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兵押着,抱着孩子在孔家庄街上游过街;
她,从区里向县上迎送时,在孔家庄街上当众和区长孔庆儒对过阵;<SPAN lang=EN-US>
她,被强迫改嫁时,在孔家庄街上示过众;<SPAN lang=EN-US>
她,老是穿着浅蓝的自织的粗布褂子、黑裤子,又总是洗得褪了色,又常见几个贴切的补丁;<SPAN lang=EN-US>
她,身板老是那么直挺着,头上总是没有惹眼的首饰,发髻结实地扎着,面色红润润的,眼睫毛常是顺着的,胳膊上老爱挽个山菜篮子;<SPAN lang=EN-US>
她,孔家庄上的人们,不少人是认得出的。<SPAN lang=EN-US>
她是那样悄没悄声儿,不被人们注意地出现了!出现在众目睽睽的地方,凶残的死神疯狂显威的地方,出现在屠刀口上!因此,几百双不同的眼睛,这时都是以震惊的目光,同时从小白菜身上移到她身上。连左侧柳树后的孔庆儒,都伸长了脖颈,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SPAN lang=EN-US>
跟前的独眼龙孔显,简直不相信戴着墨镜的眼睛,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打量了她一遭,才惊讶地问:"石匠媳妇,你来干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的手抓住麻绳扣,平静地说:“俺早就是痴子媳妇了,走路碰上这个事,俺来说句话。”<SPAN lang=EN-US>
“你他妈的……”孔显骂道,要上去推开桃子,可是,他又停住了,有个汉子,正站在她身后。<SPAN lang=EN-US>
这是冯痴子。他怀里抱着的一根粗厚的桑木扁担,高出人头一大长截子,脸上毫无表情,眼睛呆痴地瞪着,贴在桃子身后,宛如庙里的二郎神。<SPAN lang=EN-US>
孔显不由得离开他一步,冲几个凶手道:“把痴子媳妇拉开!”<SPAN lang=EN-US>
桃子紧抓住绳扣不放,说:“俺有几句话说。”<SPAN lang=EN-US>
那几个凶手大汉看看那号二郎神,他怀里的粗长扁担,欲前又止。<SPAN lang=EN-US>
萃女已从惊惑中清醒,痛心地握住桃子的手,流着泪道:“好妹子,你快走!你救不了我,俺知情……”<SPAN lang=EN-US>
“不,俺不是救你,俺是有话说。”桃子提高了声音,对着孔显,“看看,你身上有枪,那么多人,俺怎么救得了她?俺只求说几句话,当着众乡亲,俺要说得不在理,甘愿受处罚,和她一起沉湾,也行!”<SPAN lang=EN-US>
人群中纷纷议论。有人大喊道:“叫她说,叫她说!”<SPAN lang=EN-US>
“咱们听她说话,说呀!”<SPAN lang=EN-US>
“有理说开,无理遭灾<SPAN lang=EN-US>!好啊……”<SPAN lang=EN-US>
萃女抓桃子的手直哆嗦。桃子松开抓绳扣的手,就势使劲握了她的手一下。她见孔显向柳树后面张望,是在向孔秀才讨示意,不等回答,桃子转身对着族长,脸却侧向黑压压的人堆,说:“谁该受这种刑,是你族上的规矩,俺们外人管不着。只是老人家,俺才听这个女人说,头年<?xml:namespace prefix = st1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smarttags" />
那族长勾着干脑瓜,缩在太师椅里,没有反应。孔显急了,喝道:“你胡说!她也胡说!”<SPAN lang=EN-US>
桃子对着人群说:“算我是胡说,她也是胡说。这么惊村动邻的事,孔家庄这么多人在场,他们也胡说<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们见来着。”人堆里有个中年汉子小声说。<SPAN lang=EN-US>
“我也看见了!”又有个青年声高些。<SPAN lang=EN-US>
