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就放到这儿吧!”<SPAN lang=EN-US>
“再往前走一走……”<SPAN lang=EN-US>
“离村六七里了,天也亮上来了……”<SPAN lang=EN-US>
“那好,放下。”<SPAN lang=EN-US>
七里店兴升客栈掌柜的弟兄两个,放下抬于震海的粪筐,揩着脖颈上的汗。弟弟说:<SPAN lang=EN-US> “比百多斤的湿粪还难抬,又走得这么急,真把俺累熊啦!”<SPAN lang=EN-US>
“回去哥白请你吃下水……好兄弟,千万别和人家说……”胡子掌柜气喘吁吁地说,“来,兄弟,把他搬到路边。老二,你拦他腰……”<SPAN lang=EN-US>
掌柜的叫弟弟抱腰,他抬腿,从筐里搬出于震海,放到路边杂草上。弟弟说:“哥,这个人身上还有热气……”<SPAN lang=EN-US>
掌柜的把手放在于震海的鼻子上,道:“嗯,还有气……嗯,气还粗着呐……”<SPAN lang=EN-US>
“那……”<SPAN lang=EN-US>
“他活着就好,死了拉倒。”掌柜的说,用手摸摸冰凉的杂草、沙子地面,迟疑片刻,将一条麻袋铺在地上,又把于震海倒腾到麻袋上躺着,把他的包袱放到身边。接着,掌柜的动情地对于震海说:“好汉,俺们盼你死里还阳,平安回老家……不是我心狠,是没法子啊,俺得保住小店,一家老婆孩子呀!你的东西,七块大洋,都放在你身上,俺不收你的店费,白搭一碗汤、烧炕柴禾。不图你领情,也求你别见怪。你自己说的,天亮前走不出去,让我去报警察、抬你出门……我选后一条道,够朋友,天理良心,我不害人,别怪我呀!但愿再有个好心赶脚的,把你捎走……”<SPAN lang=EN-US>
晨风大了,北面的海浪呼呼作响,一阵风沙揭地而起。<SPAN lang=EN-US>
掌柜的和弟弟收起杠子、粪筐要走,可他浑身被风吹得发抖,禁不住瞅一眼卧在路边的人,看看筐里的那条麻袋,就拿出来,又走过去,给于震海盖在身上,叹了口气,说:“总算对得起你,走吧……”<SPAN lang=EN-US>
“哪里走!”一声粗哑的断喝。<SPAN lang=EN-US>
掌柜的弟兄俩一惊,抬头一看,一条大黑驴,驴上骑着个人,手里端着个枪不枪、刀不刀的家伙,堵住他们的去路。掌柜的暗里叫苦:天哪<SPAN lang=EN-US>!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掌柜的急忙弓身哀告道:“好汉,别误会<SPAN lang=EN-US>!俺们是好人,没有图财害命!这个人……”<SPAN lang=EN-US>
“你们干的好事,我全清楚。”黑驴上的人训斥道,“你怎么和你老婆说话,你怎么和你兄弟合伙找来扁担筐子……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SPAN lang=EN-US>!不安好肠子,不得好报,懂不懂?”<SPAN lang=EN-US>
“哎呀,你是神仙下凡啊!”掌柜的向驴上的人作揖,又怕又惊,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要么就是古时候的侠客转世,“你老人家知道得这么分明,我没害人之心,只是怕受连累……”<SPAN lang=EN-US>
“快说,那个人是谁<SPAN lang=EN-US>?”驴上人喝向道。<SPAN lang=EN-US>
掌柜的说:“是……”<SPAN lang=EN-US>
“老实话,你不说我也知道,特意试试你,快说!”<SPAN lang=EN-US>
“他是于震海的兄弟。”<SPAN lang=EN-US>
“胡说<SPAN lang=EN-US>!于震海就有个哥哥,哪来的兄弟?”<SPAN lang=EN-US>
“那你是……”<SPAN lang=EN-US>
“俺是他老子!”<SPAN lang=EN-US>
“唉呀!于老大爷,饶命!”掌柜的跪下了,趴在地上直叩头。<SPAN lang=EN-US>
他弟弟也跟着跪在一起,直哀告:“老大爷饶命<SPAN lang=EN-US>!俺哥是刻薄鬼,怕事,可从不偷,不摸……”<SPAN lang=EN-US>
驴上的人看见路边躺着的人坐了起来,忙滚下牲口,走到他身前,仔细一看,疼惜地叫道:“震海<SPAN lang=EN-US>!真是你呀!我的孩子!”<SPAN lang=EN-US>
于震海揩揩眼睛,看着面前头戴三开毡帽头,手拿把放蚕的大剪刀的他,惊讶地问:“叔,是你<SPAN lang=EN-US>!你怎么来啦?”<SPAN lang=EN-US>
张老三转身盯着掌柜的,说:“是他把我引来的。妈妈的,熊人……”<SPAN lang=EN-US>
事有凑巧,张老三昨晚也住在七里店兴升客栈。像小菊说的,他来为特委的人送十双棉鞋,桃花沟的几个党员还自烧了百多斤柞木炭,打点成一驮子,让张老三送来。心里有事,总睡不安宁。老三住店之后,一会儿坐起来抽袋烟,听听外面动响;一会儿出门去给牲口加点草料,观察周围的动静。昨晚店里只接待了张老三和他连襟高德宽的黑草驴,半夜来的大车,把老三惊动了。如果不是胡子掌柜摸到于震海口袋里的五块洋钱,把他送到单间想多赚几个钱,于震海就会被送到正屋和岳父张老三一铺大通炕上了,也就演不出上面这些故事。<SPAN lang=EN-US>
老三见来了大车,趴在窗棂间向院子里瞅。只见掌柜的忙里忙外,喊叫个不停,心想来了什么大官<SPAN lang=EN-US>?可别是孔秀才一伙人呀……就悄悄出门,影在牲口棚里观察,掌柜的把个病人扶到西厢。他就放了心,回正屋躺着。但老听到院里有脚步点,又趴在窗棂上瞅,只见掌柜的进进出出的,挨到天快亮了,还不停闲。老三就又摸到门口,见掌柜的冲到东屋里……一会儿听他女人叫喊:“夜猫子进宅!”掌柜的说:“他倒是个好人,带色的……”张老三一阵紧张,“带色的”是称共产党的代用词,这个他懂,难道这个病人是共产党?他是谁<SPAN lang=EN-US>?不管是谁,他认识不认识,都是自己的亲人呵!怎么办<SPAN lang=EN-US>?看样子掌柜的没有害他的意思,可他又想干什么呢?自己该怎么办<SPAN lang=EN-US>?老三紧出一身汗:唉,能耐一辈子,这时偏倒心眼不够用了<SPAN lang=EN-US>!往常都和小女儿一块来烟台,他嘴上不服,但每次遇上事,都是按着她的主意办的,每回都顺顺当当。想不到这次没她,遇上这为难的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老三正在门后作难的时候,不觉天开始放亮,鸡叫了。他见掌柜的叫来个人,一起进西厢房抬出个大筐来。老三探头一看,麻袋下盖着个人:“病人死啦<SPAN lang=EN-US>?!”他大吃一惊,急忙进屋背起包鞋的包袱,到棚里备好牲口,也不知劲从哪里来的,一个人扛起百多斤的炭驮子,放到驴背上,牵着毛驴追出村。他不敢近前,远远尾随着,苦恼地想:他们两个,自己一个,怎么对付得了?可眼见他们抬着的是个共产党的人,是死是活,他救不了,也得弄明白呀!又一想:看样子那两个也是胆小的,自己怕他干么?想想自己的三个闺女,连软性的好儿,也敢雪夜深山送险信救伤员,自己不如女儿<SPAN lang=EN-US>?连两个胆小鬼都怕<SPAN lang=EN-US>?老三没喝酒也来了胆子,但还是骑到驴腚上——对付不了好跑,抽出怀里</SPAN>的防身的放蚕用的大剪刀,骑着毛驴冲到跟前,大吼一声……<SPAN lang=EN-US>
震海不仅没有死,而且这时感到轻松一些,只是腰部的伤势疼痛不止。几天来,昨夜他第一次睡上热炕,铺盖上被褥,加上极度的疲劳,伤口发炎,引起高烧,又吃了热饭,喝了姜汤,他昏沉地睡着了,可以说是睡死了。这被抬了六七里路,寒风一吹,他逐渐清醒,觉着被人抬着走,自己像在梦中。他迷迷糊糊地想:快醒来,醒来,站起身,站起身,天亮前出店门,走出店门,不要再使掌柜的担惊受怕……直到张老三训斥他们的当儿,他才完全苏醒过来。<SPAN lang=EN-US>
掌柜的弟兄二人完全吓傻了:一个共产党人就够提心吊胆的,又招引出个共产党人的老子,而且那个又醒转过来。掌柜的直向他们叩头,乞求道:“饶命<SPAN lang=EN-US>!饶命!我没有害人心哪<SPAN lang=EN-US>!我也是穷人……”<SPAN lang=EN-US>
“妈妈的!你是穷人,干的事哪有穷人心肝!”张老三严厉地教训道,“俺们共产党为百姓过上好日月,豁上命地拼,那血流成河,骨头堆成山,你这胆小人,像个老鼠,埋汰货,还有脸活在世上,还……”<SPAN lang=EN-US>
掌柜的和他弟弟跪趴在地上,连连叩头称是。老三越发来了劲,还是震海打断他的话:“掌柜的,你们起来,咱自己人对自己人,用不着这么的。”<SPAN lang=EN-US>
“我对不起你,任凭处罚吧!”<SPAN lang=EN-US>
“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给你说了气话。”震海疼得咬一下牙,“你们怕受连累,情有可原,这都是敌人祸害的,账记到他们头上。”<SPAN lang=EN-US>
弟兄两个爬起来,又惊又感动地听着。<SPAN lang=EN-US>
