAN lang=EN-US>!夜里他宿在牟平城东四十里的金山寨村外的打谷场上,找个玉米秸搭的人字形草窝铺<SPAN lang=EN-US>(这是这一带谷场必有的),他还是向下趴在草堆上,睡到天亮前就上路。这些地区直到烟台,于震海没有接头的联络站,不属于他活动的范围,为防备出意外,只好在野地谷场上睡。当然,他也可以住乡村野店,花钱又不多。可是即使一个铜钱,那也是钱呵<SPAN lang=EN-US>!留下交给党组织,总是有用场呵!
第二天过猛浪口子。那年他和金牙三子去东北躲险,迈开大步,一会儿就过去了。这次,他爬这山口子,尽管它的坡度不算陡,而且又是大路,他可一步一步向上挪,腿稍一迈大,带累得伤口搐动,痛得咬牙,歇息了十多次,足足小半个下午,才爬过去厂。从牟平城到烟台,六十多里,他却艰难地走了两天。夜里不能走,公路常有敌人流动,小路他又不识,好在这里没有认识他的本地人。但也不能大意,万一碰上来烟台办事的认识他的坏人,像那年在七里店遭遇上村长于令灰……他把帽子向下拉——这才感到老人换给他的“满头捋”的好处,能御寒风,又能挡住脸,还自然。<SPAN lang=EN-US>
第四天上午,他终于登上烟台东口,看到了港外的船舰,心里一喜,舒口气:到底还是到了,就要看到理琪和特委的同志,交出去同志们拼命得来的一百零九元,解决经费的困难……<SPAN lang=EN-US>
背上的伤口也似乎疼得轻了些,他加紧向城里走。走着,他见一堆人停在前面,再一看,有三个警察,正在城门检查出入行人。他马上停下来:过去来没有敌人在此设卡的呀?他看敌人不搜身,只是检查携带的东西。就把钱袋从褡裢里掏出来,塞进怀里,这时正有一个挑了两笼公鸡的小贩从他身边走过,他上前搭讪说:“大哥,你上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到大世界。”<SPAN lang=EN-US>
“俺正要去那儿,路不熟……”<SPAN lang=EN-US>
“跟着走吧……”<SPAN lang=EN-US>
顺利地通过岗卡。震海见有人在路边井台打水,就说:“大哥你先走,俺喝口水,歇歇脚……”<SPAN lang=EN-US>
他照旧来到西南河,找同乡熏皮子徒工于二。<SPAN lang=EN-US>
铺面上有个工人正在炉子上熏猪皮,油烟呛得他直流眼泪。他说:“于二不在,他……”<SPAN lang=EN-US>
“哦,你找于二的……”胖胖的满脸满身油垢的小铺老板,从里屋招呼一声,走出来,不停地上下打量于震海,咧咧嘴,笑嘻嘻地说,“你是于二的同乡,上个月才来过,见过面……来吧,进里面坐,喝茶,抽烟。”<SPAN lang=EN-US>
于震海随他走到里间,坐在面前板凳上,把钱褡裢扯下肩。老板忙接过来,放在炕上,又殷勤地拿烟,倒茶。于震海不会吸烟,倒是口干舌燥,一口一口地喝着淡而无味的二泡茶(注:即泡过一次的茶叶,晒干后又泡。),问:“于二呢?”<SPAN lang=EN-US>
“你等等。”老板出去一会儿,回来陪笑道:“我吩咐伙计叫饭去了……你问于二呀?他到福山收生皮子去啦,骑的车子,路平坦,过午定规回来……对,他给我留下话,说有位同乡来找池,叫等着……我猜,一准是你,果不然就是……喝茶,喝茶……这是江南来的叶子,平常舍不得,不是你来……贵客嘛……”<SPAN lang=EN-US>
油老板边说边向门外窗外张望,有些心神不定。于震海开始没在意,一会儿就察觉了,便道:“掌柜的,你有事就忙去,我自个儿等他就是了。”<SPAN lang=EN-US>
油老板忙说:“也好。我失陪一会儿,去去就来……你千万别走,于二人老实,给我出了大力,你们是同乡,也是我们近邻,你别客气……他说过午回来,也许一会儿就回来,说不准已走在半路上……你千万别离开,等着我,我去去就来……”油老板说着向外走,不料,被门槛绊了一个跟头,差点一头栽到街上。<SPAN lang=EN-US>
带伤走了四天,夜夜趴草堆,这时有了热炕,被垛,疲劳又上来了,真想趴上去躺一会儿。但他没有这样做,怀里的钱包沉甸甸地压在他胸口上……他到门口转了一圈,工人没有了,也不见油老板的影子,就回到炕沿上坐着,头靠墙壁,闭眼打吨……<SPAN lang=EN-US>