“花轿绕村转了三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四大桌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喝了喜酒!”<SPAN lang=EN-US>
“小白菜还唱了戏!”<SPAN lang=EN-US>
人群中的呼喊越来越多,越多越高,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最后竟形成一片议论纷纭、争相叫喊的场面。这时候,有个浑厚的嗓子,压倒一切声音响起来:“比明媒正娶还正经。请我操办的席,唱的礼;拜了天,拜了地<SPAN lang=EN-US>!拜了……该拜的都拜了<SPAN lang=EN-US>!”郑厨子在人群中炫耀地说,不过他还是把拜共产党隐去了。<SPAN lang=EN-US>
孔显气得说不出别的,只是骂:“混蛋<SPAN lang=EN-US>!混蛋……”<SPAN lang=EN-US>
“你先把骂留下等着,看看谁该骂再骂不迟误。”桃子一开口,人们很快静下来,“再问族长,这个女的,嫁了人,跟她自个儿的女婿在一堆,有了身子,怎么是偷人养汉,犯了奸情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族长仍无表示。孔显恼怒地说:“改嫁就是不该<SPAN lang=EN-US>!我们孔家就是反对改嫁,改嫁就是奸,就是……”<SPAN lang=EN-US>
“这话不对吧?”桃子的声音更响了,冲着柳树后躲着的人影,说,“你爹秀才老爷,就喜欢帮人改嫁的。要不,俺怎么当了痴子媳妇的<SPAN lang=EN-US>?俺一直在心里记着他的这份恩德,难道记错啦?”<SPAN lang=EN-US>
孔显被质问得无法回答。这时管家万戈子快步赶过来,威胁地冲桃子说:“你前面的话还算有些理。只是孔家娶小白菜过门的时节,订下了文书:她的丈夫死活她都是孔家人,终身守节,这个你怎么说<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哦,有这等事呀!”桃子装作才知道内情,略一怔。<SPAN lang=EN-US>
孔显和万戈子得意地笑了。有同情小白菜的人,都眼巴巴地失望地看着她。有些人悲痛地想:沉死一个就够惨的了,还来了个陪着的,这女人,胆太大,兴许是嫁个痴男人,自个儿也跟着痴了……<SPAN lang=EN-US>
“还有话没有了<SPAN lang=EN-US>?”孔显阴冷地笑着,扫视桃子清瘦、柔韧的健美身材,心里说:“他妈的,又是一个有姿有色的刺儿头,一块喂鱼去……”<SPAN lang=EN-US>
“有哇。”桃子理把鬓发,声音响得使在场的前前后后的人都能听到,“俺不懂,头年小白菜嫁人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拦挡她?叫</SPAN>她这么翻天动地的办喜?”<SPAN lang=EN-US>
孔显骂道:“妈的屄!那是暴乱的时节,我们人死的死,逃的逃,连冬春楼都成了灰,谁还顾上管这些个<SPAN lang=EN-US>?你他妈的是痴子,不知道<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这一说,俺也明白了。”桃子道,“你想,区长大老爷一家,遭那么大的事,主家人都没有了,这叫一个寡妇怎么过日子啊!她没有了做主的人,还怎么守节啊<SPAN lang=EN-US>!你们不成天价说,共产党共产共妻吗?她由她姑做主,正正经经嫁个男人,省得叫‘共’了,这么的,不光不是丢了孔门的人,犯了奸情,反倒是保住了你们家的名声,这有什么不好<SPAN lang=EN-US>?就说是不该的吧,也是世道逼的,不叫共产党闹暴动,她哪能有这个事<SPAN lang=EN-US>?要找根,往共产党那儿去找,怎么是她的罪过呢?”<SPAN lang=EN-US>
群众中一片啧啧的佩服声。有几个大胆的男女,连声叫喊:“说的在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这不是奸情!”<SPAN lang=EN-US>