于震海要张老三搀他靠树站起来,望望全亮了的天,说:“你们快些回去吧,店里还有活计要忙……这麻袋都捎去吧,我用不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银洋,给张老三:“叔,给他,这是我住店和吃饭的钱。”<SPAN lang=EN-US>
掌柜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哆嗦着胡子嘴,结结巴巴地说:“不要,不能要,我不该要!你们不记仇就够仁义的啦,一碗清汤,还给钱……”<SPAN lang=EN-US>
“都是受苦人,谁记谁的仇?”震海说,“你是小本生意,一碗汤也有本,快拿着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掌柜的眼睛发湿了,说:“也用不了这么多……”<SPAN lang=EN-US>
张老三紧绷着胡子脸,把手向他面前一伸,庄重地说:“拿着!还有我住的一宿,一块算啦<SPAN lang=EN-US>!俺共产党的作为,只给别人便宜,自个儿从不沾光!”<SPAN lang=EN-US>
那胡子掌柜的弟弟呜呜地哭了,冲他哥说:“都是你!俺再不跟你干这丢人的事……”<SPAN lang=EN-US>
胡子掌柜双手在大袍襟上擦了好几下,两手向上捧着,双膝跪在张老三面前,哭着说:“好人<SPAN lang=EN-US>!共产党的人<SPAN lang=EN-US>!我五十多年白活了!娘啊,你们打死我吧,我该死啊……”<SPAN lang=EN-US>
于震海艰难地走上前,两手把掌柜的扶起来,激动地说:“朋友<SPAN lang=EN-US>!我怀里有枪,要打你,等不到这会儿;共产党的枪,是专打咱们对头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掌柜的拉拉他的胳膊,诚挚地说:“好,朋友<SPAN lang=EN-US>!看样你病得不轻,走,我把你抬回去,我不怕……”<SPAN lang=EN-US>
“回去吧,回去吧!”他弟弟跟着叫道。<SPAN lang=EN-US>
于震海眼里闪着泪花,说:“不啦,我的事急,咱们后会有期!”<SPAN lang=EN-US>
“你,老人家,跟我回去吧<SPAN lang=EN-US>!”掌柜的又对张老三说。<SPAN lang=EN-US>
老三自豪地说:“下回我一准儿去;眼下,我顾不上啦,伙计<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大家把震海扶到驴背上。于震海分手时又对掌柜的说:“回去和捎我的那位赶车的大哥带个话,就说我有顺路的同乡,先走了,多谢他<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东方的乌黑的云块裂开缝隙,露出强烈的曙光,天大亮了。那风也更加猛烈了。<SPAN lang=EN-US>
胡子掌柜弟兄二人,守着空筐子、杠子、两条麻袋,望着东去的俩人一驴的背影,视线很快模糊了,热泪随西风飘到沙子路面上。<SPAN lang=EN-US>
时令入冬了,但那酷寒的西伯利亚来的风,淫威还施展不到胶东半岛。而昆嵛山的野草和灌木,得天独厚地植根在黄泥黑土之中,频受雨雪的浇淋和滋润,三面的海洋又把储存了一夏天的阳光的热量放射出来,所以使秋色延长了生命,推迟了冬寒的莅临。这时候,泰礴顶之上已落下白茫茫的初雪,可桃花沟附近的龙泉口,除去成熟了的橙黄的椁萝丛,枯萎的茅草叶,赤松依然翠绿欲滴,各种染着淡紫的霜色的花茎、树叶,仍显出生机勃勃,精神矍铄的姿容。<SPAN lang=EN-US>
破败的龙泉庙院内,潜伏着两男一女,他们时而谛听动静,时而窥视过往的行人。这时日头正偏西,有个年轻媳妇从山对面走来。她蓝棉袄,黑夹裤,右胳膊上个山菜篮,迈着利索的碎步,急急地走着。<SPAN lang=EN-US>
庙院里的三个人,看着她,其中一个男的问那个女人:“她是哪儿的?”<SPAN lang=EN-US>
“娘家是桃花沟。石匠玉的媳妇……”<SPAN lang=EN-US>
“啊……”另一个男的伸手摸腰里的短枪。<SPAN lang=EN-US>
女人摆摆手,说:“从前是……如今是痴子媳妇,俩人过的蛮亲热,形影不离身……怎么这次她是单身?身后不见扛扁担的冯痴子……”<SPAN lang=EN-US>
“你去盘问她,跟她一块回村,我俩也该走啦,有情报明天一早到万家疃找我……”<SPAN lang=EN-US>
桃子来到龙泉潭边,放下山菜篮,蹲下身,先洗净手,然后掬水喝了个够,接着站起来,用手背揩着嘴上的泉水、腮上的热汗,提起篮子,刚上路几步,忽听人唤:“桃子,大侄女<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停步侧脸一看,是孔霜子从破庙方向走来,一面向她招手。等对方来到跟前,便道:“霜子姑,是你<SPAN lang=EN-US>!你这是……”<SPAN lang=EN-US>
“到龙泉庙尿泡尿。”大脚霜子真的摸了摸裤腰带,粉脸诡秘地笑笑,“我上孔家庄,托人在烟台捎洋丝线回来——眼下冬闲快到啦,闺女媳妇谁不想抓使几个铜钱好过年花……桃子,你也来绣坊做几天吧,我保管你挣头份钱。”<SPAN lang=EN-US>
桃子边向前走边道:“俺那山庵里的活计,就够忙乎的。”<SPAN lang=EN-US>
孔霜子轻视地瞅她背后一眼,心里说:“死心眼子,守着痴子过苦日子,苦胆加黄连,她还觉着甜……我得使个心计,让她当个帮手,探得于震海的下落,那财发的……”<SPAN lang=EN-US>
这位有奶便是娘的媒婆兼流氓的坏分子,此时的心情是有来历的。<SPAN lang=EN-US>
她今天是从孔家庄那里来的,但并不是去托人买绣花用品,而是被孔家洪源钱庄账先生招去领受孔秀才的密令的。<SPAN lang=EN-US>
共产党胶东特委领导机关在烟台被破坏的消息,鄢子正迅速地传达给了各个区上。孔庆儒看着手中的公文,搐动着胖脸上的松肉,激动地说:“好啊,好啊!共匪的首脑抓住啦……”<SPAN lang=EN-US>
“有石匠玉没有<SPAN lang=EN-US>?”孔显关切地问。<SPAN lang=EN-US>
孔秀才摇摇头,看完信,说:“抓走的人,比石匠玉这一勇夫厉害百倍<SPAN lang=EN-US>!于震海没有了带路的,他的那帮子游击队,便成了无头的苍蝇,乱撞乱飞,扑腾不了几天<SPAN lang=EN-US>!鄢子正要咱们各区,加紧搜查,趁热打铁,把于震海这股祸水,赶快淘干!”<SPAN lang=EN-US>
孔显说:“光咱们拼命有么用<SPAN lang=EN-US>?前些天在垛崮山下海边,二三百人围不住二十几个游击队,同一男一女对打了半天,末了还让他们举着红旗跳海了,连个尸首也捞不着。这么下去,还有打胜的时候<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庆儒横了儿子一眼,边在屋子的砖地上徘徊边说:“光说人家,我们怎么样<SPAN lang=EN-US>?从发现石匠玉是共产党那天起,几十号兵马让他从屋顶跑了……直到万把人围打孔家庄,烧了冬春楼,你和他打胜几个回合啊?远的不说,他们暴动失败以来,又死灰复燃,先打界石镇,接连毁坏几个乡公所,不都在你的区上么<SPAN lang=EN-US>?”孔秀才越说越气恼,脚步沉重起来:“看起来,这个石匠玉还真有两下子,他敢大白天带着队伍奔袭垒子盐务局,烧盐票,哄抢食盐,砸钱柜,缴走盐警二十多条枪,打死队长、班长<SPAN lang=EN-US>!这个于震海,腰上中了两枪,脚下两摊血,不唯打不倒,还震住了屋里三个对手!这……”孔庆儒痰火攻胸,咳嗽不止。<SPAN lang=EN-US>
万管家急上前扶他坐到太师椅上,递上热茶。等他喝了水,转过面色,又送上水烟袋。孔庆儒用力地抽着烟。<SPAN lang=EN-US>
孔显望望父亲颓丧的神态,愤愤不平地说:“单是于震海那伙穷庄稼人,有多少也见阎王了,他们就凭着有数不清的穷光蛋帮忙,叫咱打不着,杀不光,不然屁本事也没有。”<SPAN lang=EN-US>
“这就是本事,天大的本事!”孔秀才放下水烟袋,慨然道,“唉!可惜,这种本事,我们是得不到的,只有望洋兴叹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万戈子陪着小心,说:“这几年大老爷费心费力,身子老是乏着,我们这些手下人,看着真着急,要是没有共匪这么折腾,日子再不会这么的。大老爷早进城干事去了。”<SPAN lang=EN-US>
“也不尽然。”孔庆儒捻着胡子梢,又显出自负的神气,“乱世出英雄,英雄造时世,做太平官也没多大意思。我就不信,国民党能败在共产党手里,我一区之长会倒在一个石匠脚下。共党有共党的本事,我们有我们的招数。这几年,大凡咱们得便宜时,无不得力于可靠的情报。这次在烟台抓住匪首,也是从他们内部挖出叛变分子,掏出了准确的情报。咱们要想打尽石匠玉的游击队,得在这上面下工夫。”<SPAN lang=EN-US>
孔显道:“咱们也下过工夫,给过孔居任他姑那么多好处,她就报过两次消息,拉孔居任一直没见效……”<SPAN lang=EN-US>