于震海有个多年的凶险紧张的生活环境养成的习性:每次睡觉之前,他脑子都要想一想,睡前做过的事,和醒后要干的事。这时刚合上眼皮,脑子就活动开了:刚才在门口,熏皮工人说话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油老板这个人他不知底细,上次来对他挺冷淡,不是碍着于二的面,收他住下都不情愿,这次倒格外亲热。怎么回事?而且言语错乱,虚虚伪伪,重重复复,像有什么心事压身……老板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啊,这是他自家的门槛,每天不知进出多少回,腿脚不残,为什么这次绊了个跟头?这只能说明他心慌意乱,腿软脚飘,紧张过度……<SPAN lang=EN-US>
蓦地,游击队长睁开眼:莫不是共产党人于二有什么差池<SPAN lang=EN-US>?不好,处境危险<SPAN lang=EN-US>!于震海站起身,下了地,就要出门——但,晚了,油老板已经抬腿迈门槛了。他习惯地将右手插进怀里——再出来,就是顶上子弹,张开机头的驳壳枪了……<SPAN lang=EN-US>
油老板一个人空着手进来,叹口气道:“唉,乡下送来一批生皮子,本来是咱订下的,半路上叫别家高价截了去。我去晚了一步……同行是冤家!老乡,做这呛死人的买卖,真苦哇,看看我这身脏油,夜晚老婆不让上炕,孩子叫我油猴爹……还没你们种地好……咦,看你的面色不正,不舒服?怎么不上炕躺一会儿?”<SPAN lang=EN-US>
震海慢慢从怀里把手抽出来,说:“心口有点不自在。”<SPAN lang=EN-US>
油老板倒水沏茶,体贴地说:“那准是路赶急了,冷风呛的。再喝杯热茶,压一压;中午吃碗打卤面,睡一觉,就熨贴了。”<SPAN lang=EN-US>
震海坐下,喝着水,心里想:看对方不慌不忙的样子,可能刚才就是为买卖急的,才心神不安。他也是个小本生意人,属于穷人里面的,不会干坏事的,放心在这里等吧。然而,游击队长又不太放心:穷人里面也会出个把坏人,金贵不就是一个<SPAN lang=EN-US>?于二真出了事,油老板要发坏,方才去报告过公安局,回来等着抓人领赏怎么办<SPAN lang=EN-US>?
于震海放下茶盖,抱歉地说:“掌柜的,真麻烦你啦。我还给人家捎了个口信,得这个空送去。”<SPAN lang=EN-US>
油老板说:“于二一会儿就回来……”<SPAN lang=EN-US>
“回来你说给他,我今晚还得来打扰你。”<SPAN lang=EN-US>
油老板焦躁道:“你不能走,你走于二回来,我落不是……”<SPAN lang=EN-US>
“我不走,送了口信就回来。”震海站起身,心里已断定自己不是多虑,情势不妙,非脱身不可。他把抓起来的钱褡裢递给对方,说:“这个,先放你柜上存一存——给人家捎的还饥荒的钱,城里人杂,要让人算计了,咱可赔不上。”<SPAN lang=EN-US>
油老板接过钱褡裢——好沉重哩<SPAN lang=EN-US>!随即笑逐颜开,说:“行,行,放心吧,给你收着,连带也不会有人解的。老乡,你务必回来吃饭,交往上你,真顺心,你真实在,咱弟兄喝两盅,我做东……”<SPAN lang=EN-US>
客人刚消失在房东头,油老板旋即回到屋里,关紧门扇,急急地解开钱褡裢上的扣子,伸进手去掏钱,掏出来的是干硬的地瓜面饼、玉米面粑粑,咸菜头。他又翻过来复过去找,最后提着空褡裢向炕上倒:除了落了一炕席粑粑渣渣,一个铜钱也没有。他丧气地将钱褡裢狠狠地甩到地下,愤然地骂说:“穷庄稼人<SPAN lang=EN-US>!做了鬼身上也不会有一滴油,还他娘的瘦驴拉硬屎——充样子!哼,干他的脑瓜别裤腰这一行的,有几个是富贵的?好大个,你耍弄老子,我的手段你还蒙在鼓里……等你回来,有地方管你饭;这些干粮,我回回锅,也够做工的两顿吃的……”<SPAN lang=EN-US>
前几天,于二被捕了。公安局把油老板找去,警告他不准透露风声,来了找于二的可疑人,赶快报告,如果抓住了共产党人,有他一份赏钱,要是他瞒住不报或者放跑了,拿他是问……<SPAN lang=EN-US>
这个里外流油的熏猪皮铺子老板,又惊又怕又有了发横财的欲望……他稳住了这个来找于二的同乡——管他是不是姓共的,抓走再说,是真的自己得笔赏钱,是假的自己也摆脱干系,两下都不吃亏。于是他赶快跑到公安局去报了案。局子里管他这趟线的人不在,吩咐他回去不露声色,晚上派人来捕拿。<SPAN lang=EN-US>
晚上来了四个警察,一直等到半夜,没有抓着大个子陌生人,一人拿了一张熏好的熟猪皮,把油老板带回去了。这个油老板一直被关押了十多天,定了个窝藏共匪罪,判了三年徒刑,铺子被抄一空。<SPAN lang=EN-US>