“世道赶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杀人冤枉……”<SPAN lang=EN-US>
孔显和万戈子惊慌失措,大叫:“族长<SPAN lang=EN-US>!开刑<SPAN lang=EN-US>!开刑……”<SPAN lang=EN-US>
太师椅的老族长毫无反响。孔显自己扑向萃女和桃子。可是,冯痴子的粗长扁担从怀里横了下来,挡住他的去路。孔显狂呼:“沉湾<SPAN lang=EN-US>!沉湾!两个一块沉……”<SPAN lang=EN-US>
众人也都一齐吼道:“这事太不公平了!哪能无故害人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o:p>
“慢!”孔秀才眼见要闹哄起来太丢脸,忙喊了一声,踱将过来,脸上露出复杂的笑容,对桃子说,“你,张老三的二闺女,好胆量,好见识!”<SPAN lang=EN-US>
桃子把右胳膊上的山菜篮挪到左手上,两手紧攥住篮子梁,说:“区长老爷来啦!俺是寻思,小白菜是你家的亲侄媳妇,她出了丑,传扬出去,对你……再说,这事这么处置不公,她又保过俺出监牢……俺和孩子她爹来走亲戚,碰上的,本来不该管……”<SPAN lang=EN-US>
“该管,管得好<SPAN lang=EN-US>!”秀才大声说。<SPAN lang=EN-US>
“俺知道,区长老爷不清楚这码事,要清楚了,才不会让这么做呢。”桃子道,“俺的话完啦,不对,甘愿和她一块沉湾。”<SPAN lang=EN-US>
孔秀才立时和蔼地说:“你说的在理,我全赞成。闺女,你真为我操了这份苦心……”又转向族长的方向:“这是怎回事<SPAN lang=EN-US>?也不问问我,就处罚我的侄亲<SPAN lang=EN-US>?我的这位侄媳妇,开通一些,倒从不欺心瞒人……显二,万管家,放啦!把我侄媳妇放啦<SPAN lang=EN-US>!她嫁个正经人,我喜欢!明儿倒出工夫,我还去冬春楼请客,庆贺庆贺!众位乡邻,多来赏光啊……”<SPAN lang=EN-US>
戏就这样开始散场了。<SPAN lang=EN-US>
孔秀才那伙人一走,人群就乱了。一些人围上瘫坐地上的小白菜,一些人围着一直站在那里的桃子和痴子。人们都不讲话,只是惊异地看着他们,感叹一件不吉利的事,得到美好的结局。但,更多的人从水坑岸边向村里走去,偶尔回首向这面瞟一眼儿,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嫌恶,反正,对小白菜这样的女人好也好,坏也好,躲远一些为好。<SPAN lang=EN-US>
有个粗壮的衣服露体的女人,分开人堆,把萃女从腰后抱起来,一个男子弓下腰,把瘫软的萃女驮到背上,急匆匆地向村中走去。这样,看热闹的人又跟走了一批。剩下看桃子和痴子的人,像突然惊醒了,也跟着离开他们,走散了。<SPAN lang=EN-US>
桃子还在站着,冯痴子的桑木扁担又竖了起来,抱在怀里,呆立在她身后。<SPAN lang=EN-US>
“桃子,家去吧。”衣服露体的女人扳住她的肩。<SPAN lang=EN-US>
桃子转过脸,转动身子,又转过脸,她这才发现,除了她、痴子和扶她的女人,人都没有了。她的极度紧张的精神,忽然松弛下来,一下搂住对方的脖子,身子依着她,说: “快,凤子姑,走啊……”<SPAN lang=EN-US>
冯痴子见她们走了,隐没进黑森森的玉米地里,这才出声呼了口长气。他见旁边那扇拴着麻绳的石磨还在,便放下扁担,双手抓起,举过头顶,使劲抛进水坑里。水坑又“嘭咚”一声,溅起巨大的水柱。痴子“呸呸”唾了两口,手在衣襟上擦着,其实手上什么也没沾着,可他还是擦了一会儿,才去拾自己的扁担……他一弓腰,只见岸下接近水面的干污泥沟中,有个黑东西卧在那里,又像人又像狗,痴子拾起扁担,轻轻地走过去。蓦地,他大吃一惊,扭回头,撒腿跑了。<SPAN lang=EN-US>