“下的工夫还不够,再下大工夫!据我所知,这股游击队里,除去孔居任还有拉过来的可能,其他都是些死不倒尸的铁汉子!孔霜子是个见利忘义的女人,只要她见上侄子,不会不费尽心机拉他下水,至少要掏他肚子里的货出来。”孔庆儒老谋深算地说,作出稳操左券的手势,“依我看,眼下就是搞掉石匠玉游击队的大好时机:他们的上级没了,缺了指挥,又报仇心切,于震海不会不莽撞行事的,这是一;这二,打盐务局于震海负了重伤,垛崮山下一仗,游击队又有中枪的,有伤就得找人治,抓药医,又给我们多了找到他们的机会。有这两条,咱们区上加紧搜查、防备,各乡、村的武装、人丁都动员起来,进一步控制中西药店,盯住冯子久那些好心先生,有共产党活动嫌疑的重点村落,派便衣出没,秘密监视出入村子的人,有可疑者,立即采取行动。显二,你去赤松坡找你舅谋划,把他周围几个村的财主、村长叫在一块儿,好好布置一番,叫你舅他多上心剿共的事,别成天为争地边子,跑买卖,把头等大事耽误了。要不,叫他把村长让出去,别人当……”<SPAN lang=EN-US>
万戈子搓着手,赞叹道:“大老爷这番筹划,石匠玉准在网里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算盘打得好,只是游击队跑到垛崮山海边去了,咱们区使劲,于震海不过来也是枉然。”独眼龙孔显说。<SPAN lang=EN-US>
孔秀才摇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想其二。于震海这帮子亡命徒,走多远,也离不开昆嵛山他们的老窝。这不光是山险沟深对他们有利,更为有他们熟悉的人,有为他们能把骨头熬出油来的人<SPAN lang=EN-US>!事不宜迟,显二快去赤松坡,万管家,去洪源,叫账先生,快把孔霜子找来……”<SPAN lang=EN-US>
孔霜子和两个便衣特务潜伏在龙泉庙,监视进出桃花沟的行人,就是孔庆儒的通盘计划的一部分。当然,人家是不会把什么都告诉这个破鞋媒婆的,只叫她把两个便衣人带到龙泉庙埋伏好,她照常回村注意动静,有什么情况,及时到龙泉庙报告,便衣人早来晚去,一天不断。自然,孔霜子又得到五十块大洋和更多赏钱的许诺,她怎么能不使出全身本领,恨不得亲手把于震海他们捉住,送到孔家庄……<SPAN lang=EN-US>
孔霜子跟在桃子身后,扭歪着大腚蛋,费劲地在山路上走着。<SPAN lang=EN-US>
她望桃子脑后的端庄的发髻,说:“桃子,去孔家庄来<SPAN lang=EN-US>?”“俺子久哥病啦,去看看。”桃子没有回顾对方,埋头赶路。<SPAN lang=EN-US>
“你那二郎神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谁?”<SPAN lang=EN-US>
“痴子呀——大伙都这么说,你走哪儿,他跟哪儿,横条粗扁担,护着你,像个二郎神。”<SPAN lang=EN-US>
“……”<o:p>
“今儿他怎么没跟你一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他庵里活计忙。”<SPAN lang=EN-US>
“嘿嘿<SPAN lang=EN-US>!”大脚霜子的长嘴唇活泼地翻动着,“我说桃子,你成天守着个痴男人过,看光景还挺舒心,你实话说,他比你先前的石匠女婿,哪个夜里有力气,滋味一样不一样<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桃子猛地刹住脚,转回身,眼冒火星,牙咬得咯嘣响,气得说不出话。<SPAN lang=EN-US>
孔霜子只顾倾身赶路,再想不到对她是很平常的话,能引起对方如此强烈的反应,脚下收步不及,身子撞到桃子怀前。她见桃子雪亮的眼睛,赤红的脸气,吓得急向后退,脚下被乱石头一绊,一腚跌到石头上。桃子真想上去撕那粉脸上的嘴几下,踢那裹着绸缎的胖屁股几脚,但,见她跌在地上,龇牙咧嘴的惊惧表情,便没有动步,而轻声地狠狠地说:“你这人,俺白叫你声姑,这么没正经,不知羞。”她扭转身子,重新走路。<SPAN lang=EN-US>
孔霜子爬起来,搓了搓跌疼的腚蛋子——因为脂肪丰厚,石头硌不着骨头,边走边叫道:“桃子,大侄女,等等我呀!”<SPAN lang=EN-US>
桃子放慢了脚步,听到对方喘吁地来到身后,便道:“你还有么说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霜子恼恨地盯着她的健美的脊背,嘴上却讨好地说:“侄女别生气,我这人你还不知底细?大半辈子脏话把嘴沤得一下能抠出上两亩地的粪,一张口就满嘴喷蛆——你不瞧瞧,俺家从不养猪,庄稼倒不缺肥料……”<SPAN lang=EN-US>
“嘻……”桃子禁不住低声笑了。<SPAN lang=EN-US>
大脚霜子越发来了精神,又说了些拿自己的丑事寻对方开心的话,直到过了龙泉口,望见远远的桃花沟的影子了,她才转了话题,说:“我每回去孔家庄,都去看看好儿。唉,俺只这么个可疼的亲人啊!看她如今苦日子过的,干那丝坊的累营生,居任从不见影,丢下媳妇一个人,官府动不动还来盘问她……我就怕,你居任哥老不照面,你好儿姐有别的想头……”<SPAN lang=EN-US>
“这个你放心,俺姐她不会。”<SPAN lang=EN-US>
“你姐她不会,可身不由己啊<SPAN lang=EN-US>!万一孔秀才老狗发坏心,像对你一样……”<SPAN lang=EN-US>
“哼!”桃子顿了一下,“俺姐也会和我一样……”<SPAN lang=EN-US>
孔霜子好一会儿说不上话。当然,她只理解桃子的话是被强迫改嫁,好儿也会像她一样逆来顺受,根本想不到她说的是另一个含意。媒婆子叹口气,道:“你们姊妹倒是过得去,只是居任他——我就这么一个亲人<SPAN lang=EN-US>!桃子,你要是见上你居任哥,定规叫他来看看我,回孔家庄看看好儿,啊?”<SPAN lang=EN-US>
桃子道:“俺怎么能见上他?”<SPAN lang=EN-US>
“居任就不上你家,不去你山庵?你们是亲戚啊,待他也不薄。”<SPAN lang=EN-US>
“如今这个乱世道,谁不怕事?就便俺们不怕,居任哥也不敢来呀!咱这村,俺那庵,少了有人盯着?”<SPAN lang=EN-US>
孔霜子的心紧了一下,但见对方照旧走路,又放松了,说:“你说的都在理。只是……你要碰上在党的人,不管是谁,千万打听声你居任哥,有他个口信,我这当姑的也能吃顿安心饭。”<SPAN lang=EN-US>
“就怕碰不上人家。”<SPAN lang=EN-US>
“这个铁硬的媳妇,连句软话都不给我,哼……哎,方才我一提她和冯痴子睡被窝的事儿,她恼成那个样,恨不得撕我的嘴,踹我的腚……跟了两个男人的娘们儿,过来之人,么事还这么怕人说<SPAN lang=EN-US>?嗯,莫不是桃子和冯痴子分开啦,又跟了石匠玉?她还和石匠玉暗里热火?嗯,兴许压根儿她就没跟痴子真睡过,面上装的<SPAN lang=EN-US>?嗯,这倒能做出来,她妈就是断了不弯的性子,桃子比她妈还刚气些,怎么听凭个痴子换身<SPAN lang=EN-US>?再说,石匠玉有枪有兵又有武艺,怎么能眼睁睁把个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百个里难挑一的标致媳妇,白白给了个冯痴子呀,说不定这里面有大文章,我要识破真假,报告了孔秀才,在桃子身上设下捉拿石匠玉的圈套,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哇<SPAN lang=EN-US>!对,要赶快下手……瞧,她去看‘鬼见愁’冯子久,说不定就是去请冯子久给于震海看伤,那篮子里,一准藏着药物,藏着……”孔霜子想到此处,全身热血沸腾,激动得两腿发麻,急抢几步,从旁边上去,猛地抓住桃子的菜篮沿。桃子猝不及防,篮子滑出胳膊翻到地上。她吃惊地瞪着孔霜子,问:“你这是……”<SPAN lang=EN-US>
“我、我……我想跟你平着走,说几句悄悄话,不想绊了脚,不叫抓住你的篮子,就……”大脚霜子随机应变,说着忙蹲下身去把篮子翻正,将撒出的东西向里面拾。<SPAN lang=EN-US>
然而,使孔霜子失望的是,除去两斤包好的棉花和三斤麦面,其他一无所有。但,桃子却听信了对方的谎话,没有对她产生怀疑,仍是平静地和她走着。<SPAN lang=EN-US>
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证明自己的推断,孔霜子的兴头已经锐减,不过还不甘心全输。她打量着桃子修长匀称的腰身,作出关心的神气问:“大侄女,你还没有啊?”<SPAN lang=EN-US>
桃子感到突兀,说:“有么呀?”<SPAN lang=EN-US>
“有‘喜’啊。”<SPAN lang=EN-US>
一股热血冲到少妇的头皮上,她感到脸热得烤人,但这次她没有刚才那样冲动,而是低下头,说:“没有。”<SPAN lang=EN-US>
“唉,这可是个大事呀!你只有闺女,还是前头那个的,得赶快有个儿子啊!人生一世,无后为大。别像我……哎,你和竹青她爹,一成亲就有了她,你和痴子一两年啦,怎么还没怀上<SPAN lang=EN-US>?是不是痴子不硬实,不能合炕<SPAN lang=EN-US>?还是你嫌弃他,不和他来真的……”<SPAN lang=EN-US>