一九四五年烟台被八路军从日本侵略者手中解放,油老板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见人们指着几个骑大马的八路军议论,那个最高的大头大眼的,是在昆嵛山和敌人打了多年,官府动过两千大洋重赏也没抓住的神枪手,如今是烟台警备区的司令。他仔细一看,舌头伸出好长时间回不去,想到九年前的那一段公案,连夜坐船跑到东北去了。其实,熏猪皮的油老板完全是虚惊一场,当时于震海一离开他的铺子,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SPAN lang=EN-US>
于震海向西门里走着,那里的小杂货店,是第二个接头地点。他来到附近的街角处,放慢了脚,机警地打量着,同时将手伸进怀里,握着手枪柄……小杂货店上了板,对面的烟酒店,两个便衣人坐在里面,不时向这面巡视。<SPAN lang=EN-US>
“侦探<SPAN lang=EN-US>!”震海一下就识别出来,心里说着,掉转身,立即离开。怎么办<SPAN lang=EN-US>?到哪里去?他再没有了接头的地址,就这样带着钱回去<SPAN lang=EN-US>?特委等经费用呵<SPAN lang=EN-US>!战友们都等他带回把钱送到的喜讯,他这当队长的,就是这样完成任务的?情况有什么变化<SPAN lang=EN-US>?特委能出什么事情<SPAN lang=EN-US>?
他真急,忘记伤痛,无目的地走着,苦苦地思索着,想着上次来那么顺利,找着于二,见着王大头、高玉山,接着是理琪,最后是小菊坐在公路桥头……他心里猛地一亮:她会不会还能在那里<SPAN lang=EN-US>?但又摇摇头:那是临时开会的地址,她还在那里干什么<SPAN lang=EN-US>?她怎么会知道他来了,还到那里找人<SPAN lang=EN-US>?然而,反正没别的地方找了,有没有人去看看吧,再接不上关系,只有冒险回于二的铺子看看……<SPAN lang=EN-US>
远远看去,那桥头上真的坐着一个人,就是上次小菊坐的那块石头。震海加快了脚步,喜欢道:“我说呀,不会有事,改在这里等我……”<SPAN lang=EN-US>
可是,越到近前,他越放慢了脚步,离有三十步远,他停下来了:那不是小菊,是个头戴学生帽,身穿学生服,上下一身蓝的男学生。震海失望地叹息一声,装作走路的人,直着从他身边走过。那歇脚的男学生也发现了过来的人,只扫了一眼,就把头转向一边,没有理会。<SPAN lang=EN-US>
震海走过男学生几步远,一块小石头飞过来打在他脚边。他不由得回头一看,那学生也正看他……他没理会,转头又走。<SPAN lang=EN-US>
“俺是小菊。”脆甜的女孩子的声音。<SPAN lang=EN-US>
于震海一惊,扭身一看,男学生腋下挟个白包裹,站起身,机敏地下到桥洞去,同时又飞来一句女孩子声音:“俺是小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明白了,迅速扫了周围几眼,不见行人,马上疾步下到桥洞,见男学生摘去头上的有檐帽子,散下头发,对他紧叫一声:“哥!”<SPAN lang=EN-US>
震海一下坐到石头上,腰靠上桥洞的壁,长长舒口气,道:“我没认出是你……”<SPAN lang=EN-US>
“俺也差点把你放过去……”小菊靠在他身旁坐下,“哥,这才几天,你怎么变得这样厉害?”<SPAN lang=EN-US>
“我哪变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没有镜子,他自己怎么看到自己?失血过多,伤疼、心急、劳累、吃不下饭,四五天工夫,他的脸瘦下去一圈,胡子黑茬茬的,脸色白黄,只显两个大眼,又把“满头捋”帽子拉得压到眉毛上,不是小菊眼尖心细,怎么会认出他是谁?无怪乎油老板见了面就慌里慌张,语无伦次,这和于震海几天之内变成这个模样,像个害大病的人,也有关系。<SPAN lang=EN-US>
“哥,你病啊?”<SPAN lang=EN-US>
“没病……”<SPAN lang=EN-US>
“是不是伤哪啦……”小菊寻视他的全身,伸手去摸他的胳膊。<SPAN lang=EN-US>
震海从怀里掏出钱袋,双手捧着,说:“先说正经的。小菊妹,咱们又打个胜仗,同志们叫我来给特委送经费,不多,可是游击队的心意。还幸亏你告诉我,理琪同志他们的苦处,他大老远冒生死来咱胶东,受这么多难为,真不该……”<SPAN lang=EN-US>
小菊唏嘘着端庄的鼻子,低声地哭了<SPAN lang=EN-US>!