怨不得冯痴子惊骇,更不是他痴病发作,他看到是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在百人瞩目下,发出使人惨死命令的族长。只是痴子的惊吓是一场虚的,因为这个九十高龄的族长,已经动弹不得,不会喘气了。他不是才死的,桃子发问他的时候,他已开始向地府里走去,回答不出话,接着就过去了。原来是人上了年纪,这几天肉、酒吃得太多,平时的饥肠饿肚承受不了,又加上酷暑季节,烈日当头,就这样死在他族长的职守上。刚才那些帮闲的大汉在匆忙的混乱中,搬走族上的财产八仙桌子、太师椅的时候,死族长不惹人注意地滑溜到地上,又滚到了干污泥沟中,和平时他躺在戏台角落处乞讨没有两样。可悲的是,老族长活着时像个干棺材瓤子,真死了却又当不了棺材瓤子。不过他也不会陈尸露野,狗们就会来收拾他的尸体;要不然,这会儿的雷阵雨三天两头有,一阵急雨,周围下来的污水,也会很轻便地把他捎进湾里去的。<SPAN lang=EN-US>
冯痴子扛着扁担,顺着庄稼地中的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路两旁的玉米、高粱,都有一人多高了,附近树上的蝉,噪个不休。痴子低头走着,眼睛只管盯着路面,走到一块玉米地头,他停住了。他把扁担放到路边的新鲜脚印上,坐下来,擦擦脸上的汗,掏出旱烟袋,用火镰火石打火抽烟。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盯着脚前的地方发呆,可是行人不论从哪面路上来,离他几十步,他就发觉了,咳嗽两声;等人走过去,他就咳嗽一声。当然,谁见了这个歇脚的痴子,也是望而生畏,本能地加快步子,赶快走过去。<SPAN lang=EN-US>
玉米地深处,桃子和凤子在说话。她们的声音很小,又有蝉声,痴子不守路,行人也听不见;即使有人发现了她们,两个女人走路闪进庄稼地行个方便,也是正常的呀。所以,凤子要拉她到家里去,桃子把她拉到这里。<SPAN lang=EN-US>
“嗨呀,见你冲出来,把我的头都吓大啦<SPAN lang=EN-US>!你呀,桃子,胆子越练越大啦<SPAN lang=EN-US>!”凤子疼惜地说,手把触到桃子头上的玉米叶挡开。<SPAN lang=EN-US>
“俺也是真急啦,豁出去了……那孔秀才父子再发坏,我就一头撞他进水湾;俺开仁哥也这么说,他用扁担给金子报仇!”桃子说,“也亏得大伙呼应我……你们是不是使劲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们使那点劲算个么……唉,原以为孔秀才不放过震兴,没想到这么快对萃女下手……眼见着人要死,俺们几个党员干着急没法子,亏得你……”<SPAN lang=EN-US>
“我寻思,我这么说,能顶住孔秀才。咳,还真灵啦<SPAN lang=EN-US>?凤子姑,你看我这身汗,衣裳都贴在肉上。”桃子喜气地说,拿起篮子里的手巾揩汗。<SPAN lang=EN-US>
凤子扯过手巾,掀开桃子的前后衣裳,手巾捅进去擦她胸前脊后的汗水,说:“是天把你热的……”<SPAN lang=EN-US>
“不,俺从小少汗,妈说是干活把肉练瓷实了……是吓的,凤子姑,想起来,这会俺还心跳<SPAN lang=EN-US>!”桃子信口说,“下回再遇上这事,俺可不敢了!”<SPAN lang=EN-US>
“下回你干得更欢!”凤子边仔细给她擦身,边说,“你呀,体性最像俺三嫂……看看,你这一身的又细又白又结实的肉,可惜留下几处伤疤!”<SPAN lang=EN-US>
桃子笑道:“没这些伤疤在身上作伴,俺还敢和孔秀才争嘴<SPAN lang=EN-US>?这得谢他的刑罚……哎,凤子姑,看你前胸破的,快遮不住丑啦!你纺丝赚的钱,都……”<SPAN lang=EN-US>
“那点钱值得了么?还能让游击队赤身露体地去打仗?”凤子又笑了,<SPAN lang=EN-US> “遮不住丑就不遮,这么的,两个老爱动的东西倒凉快些……”<SPAN lang=EN-US>
两个女子,吃吃地笑了一阵。<SPAN lang=EN-US>