“这个脏女人,真是只绿豆蝇,哪有腥味向哪伸嘴……不知羞臊,不穿裤子能上街……呸呸,吐她两口,赶快躲开她……不行,谁都知道俺嫁给了痴子,好心坏心,能不让人家问这种事<SPAN lang=EN-US>?不能让这个长嘴媒婆看出破绽,她一知道点儿,一天就传扬出去了,那就坏了大事,俺受苦不怕,要害了冯先生一家,开仁哥为革命,为我和孩子、震海,掏出心来的啊!羞就羞吧,自个儿心里明白,什么也用不着怕<SPAN lang=EN-US>!”桃子想到此处,血液恢复到正常的循环,脸色也镇静了,说:“霜子姑,你对俺姊妹可真够操心的!你说的句句在理,俺也早想有个儿子啊<SPAN lang=EN-US>!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兴许是前几年俺受的苦太多,坐下病了,兴许是竹青缺吃的,至今老啃我的奶,俺一直有不上‘喜’……你有么好药方,帮俺治治呀!”<SPAN lang=EN-US>
“多着哪,灵着哪<SPAN lang=EN-US>!十二根五寸钢针,围着心口窝扎进去……三炷香,两刀纸,到圣水宫许愿,用那干洞的泥,湿洞的水,冲起来喝……”大脚媒婆拍着巴掌数说治不生孩子的药方,那心里在乐滋滋地想:“哈,这个从前的带色媳妇,如今真老实啦,甘心情愿和个痴子亲热,给他生儿育女啦!嘿嘿,方才我还怕她不是真愿和痴子好,暗地和于震海热火……哼,再好强的人,也是个人<SPAN lang=EN-US>!就是她好强,架得住一个痴子大汉的力气!别说石匠玉上门,就是想看她一眼,那痴子的大扁担,是烧火用的<SPAN lang=EN-US>?再说,石匠玉当游击队的头子,走哪宿哪,大闺女小媳妇有的是,早把旧媳妇忘得光光的啦……我呀,还是听凭孔秀才的指派,别让穷鬼们看出破绽,得了情报就报告,领大洋……嘻嘻,桃子呀桃子,傻乎乎的穷闺女,再想不到,你身边的老娘是干么的,一句真话没给你,你的真情实意,可叫我摸透啦……”<SPAN lang=EN-US>
孔霜子兴高采烈地进了家门。<SPAN lang=EN-US>
桃子进了自家院子,才发觉天已黑糊糊的了。<SPAN lang=EN-US>
“怎么也不点灯?”三嫂进了西厢房,对着炕前地上的人,说。<SPAN lang=EN-US>
张老三坐在小板凳上,在磨石上用力磨割草的镰刀,炕洞里的火光,曦亮他的脸和手。他闻声直起腰,用大拇指试试镰刀,说:“干这活还用费灯油<SPAN lang=EN-US>?你没瞧见,理琪大侄在烟台,舍不得用大灯头,写字把眉毛都燎了,当是你过日子,粗手大脚的……省着点儿吧,我看哪,他们早晚还得回来,那码头地场乱哄哄的,每回去我脑袋都大。妈妈的,那些兵眼珠子瞪到脑门子上,动不动就抬脚踢人,仿佛谁不知道他们穿的皮鞋似的……”<SPAN lang=EN-US>
三嫂已伏身炕上,给横七竖八睡在一起的三个“牛”儿顺理成一排,枕好枕头,盖好被子。她插断他的话,说:“说你多少回,把孩子顺理好,你就是不听,光顾你自个儿的……”<SPAN lang=EN-US>
“嫌俺带不好,你都抱走啊!”老三口气没有不满的成分,倒充满自豪的味道,“哼,这是三个小子,不是三个闺女,由得着你摆弄他们<SPAN lang=EN-US>?我放半辈子蚕,还不知它们体性<SPAN lang=EN-US>?有的喜欢爬到桲萝梢上,有的乐意钻到枝子底下,有的愿咬嫩叶,有的专吃老芽子……管它哪,到了都结成棒棒的茧就行了。这三个“牛”东西,刚上来我也每夜几次起来调理他们,往一块儿顺,给他们枕枕头搭被子,可一会儿他们又一个滚到炕西头,一个翻到炕东头,一个横到炕里头。有的脚踹我的肚子,有的手抓我的胡子,有的臭脚丫伸进我嘴里,我梦里还以为在咂甜包米秸哩……你猜怎么着?他们有的嫌炕头热,有的怕炕边凉,有的愿靠着我作伴……由他们的性子去,一宿到亮,别说闹病,哪个跟我睡的,第二天没精神来<SPAN lang=EN-US>?倒是我不在家,你给看管的,二牛子发过一次热……”<SPAN lang=EN-US>
张老三说的是实际情况。这三个三嫂娘儿仨讨饭拾来的烈士遗孤,自从春天老三自掘坟坑服毒自杀一事发生后,宛如三条小黑狗——他们的皮色黑亮黑亮的,形影不离老母狗一样偎在张老三周身。睡觉是如此,吃饭是如此,上山放蚕砍柴也是如此。在蚕场里,他们给张老三打下手,听他说不完的话,中午为他吓唬鸟,守窝铺门,让“三大爷”的呼噜声一直响到日头向西歪……老三去几天烟台,他们睡觉挤在一起,把“三大爷”常睡的热炕头留出来。有一回盘算着“三大爷”晚上要回家,三个孩子守在门后等开门,都睡在门槛底下……吃饭的时候把“三大爷”的碗筷放好,每人叫一声:“三大爷,俺们先吃啦!”然后端起泥砂碗,喳喳吱吱吃起来……这,常使三嫂热泪盈眶,使劲地搂搂这个,抱抱那个,喃喃地说:“好儿子,好孩子!你们是大妈的亲儿子,你三大爷的狗剩儿……”<SPAN lang=EN-US>
丈夫的这些话,三嫂的耳朵熟极了,但她却不感到腻烦,还是安静地听着,兴许是她有意拿话引逼他说的。而这种情况,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这对二十多年在冲突中度过的贫穷夫妻,近几年来吵架越来越少,动手干仗的事已经绝迹了。这种巨大深刻的变化,在他们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张老三觉得是妻子变了,变得和善,能依顺他了,使他非常满足和得意;三嫂又觉得是丈夫变了,变得聪明、少做糊涂事了,使她放心和喜欢。就拿老三在烟台执行任务来说吧,一次比一次办得顺当,没有出任何岔子。前天张老三回到家里,向妻子叙说七里店的遭遇。三嫂听着听着沉不住气了,焦急地说:“震海呢?他伤势那么重,你怎么不把他驮来家,放到哪儿去啦<SPAN lang=EN-US>?你又糊涂啦<SPAN lang=EN-US>?你……”<SPAN lang=EN-US>
“放到该放他的地方去了。”老三不慌不忙地顺着烟袋嘴,“给你闺女送去啦。”<SPAN lang=EN-US>
三嫂扬起了细眉,板着脸说:“路那么远,山路那么陡,那山庵里缺这少那的,你往那里送,你真想得出,你……”<SPAN lang=EN-US>
“路是比咱这儿远,路是比咱这儿难走,山庵里是没咱家方便,可我就是把他送去了,你说怪不怪<SPAN lang=EN-US>?”老三仍是沉着地说,“好个埋汰怕事的人,是不是?”<SPAN lang=EN-US>
三嫂倒被他的话说愣了,答不上来。老三摇晃一下头,说:“多灵通的人啊!你以为咱桃花沟都是好样的吗<SPAN lang=EN-US>?那北石屋鸽子堂还保险吗<SPAN lang=EN-US>?孔秀才的鼻子没伸进来过嘛……”<SPAN lang=EN-US>
果不然,第二天中午,一帮子区队的兵来村把北石屋搜索了一遍,三嫂禁不住后怕了好一阵,对丈夫轻声说:“想不到,他们动得这么快,幸亏没把震海藏这里!这下,倒是我糊涂了……”<SPAN lang=EN-US>
张老三庄重地揉搓一下脸,说:“你是疼女婿急糊涂了,人,还能老精细<SPAN lang=EN-US>?这也不是我多明白,难道叫咱狗剩儿的命白丢了不成……”<SPAN lang=EN-US>
这时,望着被炕洞的火光照得通红又在磨那把不离身的放蚕大剪刀的丈夫,三嫂轻叹了口气,说:“你早些歇着吧,看样子要变天,明早上别上山割草啦。”<SPAN lang=EN-US>
“还不至于下大雪。”老三继续磨着剪刀,抬头望着妻子往外走的背影,忽然叫道,“好儿妈,你停停。”<SPAN lang=EN-US>
三嫂转过身,见他仰着脖子紧瞅着她的脸,便问:“有么事?”<SPAN lang=EN-US>
老三关切地说:“我看你不自在。”<SPAN lang=EN-US>
“没灯没亮的,你看俺哪儿不自在<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觉得出来。”老三道,“你是不是不放三闺女的心?”<SPAN lang=EN-US>
桃子傍黑进的家,当着父亲的面,她没讲于震海告诉她的理琪、高玉山他们在烟台被敌人抓走的事;也没讲她昨天奉于震海的命令,去找游击队传达消息而得知宝川和二妞牺牲的情况。她担心父亲承受这巨大的打击精神上要付出的惨痛代价,等爹出去她才如实地对母亲讲了。三嫂是克制着剧烈的悲痛,来到西厢看看的,不想还是被丈夫看出异样来了。但老三却作了另一番估计,虽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SPAN lang=EN-US>
“有她理琪大哥、玉山和素香那些高明人在一堆,孩子不光出不了错处,还越长越出脱,一次比一次懂事。比她大姐好儿不用说,比她二姐桃子,我看也另有一番灵光<SPAN lang=EN-US>!”老三夸奖着小女儿,安慰着妻子。<SPAN lang=EN-US>
“眼前的揪心事还顾不过来,我哪还有空去担小菊的心?”三嫂嘴上这么说,她原来的确没顾得去担百里之外的小女儿的心,被丈夫这一句问,现在倒增加了一份重压:那么多上面的人都被抓走了,她和几个下面的同志,能没有险情吗<SPAN lang=EN-US>?