震海一惊,急切地问:“快说<SPAN lang=EN-US>!他们怎么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都叫敌人抓走啦……”她呜呜地哭着说。<SPAN lang=EN-US>
“啊!”于震海捧钱的瘦骨嶙峋的大手,哆嗦着,哆嗦着,猛烈地哆嗦着……<SPAN lang=EN-US>
事情发生得极其唐突和猝不及防……<SPAN lang=EN-US>
那天特委负责分发宣传品的工作人员李侯升,很晚了从外面回来,兴奋地向特委书记报告:“真巧啦,我在街上碰到彪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这是在泰康里十八号,只有理琪和李侯升住在这里,高玉山和其他几个同志,分别住在毓璜顶、裕盛胡同等地。<SPAN lang=EN-US>
理琪在桌前读书,听到这话,没有离开书,顺口问道:“这是个什么人?”<SPAN lang=EN-US>
“噢!你不知道——他是海阳县人,老党员了,我们一起活动过,彪子是他党内的化名。暴动以后他失掉了联系,到处打听,见了我,可高兴啦<SPAN lang=EN-US>!我给了他几份《战斗》和《火线》……”<SPAN lang=EN-US>
理琪听着抬起头来,严肃地问:“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告诉他特委现在在烟台,新来了领导人。我和他约定,明天上午九点钟你去见他。”<SPAN lang=EN-US>
理琪陡然站起身,使劲扣上书,生气地说:“同志<SPAN lang=EN-US>!你怎么忘掉我们秘密工作的纪律,怎么能轻易地把党的领导机关,告诉一个长期失掉联系、突然出现的人呢?”<SPAN lang=EN-US>
李侯升分辩道:“他原是个县的负责人,我挺了解他的,你放心……”<SPAN lang=EN-US>
“我不是肯定这个党员就变成坏的了!”理琪口气异常认真,“可是你也没得到充分的证据,他还是个好的同志!现在是什么时候<SPAN lang=EN-US>?残酷的环境对每个党员都在进行考验,经不住敌人的严刑拷打、金钱利诱的人,没有出现过吗?你……我个人有责任,我们的纪律太差,太差!”<SPAN lang=EN-US>
“那怎么办<SPAN lang=EN-US>?我都对他说了。”李侯升嘟嚷着。<SPAN lang=EN-US>
理琪在地上走了三圈,这在他是罕见的。然后,冷静地说:“我们想法了解一下再说,明天这个头,我不能去接,你也不能去。”<SPAN lang=EN-US>
李侯升说:“理琪同志,你是领导人,不去可以,我得去,他是好同志呢<SPAN lang=EN-US>?错过了这个机会,他向哪里去找组织?这个人能力很强,咱也正缺人手。”<SPAN lang=EN-US>
理琪默然了,让步了,说:“好吧,既然你有十分把握,你可以去。但是,你要提高警惕,注意观察,详细了解他这一段的情况,见机行事,回来再研究下一步怎么办。明天我等你到中午十二点钟,你一定得赶回来。”<SPAN lang=EN-US>
理琪是个对人忠诚坦白的人,对身边同志的话也就容易轻信。这大概是这种人的通病。虚荣心很强的人,通常还能做到老实,但遇到需要捍卫虚荣心的时候,就变得言过其实,不安于说老实话了。李侯升就是这种人。<SPAN lang=EN-US>
这个彪子,并不是像李侯升说的他那么了解的人,过去他们只接触过两次,他也不是县委的负责人。只是李侯升在负责召集几个地方的党员开会时,彪子见了他很热情,把他颂扬过一番。李侯升便在他面前夸下海口,叫特委书记亲自和他接头谈话。为了达到自己的这个目的,说服理琪,李侯升就不老实了,进行欺瞒了。诚然,他还是认定彪子是个党员,没有出事。所以,见理琪平常和蔼可亲,这次竟毫不客气地批评了他,发了火,很不服气。第二天早上起来,李侯升溜到二大马路,在他熟悉的一个小饭铺里,赊了二两地瓜酒,一小碟腊耳朵,两个火烧,有滋有味地吃喝下去,暗自发愿道:“等把事情弄明白,到底看谁对……”<SPAN lang=EN-US>
上午九点整,李侯升按和彪子约定的时间地点,来到大世界商场北门外面的阅报栏前。他刚要装作看报,两个躲在商场里的便衣特务冲上来,给他戴上了手铐。李侯升大惊失色,才要呼喊“冤枉”……看见一个人影迅速地从对面溜进商店里去了。他不是彪子是谁?!