接着,桃子告诉凤子,她这次和冯开仁出来,是送特委“给各级党的同志的一封信”的。这封信是油印的,她放在冯先生家里,要凤子找机会去取。来这之前,他们已经送给了各个地方的党组织,包括赤松坡的毕松林他们。特委的这封信很要紧,是理琪写的,和高玉山一起刻的版,油印好的。各地方的党组织都要学好它,按照上面说的去做。<SPAN lang=EN-US>
桃子还说,游击队打了界石镇等一些地方的敌人,印出传单,胜利消息在革命同志和群众中传播,振奋了大家的精神,坚定了胜利信心,各地组织都在恢复、发展。当然,敌人也加紧了镇压措施,特别是封锁了昆嵛山区。特委和理琪离开山村,转到母猪河沿岸,开展活动……<SPAN lang=EN-US>
她们又商量,马上劝说萃女躲到威海她哥杨更新处去,防备孔庆儒进一步施阴谋。这事由凤子来办。凤子又嘱咐桃子要格外小心,少来孔家庄,她还要去告诉冯先生,对孔秀才进行一些抚慰。<SPAN lang=EN-US>
事情说完了,桃子身上的汗消了,衣服也半干了,两位女共产党员亲热地分手了。凤子站到地头,目送着桃子走得不见影了,可桃子身后那尊扛着粗长桑木扁担的“二郎神”,还闪现了好久,才消失了。<SPAN lang=EN-US>
当陪伴桃子和凤子擦汗、说悄悄话的那些玉米成熟季节,也即中秋节前后,中共胶东特委迁到了烟台市。这是根据形势发展的需要,为了开辟西面县份的革命活动而采取的组织措施。<SPAN lang=EN-US>
胶东这个地区,口音并不一样。东面的文登、荣成、牟平、海阳、栖霞、福山、蓬莱、黄县诸县及烟台、威海两市,互相有些差异,但基本上一致,不是有心的内行,分不出来。但是西面的县份——莱阳、掖县、平度、昌邑、即墨、高密……差别就显著了,一张口就能分辨出来。所以东面几个县的人一听与本地口音有异的人,便谓之日:“老西子”。胶东特委在东面,对西面那些县来联系工作的人员不利,容易被敌察觉出来。在农村,交通不便,外地人来,路途又生疏,问路打听人,也容易暴露出身份。近来,种种迹象表明特委代理书记理琪已被敌人注意,使他开展工作有了困难。同志们又非常担心他的安全。而这些不利条件,在烟台这个海港城市里,却比较好一些。加上特委派的人员在烟台已有了一定工作基础,所以就决定先迁到那里,以后视形势发展需要再定去向。<SPAN lang=EN-US>
所谓胶东特委,也就是理琪和高玉山几个负责人,几个工作人员和政治交通员,物品也只有一部油印机。<SPAN lang=EN-US>
理琪来后就住在泰康里十八号。他的公开身份是英文补习学校的老师。他主要精力是指导各县农村的斗争,也抽时深入码头、工厂、学校,开展革命活动,作社会凋查,除了夜里回来睡觉,白天很少见到他。<SPAN lang=EN-US>
高玉山和其他负责人住在另外的地方。山子负责宣传工作。<SPAN lang=EN-US>
到目前为止,胶东特委还没有找到山东省委。大家都为此焦心,理琪又派负责组织工作的同志去青岛、济南等地寻找……<SPAN lang=EN-US>
深秋的一天傍晚,当夕阳染红了烟台山上的灯塔时,小菊姑娘偕同她爹张老三,牵着黑毛驴,再次进了烟台市。小菊是游击队和特委联系的联络员,她来,有汇报游击队活动和回去传达特委指示的任务。张老三的毛驴上驮着十几件粗布棉衣、棉裤,这是乡亲们为理琪这些特委领导人送来的冬装。因为他们的经费奇缺,革命的群众又没多少钱支援,只能像三嫂母女、伍拾子妈和风子她们那样,熬夜纺棉花,织成布,做成衣服送来。而她们自己家的人,尽量对付,夏天穿露肉的破衣,冬天是灯笼单裤子……<SPAN lang=EN-US>
这次小菊跟父亲住在一块,是个厢屋,一铺大炕占去半间地方。正屋闲着,小院很僻静。<SPAN lang=EN-US>
老三一来被三天的跋涉累的,二来崔素香按照理琪的吩咐,晚饭时给他打了二两高粱酒,已经蜷曲在炕里头睡着了。小菊和崔素香,坐在炕外边,守着煤油灯说话儿。小菊一来到,崔素香圆平的脸上就断不了笑容,除了吃饭,一直拉着少女的手,不紧不松地握着。使小菊觉得这只柔软的手,结上了老茧,磨擦着自己的手背,很舒服。<SPAN lang=EN-US>
崔素香向:“队上的人都好呀?”小菊道:“都挺好的。”<SPAN lang=EN-US>