三嫂回到正屋,见桃子正趴在炕上,给三个烈士遗孤絮棉裤。三嫂心疼地说:“快睡下吧,跑了这两天,明早还得往山庵里赶。”<SPAN lang=EN-US>
“躺下也睡不着。”桃子说,直起腰听听,“妈,外面的风这么大,是西风了。”<SPAN lang=EN-US>
“西北风。”<SPAN lang=EN-US>
“那要变天啦!”桃子望着被风吹得呼呼响的窗纸,紧张地说。<SPAN lang=EN-US>
三嫂望着女儿,关切地问:“你牵挂着震海的伤势<SPAN lang=EN-US>?他不是挺清醒的吗?”<SPAN lang=EN-US>
桃子的脸仍对着窗户,耳听院里大桃树在狂风中的呼啸,说:“精神头倒挺有的,不是开仁哥和我拦他,他还想自个儿去找游击队哩<SPAN lang=EN-US>!这个人,光看这,分不清他的伤轻伤重,不过,看那伤口,还不太当事。”<SPAN lang=EN-US>
“那你不放心竹青了还能冻着她<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这个倒不会,开仁哥伺弄她比我还仔细、耐烦……”桃子转过脸,又和母亲做棉裤,蹙着好看的眉头说,“妈,俺老是提心吊胆的,多少事,咱想不到可冒出来了……看光景,敌人也加紧了对付游击队:哪个村都有坏人盯哨,大小药铺有人守着,看病先生出去都得向村长报告……子久哥病了半个多月,站都站不起来,孔秀才那里还一天几趟来察看……他说震海的伤就怕有子弹没出来,烂得久了,把血弄脏了,发大烧就险啦……那家就剩一点点止血镇疼药,还是大嫂偷着藏下的,全给了我,我塞在里面褂子兜里,要是放在篮里,路上还差点叫孔霜子瞅见……”<SPAN lang=EN-US>
“这个人,心能黑了<SPAN lang=EN-US>?她嘴上可净说好听的。”<SPAN lang=EN-US>
“嘴和心不一样的人,不少啊。对孔霜子这种人,即便心没黑,她那张嘴,也能坏事的。咱得提防着。妈,俺姐回家,你千万多叮嘱她几句,防着孔霜子。”<SPAN lang=EN-US>
“好儿有心计啦,她也和我说过这码事。不是居任的粘连,她才不理睬她呐……哎,这次你没见着你姐夫<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没有。听宝田哥说,他这一阵子挺顺当的,打仗也不含糊,说他再出错,没脸见理琪同志……”<SPAN lang=EN-US>
又一阵急狂的风袭来,把院子石条上扣着的水筲吹到地上,发出“咣当”的响声。桃子蓦地抬头侧脸望着窗户,烦躁地说:“妈!俺真想这就走……”<SPAN lang=EN-US>
“到哪儿?”<SPAN lang=EN-US>
“山庵……”<SPAN lang=EN-US>
“你疯啦!三十多里山路,黑天瞎火的,你就是不摔死摔伤,万一碰上兽类坏人……睡,睡!”<SPAN lang=EN-US>
“俺睡不着。”<SPAN lang=EN-US>
“睡不着也得躺下!”<SPAN lang=EN-US>
冯痴子刚躺下又爬起来,坐在炕前的山草铺上,瞪着两只网满血丝的眼睛,向炕上呆呆地注视着。<SPAN lang=EN-US>
半截泥壁墙上的花生油灯头,安详地亮着,照着狭窄的炕上,躺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人:于震海和他的女儿竹青。<SPAN lang=EN-US>
前天早上,当牵着黑草驴、疲惫不堪的张老三,站在山坡下左盼右顾的时候,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冯痴子悄没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跟前。老三简直难以置信,大喜过望地叫道;“你怎么得知俺们来<SPAN lang=EN-US>?嗳嗳嗳,你来得正是节骨眼……”<SPAN lang=EN-US>
暴动失败之后,桃花沟那样的小苏区,开始不安全了,逐渐地,更深处的丛山中的山庵,成了共产党人和革命者的掩蔽地和集合的场所。桃子所在的痴子庵,便是其中的一个。虽然敌人已相信桃子不再和共产党的人和事沾边,她是实心的痴子媳妇了,痴子庵又在深夼丛山里,没有再派密探来监视和侦察,但桃子对敌人的警觉,一刻也不放松。多年来,已成了她的习惯了,她这种本能的警惕性,也把冯痴子感染了。庵上来了革命人,他们夜里轮班放哨,桃子是影在院门后,痴子蹲到山坡上的一座乌黑的大石硼旁,守住通往山庵的必经小道,怀里抱着那根粗扁担,一动不动,通宵达旦……天刚一放亮,他就上了山庵后面的山巅,一面采集草药,一面拾柴,他那如同山鹰般锐利的目光,还能瞩望到山庵下山夼的出口,足有三里之遥……<SPAN lang=EN-US>
久来久去,这种生活习性已很难改,即便庵里没有来人,就是桃子、竹青和痴子三个,他睡觉时也常惊醒,一有风吹草动就立时睁眼翻身下炕……每天早上刚放亮,照例奔上山庵后的山巅干活、嘹望……<SPAN lang=EN-US>
冯痴子没有回答张老三的发问,端详几眼驴背上驮着的受伤的于震海,接过老三背上的鞋包裹,扶着驴背上趴着的于震海,相跟着向山庵上走。<SPAN lang=EN-US>
山坡的路很陡,毛驴不得不经常弓起背向上冲,这样,驴背上的震海的身体不停地受着剧烈的颠簸。冯痴子疾步赶到张老三跟前,把鞋包袱放到地上,接着,他躬下了身子,示意张老三,帮忙将震海从驴背上挪到他背上。<SPAN lang=EN-US>
老三一愣,说:“你要干么<SPAN lang=EN-US>?驴能驮得动……”<SPAN lang=EN-US>
“路陡,不好走,受伤人,怕颠。”痴子悄声道。<SPAN lang=EN-US>
老三一惊,说:“他一百好几十斤的身子,路又这么陡,驴都费劲,你怎么受得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冯痴子没回话,而自己上去扳震海的胳膊。震海因为伤、累、饿,全身无力,迷迷糊糊地趴在驴背上。痴子没有拉动他,就拿眼乞求张老三的援助。<SPAN lang=EN-US>
老三心里一热,说:“你这小子<SPAN lang=EN-US>!你可真是……谁把你压堆下……”<SPAN lang=EN-US>