驻烟台的国民党第三路军总部军法处的特务队,当天下午四点钟,按照共产党的自首变节分子李侯升的口供,先到泰康里十八号来逮捕理琪……结果扑了空。<SPAN lang=EN-US>
原来,理琪等李侯升到十二点不见影子,为防意外,当机立断,装好文件,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在胡同口的灰砖墙上用粉笔画了两个鸡蛋大的圆圈——此点已不能去,急赶到李侯升的家里,果然他没回来。理琪从李妻处取出所有油印的宣传品,装进个大网兜里,叫了一辆人力车,赶到裕盛胡同高玉山处,正好崔素香也在,告诉他们发生的情况,赶快转移。崔素香带着文件、宣传品走后,高玉山去通知其他同志,理琪坐着人力车,向特委副书记处奔……<SPAN lang=EN-US>
那些老练的特务经过专门训练,却不是容易对付的。他们侦察出理琪是坐人力车走的,马上对所有人力车跟踪追击。这么个小城市,人力车也是有数的几十辆,很快就将理琪捉住了,但,这已是在他通知过特委副书记之后了……<SPAN lang=EN-US>
叛徒一旦张口,像毒蜘蛛一样,不吐尽肚子里的货色是不罢休的。李侯升又是做分发宣传品工作的,知道的党员人数多,地址准确。敌人一连几天进行搜捕。<SPAN lang=EN-US>
高玉山被捕了。<SPAN lang=EN-US>
特委其他两个负责人被捕了。<SPAN lang=EN-US>
工厂的八个党员被捕了。<SPAN lang=EN-US>
学生、教员的党员七人,被捕了。<SPAN lang=EN-US>
……<SPAN lang=EN-US>
“哗啦<SPAN lang=EN-US>!”一百零九元银洋的布袋滑出抖动的大手,落到乱石地上。他的头向后“咚”地一声,靠到石头桥壁上,两眼呆滞地瞪着,瞪着。<SPAN lang=EN-US>
小菊急忙跪坐在他的腿前,抓住他的手。手脖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看着他的脸,急切地说:“哥,你难受,你就哭;哭出来了,就好啦<SPAN lang=EN-US>!别憋着,憋着就得病……俺妈这么说。这回呀,素香姐、玉水兄弟和我,三个人,躲在一起,成宿哭,哭,哭,直哭到天亮<SPAN lang=EN-US>!素香姐说,都把泪擦干,把脸洗净,再不准哭了,也没时候哭了……俺们三个,把理大哥留下的文件都藏起来,想法打听哪些同志遭难,哪些还在,想个法,告诉俺们知道的同志……哥,俺寻思起你那天见了理大哥,听我说他生活艰难,又有病,你当时的表情,说不准,你会来送经费……咱们乡下的各县的同志从这条路来烟台的也还有,碰上谁都有好处啊<SPAN lang=EN-US>!素香姐改了玉水兄弟的衣裳,叫我这么出门的……我只知道丈八口公路桥这个地方,昨儿来等过一下午……真等上啦<SPAN lang=EN-US>!哥,哥<SPAN lang=EN-US>!俺刚才说你难受,就哭出声,哭一顿,这可不行!在这地方狗特多,得忍着点,想放声哭也不行啊!等找到隐蔽的地方再哭,你哭<SPAN lang=EN-US>!让你哭出来呀!”<SPAN lang=EN-US>
于震海没有哭,不但没哭,眼珠也转为正常,不停地端详小菊娇细的身材,稚嫩的容貌,咬咬牙说:“我没有泪水,小妹,别担心……我得赶快回去,和敌人干!”<SPAN lang=EN-US>
小菊松下心,把白包裹提起来,说:“哥,你气色不好,进城歇一歇,俺们住一个老工人家,一家人待素香姐最好,你也去——你病啦?”<SPAN lang=EN-US>
于震海摇摇头,可又不得不说道:“我受了点伤……没关系。”<SPAN lang=EN-US>
小菊着急地说:“哎呀,你真又受了伤……俺桃子姐知道,会心疼……她最怕你受伤,你偏老受伤,她和俺偷着说,你只要没病没伤,分开一辈子,她也乐意。走吧,哥,去歇息好再走,俺们掩护你,不会出事。”<SPAN lang=EN-US>
“不,我不能去。”震海固执地说,“我得快回去……那你们,还在这,不危险?”<SPAN lang=EN-US>
小菊理理头发,戴上帽子,说:“危险也不怕。素香姐、玉水兄弟,俺们三个一条心,要打听着那些遭难同志的下落……理大哥的下落<SPAN lang=EN-US>!打听着还剩下的同志……”<SPAN lang=EN-US>
震海赞许地点点头,把钱袋从地上拾起来,拂掉上面的沙粒,递给小菊,说:“这个留给你们用。”<SPAN lang=EN-US>
“俺们有吃的……”<SPAN lang=EN-US>
“打听人也要用钱,留着。<SPAN lang=EN-US>"
“哥,给你干粮,里面还有两元钱,你路上宿店用——这都是素香姐的主张,她知道你的性子……那钱,是他卖了钢笔的。”<SPAN lang=EN-US>
“谁?"