“没伤了谁<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没。”<SPAN lang=EN-US>
“宝川呢?”<SPAN lang=EN-US>
“还那么性急,老想打垒子盐务局,叫俺多跟特委说说,批不准,就赖我,回去不依俺哩!”<SPAN lang=EN-US>
“你怕啦?”<SPAN lang=EN-US>
“俺才不怕他哪<SPAN lang=EN-US>!他嘴上硬气,上级不下令,他不敢动弹……<SPAN lang=EN-US>
哎,素香姐<SPAN lang=EN-US>!”小菊望一眼父亲,他仍打着呼,“听说宝川和二妞姐,是自个儿成的亲……真笑人!”<SPAN lang=EN-US>
“这笑人?你没听说,有人还自个儿雇花轿,抬着绕村三圈……”<SPAN lang=EN-US>
“那是小白菜,唱过戏的,又是寡妇……二妞是闺女家呀,真羞人,那怎么出得口呀?”小菊脸发烧,伸一下舌头。<SPAN lang=EN-US>
“你呀,轮到自己头上,就不用打听怎么说了。”<SPAN lang=EN-US>
“坏大姐,打死你!你臊人……”小菊跪起身子,抽出手扑向对方。<SPAN lang=EN-US>
素香巴不得接住她窈窕的身子,搂在怀里。小菊就势躺在她的大腿上,不起来了。<SPAN lang=EN-US>
“你居任哥好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些,比从前好些了……听他对俺妈说,他再不干出个人样来,对不起理琪同志……谁知道他还变不变<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儿姐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该叫好儿同志啦!”<SPAN lang=EN-US>
“哦,太好了!你震海哥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把他的小队伍,整理得一个人一样,说怎么的,就怎么的。他可不像从前,光想打、打、打,有空就和队员学特委的信……”<SPAN lang=EN-US>
“桃子妹最苦最累啦!难得的一个人……她还那么奔忙<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点点头。<SPAN lang=EN-US>
“你怎么不说话<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二姐呀,对别人的事,对革命的事,从来不顾死活<SPAN lang=EN-US>!素香姐,我和你说她救小白菜的事,可不准你和别人说呀!俺二姐知道要生气的。”<SPAN lang=EN-US>
崔素香马上点点头。<SPAN lang=EN-US>
小菊把听好儿说的——她是听凤子说的,“沉湾”事件她没见——桃子救小白菜的经过,简略地叙述一遍。<SPAN lang=EN-US>
感情丰富的朝鲜女子眼泪流到腮上。小菊立时掏出手绢——其实是块布,举起手给她擦,素香也没有推让。小菊说:“素香姐,你别为俺二姐揪心,她呀,只要震海哥旺旺兴兴的,不受伤怎么的,她就过得舒心,自个儿再怎么遭难为,也挡不住她。”<SPAN lang=EN-US>
“是啊,连着心哪!”<SPAN lang=EN-US>
“素香姐,那你和赤杰哥,也是这样的吧?”<SPAN lang=EN-US>
崔素香身子一震,咬着下嘴唇侧过脸去。小菊自感失言,坐起来,扳着她的肩,心疼地说:“好姐姐!你别心疼,都怪我贫嘴……”<SPAN lang=EN-US>
“不怪你,小菊妹!”素香忍回自己的泪水,回过头,手抚弄着她的刘海,深切地说,“你说的实在,就是你不说,我哪天不想着他啊!两个人,生生活活的过日子,一个要是没了,还是伤了,别说是人,就是鸟兽,也舍不得啊!”<SPAN lang=EN-US>