石匠玉的魁梧结实的躯体,的确压得冯痴子呼哧呼哧直喘。但他没有堆下去,而是趴下来,两手抵着地,像牲口一样的走法,艰难地爬着,爬着,爬过陡峭的布满乱石、草屑、棘针的小路。终于爬了二百多步远,爬过他的山庵门,进了他们家,将震海放到炕上,由桃子接着忙活去了……这时,他才躲到小小的茅草搭的厢屋去,找出一根大针来,使劲地挑那扎进结满老茧的手掌里数不清的棘针,包扎腿干上碰破擦伤的地方……<SPAN lang=EN-US>
诚然,桃子是应该放心的。当她替代震海去寻找游击队送信走后,这两天两夜,冯痴子几次为震海用“榆树膏”治伤,用草药烧水洗伤口;给他做好吃的饭食,给他端屎端尿。于震海一直静静地趴在被叠上躺着,他伤口剧痛,身上发烧,但他不呻吟,说话极少,而留着力量,强吃强喝,作出没有痛苦的表情。痴子见状,非常满意,每当伺候震海吃过饭之后,他就把竹青领到小厢屋,把锅底剩下的面条盛一小碗,哄她吃饱,叫她在院子里晒太阳,弄木棍盖小房子,不去惊动睡觉的“叔叔”。他自己带上柴刀、扁担、筐子,上了附近的山……他不像过去一去大半天,而是不大一会儿工夫,就带着柴草、药材和鹊蛋回来。有一回捕住两只斑鸠,回到庵里,立时又忙开了洗伤,做饭,伺候好震海,又喂饱竹青……夜里,他挑选好烧的干柴,把炕烧得热热的,屋里暖暖的,将竹青打点在她真父亲身边的炕上,像平时她在她母亲身边一样。而痴子自己抱来几捆干燥的山草,铺在炕前地下,而把厢房他平时睡的铺盖拿来垫到震海的身下,他和衣睡在山草上。其实,他谈不到是睡,最多打一会儿盹,就起来伸手去摸摸震海的前额,问他喝不喝水……水,锅里一直有开水,痴子一会儿就去向灶洞续把草,使开水一直保持温热。一会儿,痴子又无声地出了屋门,抄起靠在墙上的大扁担,到庵外的大石硼处把守一阵……<SPAN lang=EN-US>
这时,冯痴子呆望着炕上的一大一小。天放亮了,窗纸透进来白光,照亮了房间。屋外风声呼呼响,好多树叶、草茎,被风刮着逃进山庵院里躲避,在院子里嚣叫着旋转,仿佛是叫看庵人去解救它们似的。<SPAN lang=EN-US>
痴子有些懵怔:是天的亮光把他照醒的,还是风声把他吵醒的?不对,他头重脑胀,如果要睡,有人拿手扒也扒不开他的眼皮,即使耳边响炸雷,也惊不断他的鼾声……是什么东西使他刚躺下又爬起来的呢?只有那么一瞬间,发懵的痴子突然跳起身,扑到炕沿处,两手捺住于震海的肩,紧张地摸索着……<SPAN lang=EN-US>
痴子刚才听到的是于震海喉咙里发出来的咯咯声。这声音是那么轻微,那么短促,几乎和竹青的酣睡声相高低,而且又夹杂在大风的呼啸中,这倒把痴子惊动了,吵醒了<SPAN lang=EN-US>!难道是于震海的生命安危和冯痴子的心有根线连着?一牵都动,一动都疼<SPAN lang=EN-US>?
震海的生命确实垂危了。如果是没有意外,凭他的强健体魄,坚韧不拔的精神,虽然这些天几遭折磨,没有得到像样的治疗,但终于平安地来到庵上。痴子这两天用土方土药勤洗勤换,问题不会大了,只是多受些疼痛,好得慢些罢了,至少不会发生危险。然而,正像冯先生告诫桃子的,就怕伤口里有子弹没出来,时间长了,伤口里面溃烂,铜铅的子弹有毒,把血染上细菌,就不好办了……事情恰恰如此,震海的伤里有两粒子弹没出来,别人谁也不清楚,也想象不到,而他自己也没讲。他的心思早被理琪他们被捕,游击队怎么办占据了,哪里还管自身的伤痛?老实说,他也把有两粒子弹没从肚子前面穿出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SPAN lang=EN-US>!
震海正在发高烧<SPAN lang=EN-US>!已昏迷不省——不是这几天的伤疼、疲累、饥饿所致的那种迷糊的昏睡状态,而是高烧得不省人事,呼吸急促,脉搏不规律地乱跳,生命垂危了<SPAN lang=EN-US>!
冯痴子将手轻轻摇摇于震海,不见反应。他急忙去摸震海的脉搏……很快又缩回手;他蹿上炕,将额头抵到对方的前额上——像枕上热锅。他慌忙抬起头,咚一声跳下地。他疯了似的奔到外间,到放着装着各种药材的砂罐的粗糙的木架子跟前,急切地端起一个个药罐,看着,找着,没有合适的药物。他怔了一霎,又奔向院子,把挂在屋檐下的干的湿的草药材,一把把一捆捆摘下来,扒拉着,翻看着,仍是不能用。他又冲进小厢房,从筐里翻着,找着,最后把干草药都倒在地上……<SPAN lang=EN-US>
痴子发愣,焦灼.又奔回正间,来到放药罐的木架前,又一罐一罐地找,找一罐没有,他随手将罐摔到地上。找一个罐失望,他摔一罐,末了他看也不看,暴怒地将他花费了多年心血的药罐子,统统拨拉到地上……<SPAN lang=EN-US>
“天哪<SPAN lang=EN-US>!天哪……”痴子站在院当间,望着满天急驰的大块浓云,流着泪,喃喃着,那双满带棘针伤的大手,挖挲着,向前伸开去……<SPAN lang=EN-US>
“嘟喂——”<SPAN lang=EN-US>
“嘟喂——”<SPAN lang=EN-US>
后山响起老鹰的犀利的呼唤。兴许是它们起早去猎食,兴许是寒风袭来,要衔草加固窝巢,温暖老小。<SPAN lang=EN-US>
冯痴子闻声,停止了流泪,很快跑出院门外,向后山楸树洼方向望去,鹰叫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蓦然,痴子的眼里闪出喜悦的光彩……他迅猛地奔回小厢房,找出柴刀和指头粗细的一束麻绳子,又跑过去将正屋的门扣好,然后,他是那样快,那样迅疾,迎着西北风,简直比天上的山鹰还要快速,转眼的工夫,跑到楸树洼的老鹰窝下了。<SPAN lang=EN-US>
这时候,入冬第一次西北风,卷刮着天上的乌云,直向东南方向驰骋,真是风起云涌,犹如排山倒海,也像万马腾空,把山和天连在了一起,一块儿滚动,齐声狂啸。<SPAN lang=EN-US>
唯有这株数十围的古老的大楸树,宛如一座铁塔,稳如泰山,独立风中,它上面一层层枝权上的老鹰窝,也就纹丝不动,老小鹰们,在家里该干什么干什么,悠然自得,不受干扰。<SPAN lang=EN-US>
可是,现在,老鹰们吃惊了,好长时间没有人走近它们的跟前,这时有人来了。来就来吧,他会从旁边过去的……不好,这个人停在树根处,不走了,端量着,围着树转圈了……天哪<SPAN lang=EN-US>!难道竟真的有人要上树吗<SPAN lang=EN-US>?这可是祖祖辈辈生活在上面的鹰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啊!