“玉水——俺表兄弟。”小菊说,“还有,哥,俺爹上次临回去说,要来送棉鞋。你要能捎个话,叫他别来了。哥,先别告诉俺爹这里遭的事,他对理大哥最上心了,俺怕爹又犯病……”<SPAN lang=EN-US>
小菊又出了桥洞,向四周巡视一会儿。回身来,把干粮包帮助于震海斜背在肩上,看着他刚迈出两步,身子摇晃了一下,就又从钱袋里拿出五块银洋,偷偷地放进他上衣口袋里,说:“哥,走不动了,你雇辆推脚的车吧,口袋里有钱。”快步抢先走了。<SPAN lang=EN-US>
震海望着她的背影,说:“你……你放心,好小妹!我爬,也爬得回去!”<SPAN lang=EN-US>
牟平是烟台东面第一个县城,从威海卫、石岛港和文登、荣城两县进烟台,牟平是必经之地。自古占烟台市者必占牟平城,做为屏障,成犄角之势。如果牟平城失守,烟台市就岌岌可危了。所以烟台和牟平联系紧密,两地之间的这条公路,是咽喉要道,行人车马,常是不断,沿途的客栈饭店,也就应运而生。<SPAN lang=EN-US>
这天,初冬的夜半,西北风使劲地刮着,发出凄楚的呼号,浓云在空中驰骋布阵,遮住了星月。七里店村头的枯楸树上,挂着一盏风灯,玻璃罩上写着红字:兴升客栈。门过道的穿堂屋里,柜台后面,坐着个五十多岁、八字胡又密又黑的人,借着小煤油灯光,在打算盘算账……忽然,他停止拨算盘珠,竖起耳朵……陡地起身,走到里院,冲厢房叫道:“孩他妈!快起来,生火,有客到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他又奔进正屋,把油灯点上,又奔到牲口棚,把槽里的草料拌上。这才来到大门口,恰好一辆胶轮大车到了。<SPAN lang=EN-US>
大车还没停稳,他就上前抓住骡子缰绳,欢呼道:“店家,店家,到了家啦<SPAN lang=EN-US>!老客,路上辛苦啊!”<SPAN lang=EN-US>
赶车的跳下来说:“掌柜的,这么晚还没歇呀!”<SPAN lang=EN-US>
胡子掌柜笑眯眯地说:“等你呀!到哪去,怎么这么晚才来<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赶车的说:“上威海拉货……倒霉,刚过了烟台东岗子,拉帮套的前掌掉了一只,钉子扎坏蹄子……那不,在车后拴着。”<SPAN lang=EN-US>
胡子掌柜的更乐了,上午他弟弟家一口半大猪爬墙摔断了肠子,头和下水贱卖给他当哥的了,正愁来客少……他走过去解开拴在大车后帮上的拉帮套的骡子,一面乐呵呵地说:“别犯愁,老客!这街上正有会‘扎古’牲口的,也有上掌的,你就多住两天,也算你有嘴福,我刚煮好一副下水、猪头,饭前才杀的,好大一口肥猪……咦,这车上还躺着个人,睡着了<SPAN lang=EN-US>?你们一块的?”<SPAN lang=EN-US>
赶车的在前面卸着牲口,说:“是半道遇上的,他病倒在路上……”<SPAN lang=EN-US>
“啊,热得不轻<SPAN lang=EN-US>!”胡子掌柜伸手摸一下车上人的前额,“那你是捎脚的<SPAN lang=EN-US>?他住店……”<SPAN lang=EN-US>
“放心,人家有钱。”赶车的说,“他掏给我一块大洋,咱没要,出门的人……”<SPAN lang=EN-US>
“看你说的,我哪是那个意思,谁出门还能顶着房子走<SPAN lang=EN-US>?”胡子掌柜喜不自禁,上前拉那人,亲切地叫道:“老客,老客!你醒醒,醒醒,店家,店家,你到家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这个病客人艰难地爬起来,胡子掌柜掉过屁股要背他。客人用干沙的声音说:“你背不动我……我自个儿能下去……”<SPAN lang=EN-US>
胡子掌柜小心地扶客人下了大车。嗬,黑影里好一个大汉,弓着腰,也比胡子掌柜高出半截。他殷勤地把大汉客人的手抬起来,小脑袋钻进他的腋下,半背半搀地将他弄进大门,边吃力地走着边吃力地说:“唉,你好壮的身躯,怎么就病了<SPAN lang=EN-US>?老客放心,这村有妙手的药先生,人到病除……其实你用不着吃药,喝上碗姜汤,发发汗,就好了,我这店就喜欢帮客人除个疾病什么的,老客尽可放心……”<SPAN lang=EN-US>