小菊瞪着水汪汪的不大的黑眼睛,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说:“是啦<SPAN lang=EN-US>!我看哪,坏蛋们不打光,可别找个连着心的人,万一没了一个,那心……俺才不干心疼的事哩!”<SPAN lang=EN-US>
“傻妮子,这个事,由不得你自己。你不找,他就不来了?”<SPAN lang=EN-US>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细高挑的青年学生闯进来。小菊的脸不由得红了。崔素香下了炕,拢拢头发,说:“玉水,你来得正好,快来陪陪客人。理琪同志早晚都要来,他在那边开要紧的会。门外有人,你们就放宽心呆着,我有事,先走啦。”她敏捷地出了门,随手把门带上了。<SPAN lang=EN-US>
高玉水坐在炕前杌子上,对面是坐在炕沿的小表姐,她两只长腿搭拉在炕前。他们旁边的桌上有盏带罩的煤油灯,把两人的脸映得通亮。相隔这么近,灯又这么亮,玉水又这么脸对脸地看她,少女不好意思了。她说:“不认得了,这么瞅人。”<SPAN lang=EN-US>
“不,我——”玉水局促不安起来,“我是看你,比原来胖了,脸又白了……”<SPAN lang=EN-US>
“你净瞎扯!”小菊笑起来,“来时俺妈夜里拧着俺身上说,闺女累瘦了,成天跑东奔西……早上送俺出门,还逼俺脸上搽点粉,说都晒黑了……”小菊见他难堪得低下头,改口道: “玉水兄弟,你是在灯下看人,花了眼啦。哎,你妈捎来衣裳和吃的给你……”<SPAN lang=EN-US>
“太谢谢啦<SPAN lang=EN-US>!”玉水挺直了上身。<SPAN lang=EN-US>
小菊问:“谢你妈,谢我<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玉水诚笃地回答:“当然是谢你,俺妈用不着谢。”<SPAN lang=EN-US>
小菊抿着嘴笑了,说:“俺是当姐的,也用不着谢。我给你拿东西……”<SPAN lang=EN-US>
“不急。我在这里等理琪同志,向他汇报事情。”<SPAN lang=EN-US>
“哦,原来你不是来看俺的。”小菊佯作不高兴。<SPAN lang=EN-US>
玉水急了,站起来分辩道:“听说你要来,我刚下课,就往这儿奔,不想又有事……”<SPAN lang=EN-US>
“嗳呀,你这人,送你根棒槌当成针(真<SPAN lang=EN-US>),谁要你发急来?”小菊友善地瞥他一眼儿。<SPAN lang=EN-US>
“那……”<SPAN lang=EN-US>
“坐下。”<SPAN lang=EN-US>
玉水像在课堂上遵从老师的口令,规矩地坐下。小菊又一笑,说:“想一想,你该叫我什么啦?”<SPAN lang=EN-US>
“姐呀!”<SPAN lang=EN-US>
“再想<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玉水突然醒悟,道:“小表姐同志!”<SPAN lang=EN-US>
小菊自豪又羞怯地点点头,说:“哎,是不是也快叫你‘兄弟同志’啦?”<SPAN lang=EN-US>
“不是快啦,现在你就叫吧!”<SPAN lang=EN-US>
“真的<SPAN lang=EN-US>?”小菊顺溜下地,右手扶到他左肩上,“多会入上的?”<SPAN lang=EN-US>
“上个月。”<SPAN lang=EN-US>
“哪一天<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公元一九三六年九月三十日晚上八点钟,于烟台市泰康里十八号。”<SPAN lang=EN-US>
“俺可比你早一点。”<SPAN lang=EN-US>
“多会<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八月十五的晚上,圆盘大月亮,刚爬上东山顶的时候。”<SPAN lang=EN-US>
“唉呀!”玉水猛地站起身,右手握住她的左手。激动地说,“这么巧,这么好!咱俩一天入的,一个时辰入的<SPAN lang=EN-US>!这么巧,这么好……”<SPAN lang=EN-US>