冯痴子围着大树身转了一圈,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接着,他将粗麻绳盘在腰间,把柴刀插在上面,脱下脚上的布鞋,“呸呸”唾了两口唾沫到手掌心,双手一搓,一下扑到树干上,向上爬着。<SPAN lang=EN-US>
“嘟嘟喂——”<SPAN lang=EN-US>
“嘟喂,嘟喂——”
……<SPAN lang=EN-US>
老鹰们紧急的警报响了。大群大群的鹰,从巢里飞出来,从附近山上的各处飞回来,黑鸦鸦的一大片,围着树转。当它们发现有人在向它们的窝巢进逼,都急了,呼啸着,侧着翅膀,伸下尖利的爪子,勾着锥子一样的锋利的嘴,向爬树人扑去。<SPAN lang=EN-US>
冯痴子像个啄木鸟,紧紧地贴在树身上。他的双脚登着古老树身上的疤坑,两手抓着粗皴的树皮,一下一下往上挪动。不是他多年练出的爬山上树的本领,这样粗的大树身,又无枝杈可攀,平常人是无法想象的,即使他,也相当吃力和困难。可是,更大的天敌是老鹰们的袭击。昆嵛山的鹰,不算大,俗称雀鹰,亦叫老雕,基本上以捕捉鸟、虫为食,也叼小鸡,但啄、抓起人来,也是相当厉害的,‘更何况是群鹰激怒,为保卫它们的爹娘、子女和栖身之所作一拼死的搏斗呢!痴子越住上爬,老鹰们的叫声愈烈,纷纷向他身上扑打。他腾出一只手推挡它们,很快头上被鹰的翅骨狠狠一击,接着旧毡帽被鹰叼走了,跟着脑后勺挨了一啄。他感到刺骨钻心,湿糊糊的东西——血,流到脖颈里去了。痴子只得停下来,右手抽出腰间的柴刀,不停地挥舞着,阻挡着,鹰身上的黑的花的羽毛,被纷纷碰掉,随风飘去。<SPAN lang=EN-US>
痴子利用老鹰躲避他的柴刀的当儿,抓紧向树上爬一会儿……突然,他的左脚背遭到狠狠一击,痛得他脚向下一滑,几乎滑下树去,亏得他将柴刀尖奋力地扎进树身,手握紧刀柄,使身子坠住了。痴子感到左脚已经麻木,低头一看,脚背撕去一块皮,白煞的骨头暴露出来,接着就红红的一片,鲜血淌到树皮上,顺着那深浅不一的沟纹向下流去。一只脚动弹不了,可是个大事啊<SPAN lang=EN-US>!痴子的脚掌上长满的老茧连成了一片,成了厚厚一层老皮,不论是乱石堆,还是荆棘丛,或者草茬树根,他光着脚板过去,从未有不适的感觉。多少年了啊!除去冬天,他哪里穿过鞋啊!即使冬天,他也没有袜子。桃子来后,给他做鞋、缝袜子,逼他穿上。但他一离开山庵就脱下来提着,上山干活回来走到门外再穿上。如果是走亲戚和回哥家,他一路提着鞋,快到桃花沟或孔家庄村口了,他才穿上……<SPAN lang=EN-US>
冯痴子缩了几下左脚,因疼痛难忍,都登不住树身了。他抬头看看,离有树杈的地方还有一丈多高,而那凶狠的老鹰,还在向他无情地冲来。他急了,不管有多疼,将左脚使劲蹬上一块树疤,拼力将柴刀拔出来,朝一只红着眼睛,张着两只大爪子扑来的花老鹰,无情地一挥。那鹰落下一片散毛,痛叫着向下掉去。一些鹰见状,惊恐地呼唤着,不敢像刚才那样放肆了,但仍围着他打转,寻找冲击的机会……<SPAN lang=EN-US>
“欺负人么<SPAN lang=EN-US>!熊东西,也不问一问,俺来干么的<SPAN lang=EN-US>?谁惹你们啦<SPAN lang=EN-US>?”痴子不知是伤疼,还是委屈,抽搐着哭着说。<SPAN lang=EN-US>
终于,他爬到了有树枝的地方。这里,离地面有四五丈高,距离树身后的峭壁有五六尺远近,已经高出石洞的位置。巉岩上长出一个一丈来宽的怪石条,像把勺子伸在树杈的下面,经年累月,它接着鹰们的屎粪,形成一小块奇特的土壤。它上面生长着一丛茁壮 的肥硕的山草和酸棘枣,又由于有老鹰窝为它遮霜挡风,那草木叶至今青色不败。痴子端量了一会儿,也是休息了一会儿,就一手攀住树杈,一手解下腰间的麻绳,拴到伸向峭壁的粗树枝上。然后,他将柴刀用牙咬着,双手握住绳子,身子悬在半空,被大风吹得来回悠荡。痴子顺着绳子往下溜,溜,溜到巉岩伸出来的勺形石条上,站稳了,把余绳束在腰间。<SPAN lang=EN-US>
刚站稳,他就蹲下身,两眼急切地寻视着,双手在草丛中扒着,找着……不一会儿,他找着两棵紫茎的叶子像松针的小草,小心地从根部掐下来,装进衣襟上的口袋里。他又去寻觅,没有这种草了,就摘了一把紫红的肥大的酸棘枣,装好,把柴刀用牙咬着,解下腰间的这部分绳子,抬眼看着系在大楸树枝上的绳子扣,使劲拽了拽,身子就要蹬空——啊!就在这刹那间,是什么东西又刺到他受伤的左脚踝上,痴子禁不住惨叫一声……<SPAN lang=EN-US>
“啊!妈呀……”柴刀掉了下去。他一脸跌到石条边上,不叫有绳子扯着,跌下悬崖,粉身碎骨了<SPAN lang=EN-US>!
这比老鹰啄还要痛心的一下,是怎么了<SPAN lang=EN-US>?痴子觉得脚面上有小动物在跑。他一看,四五只有大拇指大小的蝎子,向上翘着一串骨节的毒尾针,正在寻找合适的地方向人身再次倾注毒汁。痴子一身凉汗,猛地跳起身,抓住绳子,身子悬了空,顺溜下地,拾起柴刀,提着树根处的布鞋,往家里拼命地跑,快跑……<SPAN lang=EN-US>
不对,确切地说,冯痴子是踉跄着,趔趄着,有时是滚着,有时是爬着,最后是连滚带爬进了他的山庵门槛,只不过他的脑子是命令两脚跑,快跑的。<SPAN lang=EN-US>
进了山庵之后,冯痴子直扑煎药的铫子,将两株小草掏出来,放进铫子里煎。这时,他感觉他的左腿已抬不起来,整个心肺也像有火在煎熬……他到底把小草煎的汤倒进砂碗里,两手哆嗦着掬着碗,左腿拖在地上,右腿跪着,一下一下地从灶洞前挪到炕前,把碗放到震海的枕边。两手吃力地扳过他的脸,这脸被烧得赤红,眼睛紧闭着,感觉不到有气了。但,痴子脸上倒不着急,反而开朗起来,悄声道:“兄弟,哥没误事……你吃下去,就有救,有救……”<SPAN lang=EN-US>
痴子又捧起砂碗,不停地吹着,吹着,可是穷得连个汤匙也没有的山庵,怎么使他喝下呢<SPAN lang=EN-US>?这……痴子自己含一口汤水,嘴对上震海的嘴,将汤水送进他的口中……喂着喂着,痴子感到浑身发冷,抖个不停,嘴都对不准对方的嘴了,他只得停下来,喘息片刻,又坚持喂他,直到一滴汤水也没剩下。他手一抖,将砂泥碗摔碎了<SPAN lang=EN-US>!他瘫倒在炕前地上。<SPAN lang=EN-US>
痴子的头贴在潮湿冰冷的泥地上,待了好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感到左半个身子麻木了。他一看,左脚肿大了,捋起裤腿,左腿紫青,一条红线,像根红色的线蛇,在皮肤里从脚踝开始,已爬到大腿根处了,而且还在向上爬,这根毒线蛇如果爬到心窝,生命就被吞噬了。摆弄多年中草药的冯痴子,自然知道蝎子毒汁的厉害!有话道,九节蝎子(注:九节蝎子:指蝎子尾巴上的骨节数。)螯死牛,螯他的蝎子,当时没顾上看清是几节,从个头长短,至少在九节之上,他也早就觉出蝎毒的厉害来了,只是顾不得,连在嘴对嘴给于震海喂药汤,都没想着自己吞下一口……这时,痴子挣扎着扶着土墙站起来,拿下挂在墙上的一束细麻绳。他尽自己所能有的力气,把麻绳勒在大腿根处,以此来阻挡毒线蛇向上蔓延……<SPAN lang=EN-US>
“竹青,竹青,睡醒了吗<SPAN lang=EN-US>?起来吧,竹青!听听,雀唱了,这把棘枣,放你枕头旁,边吃边在家等我,我去挑柴,就回来……”痴子对着炕上的孩子呼唤几声,把枣放好,扶着灶台出了屋门,但手刚触到门旁的大粗扁担,他和它,一起倒下去了。<SPAN lang=EN-US>
“竹青,竹青!这大的风,你怎么坐在门口?”<SPAN lang=EN-US>
“俺爹让俺坐在这,等你回来——妈妈,你可回来啦<SPAN lang=EN-US>!”竹青说,酸棘枣还没吃完。<SPAN lang=EN-US>
桃子胳膊上拐着篮子,头发全被风吹乱了,上面粘着不少草屑。她顺手将小女儿身边的横躺在门后的粗扁担扶起来,依到篱笆院墙上,急切地问:“你爹呢?”<SPAN lang=EN-US>
“俺爹睡啦……俺要守着他,他叫俺在这吃棘枣等妈妈……看,多大的枣啊,又脆又甜,真好吃<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没理会闺女,径直朝正屋走,心想:“他能说话,是清醒的,睡啦,没有事……”果然,她赶到炕前,见于震海趴在被子上,脊背一起一伏,呼吸是均匀的,有力的,睡得挺安静。一块石头落下地,她这才想到把胳膊上的篮子放下来,两腿酸痛得发重,随手坐到锅灶台上,扯下搭在半空细杆子上的手巾,擦着脸上、脖颈上的汗水……<SPAN lang=EN-US>
整整一夜,桃子身躺在母亲炕上,心却搁在山庵里。直到天傍亮,她刚迷糊地闭上眼,但很快又睁开了,顾不得梳头、洗脸,听不清母亲说了些什么,拐上篮子,疾步出了门,上了山路……她是一路小跑,冲过这三十里山道,没有太阳的阴天,也只到半晌午的时分,她就赶回山庵……桃子真想在温热的灶台上多坐一会儿,头倚着半截土坯壁子,歇息片刻,哪怕几分钟也好呵<SPAN lang=EN-US>!