胡子掌柜的右手,正从客人的后腰伸到右面的口袋处,隔着一层单布,他感到了里面有几块大洋。这使他改变了把他的病客人送到大通炕房间的路线,向后院的单间走来。尽管他被压得呼哧直喘,还是挣扎着说:“老客放心,我找个清静房子给你,一个人,安心养着……唉,这年月不太平,身上的钱哪东西的,可得留点神……”忙把靠口袋的手挪到上方去。<SPAN lang=EN-US>
说实在的,如果店家这时要偷,手稍微动一动,钱就有了。但他没这样做,根本也没这样想。他能费尽心机,从一颗盐粒、一片菜叶、一把柴草上,冷酷地吝啬地赚取来往客人的钱,却决不行窃,别说你今天这种机会,即使孤客病死客栈,无主认尸的,他也要把死者的一切遗物陪葬而去,当然他要一丝不苟地扣除为此的费用,并且是决不白赔送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根绳头。这就是这一类店家的作为,也是他们能心安理得地喊个不停“店家,店家,到了家了”的道德基础。<SPAN lang=EN-US>
把病客人安排到西厢屋,胡子掌柜点上小煤油灯,忙着打开被子,放枕头。病客人趴着身子躺下,痛苦地说:“多谢掌柜的,俺自个儿行啦……”<SPAN lang=EN-US>
胡子掌柜抱歉地笑笑,说:“炕凉点,一会儿我就给烧。不怕你见笑,原来有个伙计帮忙,这一年来,日本人在关东管束得厉害,咱这地方跑买卖的少了,住店的人稀多啦,养不起伙计,打发了,只我和内人……不过你尽管住下,我自个儿伺候,更贴心些——吃点么?刚煮下的新鲜猪头肉、下水……”<SPAN lang=EN-US>
客人说:“我自个儿有干粮,来碗汤就行了。”<SPAN lang=EN-US>
“这……哦,有病不爱吃大油水,明天再吃……干粮拿去烩烩吧,大冷天……”<SPAN lang=EN-US>
“好,多谢掌柜的。我包袱里有火烧,烩两个……”<SPAN lang=EN-US>
掌柜的打开包袱,十多个白面火烧,还夹个小纸包,他斜客人一眼,对方脸压在枕头上,他用手摸摸纸包:那是两块大洋<SPAN lang=EN-US>!这个人,看样像个庄稼佬,大洋倒有好几块。也许,是个土财主……胡子掌柜拿着火烧,颠着屁股,轻快地来到厨房,吩咐老婆做一大海碗白菜汤,多放葱花、姜末和花椒粉,把火烧烩好,里面还加了几片猪肉,用个木盘子端着送到客房里,放在白木桌上。<SPAN lang=EN-US>
“老客,快凑热吃吧!”<SPAN lang=EN-US>
胡子掌柜把客人扶到桌前坐好,双手递上筷子,又把小油灯从窗台拿到桌上。然后,他去抱来柴草,烧起炕来。他见客人不太爱动筷,就劝说要强吃饭呀,病才好得快;这汤如何味重,谁来都想喝……及至见客人使力地吃了起来,心里很是惬意,把炕洞的火挑得旺旺的,走过来,说:“老客,一会儿炕就热啦,你心里也有了热食,好好睡一觉,明儿就轻快了!再养上几天……”<SPAN lang=EN-US>
他突然卡口,眼睛紧盯着客人的脸,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又看……惊大了眼,手里的烧火棍落到地上。<SPAN lang=EN-US>
病客人回头看他,那脸正对着油灯光:天哪!这不是他是谁啊:事情虽然过去快两年了,可是那有生以来最严重的惊吓,胡子掌柜至今还余悸不息哩!他对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想跑,动不得腿;想叫,张不开嘴。他站在那里,看着客人,似笑像哭,似哭像笑,心里叫苦道:“天哪<SPAN lang=EN-US>!是他,准是他……”<SPAN lang=EN-US>
胡子掌柜没有认错,的确是于震海。<SPAN lang=EN-US>
于震海听到理琪他们遭敌人逮捕的消息,简直是烧红了的铁锅倒上冷水,心一下炸了<SPAN lang=EN-US>!打击得他支持不住,他感到的沉重打击,远远超过了小菊,不是哭一顿就能轻一些的。从暴动失败,好不容易请来了领导人,又是这样好的一个领导人,使党组织重新恢复发展,特别是使游击队,迅速地成长发展……正在这个时候,理琪没有了,特委又陷入瘫痪,没有了指路的上级了<SPAN lang=EN-US>!他感到面前一团黑暗。然而,于震海不是过去的于震海了,从小菊这个女孩子身上的变化,使震海很快清醒过来。他想到理琪说过的话,任何时候,都要保存好游击队,按照党的指示去发展革命力量,特委书记原来就有过发生万一的考虑的啊!因此,震海立时想到自己做为游击队长的严重责任,要刻不容缓地回到队伍中去,防止在突然事变中,使部队遭到不测……<SPAN lang=EN-US>
可是,他过了烟台东岗,再也走不动了,他不得不折了根树枝当拐棍,但还是挪不动步,真的跪下爬开了……最后连爬也爬不起来了……这一方面是腰伤发了炎,几天几夜劳累不堪的原因;但和来时不大一样的,是精神上受了莫大打击……<SPAN lang=EN-US>
天已经傍晚了,有一辆空大车从他身边经过,赶车人主动停车招呼。震海了解他是个赶脚的长工,又这样富于同情心,就上了他的大车,和他说了会儿话,就昏睡了过去……<SPAN lang=EN-US>
于震海怎么也没料到,半夜里他竟住进了七里店兴升客栈,而且就是当年他和金牙三子曾经住过的这间屋子,还是这位胡子掌柜的,又被他认出来了……<SPAN lang=EN-US>
“掌柜的,你别怕<SPAN lang=EN-US>!”震海放下碗筷,说,“我是……”<SPAN lang=EN-US>
“我知道,你是于震海的兄弟……好汉,饶命!”掌柜的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上牙打下牙,战战兢兢地说。<SPAN lang=EN-US>
震海才想起,当时金牙三子喊自己的名字引走敌人时,曾这样交代过掌柜的,保护好他的“兄弟”,他记得倒也真切。便道:“掌柜的,你既认出我是什么人,我怎么会难为你?快起来。”<SPAN lang=EN-US>
掌柜的仍跪着,痛哭流涕地说:“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为穷人打算,那就行行好,快离开我店,要叫警察所知道了,要我的命啊<SPAN lang=EN-US>!上次差一点啊……好人,行行好啊!”<SPAN lang=EN-US>
震海站起来,要去收拾包袱,但站立不稳,两手撑着炕沿,才没有倒下去。他喘息了一会儿,说:“掌柜的,你看看我这个样子,怎么动弹哪<SPAN lang=EN-US>!我身子叫坏蛋打伤了,你是穷人,我流血也有你一份,你就叫我住一宿,没有人知道,我天亮前,准离开你家,死,死在路上,决不连累你。你快起来吧,别这么的……”<SPAN lang=EN-US>
掌柜的爬起身,抹去胡子上的鼻涕,恐怖地看看大汉,又到门口向漆黑的天空看看,畏畏缩缩地说:“那,那你天亮前不走,可怎么好啊?”<SPAN lang=EN-US>
“你去报案领赏,还是把我抬出去,随你的便……”于震海火辣辣地说,无力地趴到炕上,但手还没忘记插进怀里……<SPAN lang=EN-US>
胡子掌柜把门带上,在门外停一气,又跑到大门口看一气,进进出出,好不心惊肉跳。天快亮了,他进了东厢老婆屋,嘀嘀咕咕把情况向老婆述说……老婆嚷起来:“你办的好事啊<SPAN lang=EN-US>!叫你夜里不接客,你不听,夜猫子进家,那还有好的……”<SPAN lang=EN-US>
“你小点声啊!”掌柜的自己也没小了声,悲哀地说,“我还不都是为这一家子啊,多赚几个啊<SPAN lang=EN-US>!谁知道运不济,事隔两年,偏偏和我过不去……听,鸡叫了,他倒是个好人,带色的,不和咱们过不去,答应我天亮前离店的……”他出门奔向西厢去了。<SPAN lang=EN-US>
他没注意,窗外有个黑影,听他们讲话,见他出来,折进牲口棚去了。<SPAN lang=EN-US>
“老客,老客,你不吩咐叫你早上路吗<SPAN lang=EN-US>?拂晓了,天亮了<SPAN lang=EN-US>!”掌柜的在门外叫道,不见反响,推门进来。<SPAN lang=EN-US>
小油灯奄奄一息。他见这个共产党还趴在炕上,一动不动。他上前去拖,拖不动;推,推不动。仔细一看,这人紧闭着眼,脸色在恍惚的暗淡的灯光下,实在难看,和死人一般。<SPAN lang=EN-US>
“他死了? "胡子掌柜心里涌上一句,接着撒腿往外跑,跑到隔壁厢,叫起他弟弟,如此这般说了几句。两个人悄悄找了个抬粪用的大筐,一条杠子,用一条麻袋铺在筐底,弟兄俩将于震海抬进筐里,上面又盖上一条麻袋。胡子掌柜又将震海的包袱收拾好,放进筐里,弟兄两个使劲抬起筐,轻轻出了房门,通过院子,出了大门。于是乎,好像身后有人追他们似的,四条腿使出平生力气,撒开了,顺着黑乎乎的公路.没命地紧走<SPAN lang=EN-US>!(冯德英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