但,一分钟也没有,竹青就来了,说:“妈妈,俺早上还没吃饭哩。俺爹不好啦,光顾自个儿睡觉去……”<SPAN lang=EN-US>
“哦,妈就给你弄……”桃子站起来,拉开锅盖,热气升上来,“竹青,锅里这不有饭吗<SPAN lang=EN-US>?你怎么不吃?不是爹不好,是他有病,起不来。”<SPAN lang=EN-US>
“怎么起不来<SPAN lang=EN-US>?俺爹还去挑柴禾来,给俺摘棘枣来,他多会儿害病啦<SPAN lang=EN-US>?俺怎么不知道<SPAN lang=EN-US>?”竹青接过妈妈递上来的熟地瓜,边吃边说。<SPAN lang=EN-US>
桃子一惊,看着炕上的震海,纳闷地说:“你爹病得这么重,还出去挑柴禾啦?”<SPAN lang=EN-US>
竹青瞪圆奇异的眼睛,说:“妈妈,你怎么和俺姥爷一个样,犯糊涂啦<SPAN lang=EN-US>?炕上躺的是俺大叔——外人问俺不都说是大叔,怎么成了俺爹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猛地一怔,真是忙乱糊涂了,把她心里想着的丈夫,不假思索地和女儿叫的“爹”成了一个人,忘记亲生女儿从会张口学话所叫的“爹”是谁人了。接看,她才发现木架上的药罐子,东倒西歪,有的打碎在地,甚是惊异,忙问:“竹青<SPAN lang=EN-US>!你那爹在哪儿?”<SPAN lang=EN-US>
竹青很不高兴地说:<SPAN lang=EN-US> “咦!妈妈,你一进门,俺不就告诉了,俺爹睡着了吗?在他自个儿炕上呀!”<SPAN lang=EN-US>
桃子不安地出了屋门,向小厢房走去。院子里,不整齐的黑红的条条道道,吸住了她的目光,她弯下腰仔细一看,都是洒下的血迹呵!桃子大惊,疾步冲进小草屋。<SPAN lang=EN-US>
墙角落处只能躺下一个人的小土炕上,冯痴子蜷曲着腰身,睡在那里。他的脸,土一样颜色;他的眼,紧紧闭着;他的牙,把嘴唇咬破了,还在使劲地咬着;他的手,一只抓着墙,一只抓在炕沿上,十个指甲,都深深挖进泥坯里……<SPAN lang=EN-US>
桃子扑了上去,捺着他的肩,大声呼唤:“哥,哥!你怎么啦<SPAN lang=EN-US>?你怎么啦<SPAN lang=EN-US>?哥,哥呀!你快睁开眼,你快张开嘴,妹回来了!你快说话啊<SPAN lang=EN-US>!哥……”<SPAN lang=EN-US>
呼叫了好一会儿,痴子才睁开肿胀的眼皮,眼珠无神地注视着,嘴动了动,没出来声音。<SPAN lang=EN-US>
“哥啊,你说话啊!是你妹,桃子回来啦<SPAN lang=EN-US>!你怎么啦,你<SPAN lang=EN-US>?你怎成了这个样子了啊……”桃子边说边哭,去把他的两只手拿过来,心疼地揉搓着那上面的泥、血痕。<SPAN lang=EN-US>
冯痴子的呆滞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些,可嘴还是出不来声音。忽地,他把手使劲从她手里缩回来,重新去抓炕抓墙。但桃子又把他的双手抢过来,用力攥着,哭着说:“哥啊<SPAN lang=EN-US>!你怎么啦<SPAN lang=EN-US>?你哪难受,你说话呀!哥啊……你的手冰凉,打战,你使劲攥着妹的手,使劲攥啊,哥……”<SPAN lang=EN-US>
痴子眼淌泪了。日夜相处两年多,他们的手从来没碰上过,即使手上扎上了刺,他也是自个儿到一边挑出来的呵!如今……痴子的嘴发出声音来了:“妹,别着急,我好些啦,我能说话,能坐起来啦……”他真要坐起来。<SPAN lang=EN-US>
桃子忙把他按住。她看他真好些了,自己用舌头抿着流到嘴边的泪水,心痛地问:“哥,哥!你快说,你这是怎么啦<SPAN lang=EN-US>?我走时你还好好的……”<SPAN lang=EN-US>
冯痴子答非所问,宽慰地说:“你见了竹青他爹了吧?嗯,别看他目下沉睡,不要紧的,他喝下回生草的汤,清了血里的毒,没事啦,放心吧。”<SPAN lang=EN-US>
“啊!回生草<SPAN lang=EN-US>?!你去那‘蝎子嘴’采回生革啦?!”桃子一连串惊叫着,骇然地看着他。<SPAN lang=EN-US>
痴子安详地将头侧到一边。桃子看着他,全身顿时寒栗起来……回生草,冯痴子有一次告诉桃子,回生草能起死回生,是种“仙药”,但是这种草极为罕见,一般地方见不着它;它生长在人们见不着的地方,人能见又上不去的地方,人能上去又有出乎意外凶险的地方……有一年,他哥冯先生来山庵察看药材,捎带着放兔鹰。那兔鹰抓住一只花白的兔子,但在飞过楸树洼时惊动了老鹰,为了自卫,兔鹰的爪子一松,花白兔子掉了下去,正掉在峭壁上凸出的一块勺形石条上。等到兔鹰战退敌手,再将兔子拾起来飞回庵,奇迹出现了:那花兔子被鹰爪抓破了头,又摔断了腿,肚子还爬着三只老蝎子;但,兔子却没有死,而且居然又活转了。冯先生仔细地检查,兔子嘴里含着吃剩下的草渣——正是回生草,而那勺形石条上长着这种草,并且是一个毒蝎聚居的地方。冯先生命名那勺形石条为“蝎子嘴”。那年冯子久的老母喉头长了东西,他给她开了刀也无济于事——那是食道癌,冯痴子要上蝎子嘴采回生草,被他哥坚决制止了……<SPAN lang=EN-US>
一切都明白了。桃子又哭了,悲伤地哭着,要给他包扎被老鹰啄、抓的头上、脚上的伤,可这次是痴子紧握住她的手不放,说:“妹,别忙活,白费……俺中了蝎子毒,那毒已进心口窝,没救啦……”<SPAN lang=EN-US>
“有救<SPAN lang=EN-US>!我去采回生草……”桃子转身要跑。<SPAN lang=EN-US>
痴子的大手却有力地把她拉住,说:“妹的情俺领,可这是白费事……”<SPAN lang=EN-US>
“俺死了也豁上去……”<SPAN lang=EN-US>
“你、你也干傻事!走吧……”痴子气恼地说,松开了她的手。<SPAN lang=EN-US>
桃子呆了,望着他,嗫嚅地说:“哥,你生气……”<SPAN lang=EN-US>
“俺生气!”痴子的脸上涌出红晕,粗气地说,“你还是党里人,不管顾游击队长的伤,要为个救不了的痴人去送命!这么傻<SPAN lang=EN-US>!这么招人气<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垂头,饮泣吞声,她不知怎么办好了<SPAN lang=EN-US>!她能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好啊<SPAN lang=EN-US>?!
“妹,妹——”痴子的声音柔和下来,“听我这一回吧!听我说几句要紧的,俺就该走了……俺哥说,这毒进了心,顺着血转的,它离开了心,流到不要紧的地场,我才清醒,能说话,有力气,它再转回来,就……妹,一个痴人,换回一个贵重人,他对咱受苦人,用处大啊!多上算啊!”<SPAN lang=EN-US>
“哥,好哥哥,亲哥哥!你也是贵重人,对受苦人的用处也大啊<SPAN lang=EN-US>!”桃子哭道,坐到他的身边,理扯他的衣襟。<SPAN lang=EN-US>
痴子抓起她的一只手,口吃地说:“妹,俺求你个事,你要不乐意,就、就骂我……”<SPAN lang=EN-US>
“哥,有么事,快说<SPAN lang=EN-US>!妹都乐意。”<SPAN lang=EN-US>
冯痴子把脸掉过一边,不看她,颤着声道:“妹,能不能,把俺心窝上的扣子,钉上。”<SPAN lang=EN-US>
“能,能……”<SPAN lang=EN-US>
“在这,俺口袋里……俺预备下的,还是金子撕下扣子的那件衣裳……”<SPAN lang=EN-US>
桃子这才发现,痴子穿的是那件他和金子分别时的带补丁的黑小褂。他,在她回来之前就找出来穿上的呵<SPAN lang=EN-US>!口袋里还装着一个布扣子、一缕线。他,痴人,他,有心人呵!桃子拔下髻上的针,引上线,接过他手中的扣子,捺在他胸口上,擦了几把泪水,才开始一针一线地缝扣子。<SPAN lang=EN-US>
这时,冯痴子的眼睛充满火一样的光焰,紧盯着她离得很近的脸,只有临死前,他才第一次这样近地正视她呵<SPAN lang=EN-US>!他禁不住抬起手,大胆地去摘下她粘在乱发上的草屑碎叶<SPAN lang=EN-US>!
桃子吞了一口泪水,说:“哥,俺替金子姐,给你把心上的扣子缝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痴子脱口而出,清晰地说道:“不,是你自个儿缝的!你,比金子还贵重……”<SPAN lang=EN-US>
桃子哽咽着,泣声道:“哥,你放心去吧,你和金子断不了香火,有竹青给你俩……”<SPAN lang=EN-US>
“给我做干闺女……”<SPAN lang=EN-US>
“不,是你的亲闺女<SPAN lang=EN-US>!从今起,她姓冯,姓冯!”<SPAN lang=EN-US>
“俺、俺这爹,光顾着再挑两担柴,没来及哄孩子吃早饭,委屈了俺闺女……<SPAN lang=EN-US>"痴子的话陡然卡断。<SPAN lang=EN-US>
桃子钉好了扣子,垂下头用牙去咬断线,那脸伏在冯痴子的心口上,线怎么也咬不断,而泉水般的热泪<SPAN lang=EN-US>.将他的胸襟浸湿了一大片…… (冯德英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