“那九月……”<SPAN lang=EN-US>
“我说的是阳历,那天正是中秋节,圆门亮在东山顶上,你在桃花沟,我在烟台市,当了共产党员……”<SPAN lang=EN-US>
“真是巧,真是好!想也想不到,想也想不到……”姑娘使劲抓他的肩膀,在他的胸前摇摆着身子,她的左手被对方攥出汗来了,也没有异样感觉。<SPAN lang=EN-US>
两颗少嫩的心,完全浸泡在激动、幸福的甜水里。他们又促膝对坐着,两个身子向前倾着,两张脸很近地对着,热烈地交谈着。<SPAN lang=EN-US>
高玉水说:“理琪同志来烟台一个多月,这里的工作可前进多啦!工厂、学校、码头,都有咱们的组织活动,威海卫也有了党组织,那些农村,更是不断有人来,和他谈话,报告工作,他一件一件研究,出好主意,打发同志们回去。他还说,过一段,冬天好掩护些,再下农村去……”<SPAN lang=EN-US>
“那带路的差使属我的。”小菊道,“俺不是‘同志’的时候,理大哥就叫俺‘张小菊同志’,他一见面头一句话,就这么叫俺的,俺打生下来,他是第一个这么叫俺的人<SPAN lang=EN-US>!俺入党,他还是介绍人!”<SPAN lang=EN-US>
“那我也这么叫你,好不好?”<SPAN lang=EN-US>
“你!”小菊正经地说,“还得叫俺小表姐。”<SPAN lang=EN-US>
高玉水又说:“这里的斗争也真复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表面上你可分不清楚。今儿头午,又有人要介绍我入党……”<SPAN lang=EN-US>
“啊?”小菊诧异地叫起来,“这怎么还兴入两回<SPAN lang=EN-US>?他是国民党吧?你可别人错了,俺的妈呀!”<SPAN lang=EN-US>
玉水道:“这个人倒是个好人,是我们的国文老师,常和我谈抗日救国的革命道理,还给我马克思写的书看。春天徐成娥事件,他参加斗争很积极,叫学校开除了。”<SPAN lang=EN-US>
小菊严重地说:“他兴许是装的,你可别上当。理大哥常说这上面的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玉水道:“我没和他说实话。这不,我找理琪同志报告来了吗<SPAN lang=EN-US>?
哎,小菊姐,你的警惕性挺高,多重的担子,你都能挑了,我常听领导人夸你、你姐、你妈、你的一家……”<SPAN lang=EN-US>
“你又瞎说了。”小菊真诚地说,“俺么大事也没做一件,俺家也不行……”<SPAN lang=EN-US>
“你才瞎说了。都像你家,革命早成功啦!”<SPAN lang=EN-US>
“瞎说……”<SPAN lang=EN-US>
“这可不是我说的。”<SPAN lang=EN-US>
“谁?”<SPAN lang=EN-US>
“第一个叫你同志的那个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无词了,停了一霎,说:“理大哥从不瞎说,只是除了这个话,他不该说。”<SPAN lang=EN-US>
“该说<SPAN lang=EN-US>!”玉水道,“不说别人,就拿你家跟俺家比吧,你家三个闺女,三个党员,两个女婿,两个党员;俺家呢<SPAN lang=EN-US>?就大哥和我是,还不知俺俩找上么样的媳妇呐。”<SPAN lang=EN-US>
小菊不假思索地说:“找两个在党的,你家的党员就多了。”<SPAN lang=EN-US>
“俺哥不知道,我这不聪明的人,在党的闺女谁跟?再说俺爹和俺妈,更没法和你爹你妈比啦,特别是俺姨姨,听到大家夸她,我虽然不是她亲外甥,也脸上有光彩……”<SPAN lang=EN-US>
“俺妈不让说咱们不是亲姨家,她对你和玉山哥,当成亲姐生的孩子。”<SPAN lang=EN-US>
“这倒是……俺这姨,对人对革命,真没说的。哎,咱俩介绍你妈参加党好不好呀?”玉水严肃地说。<SPAN lang=EN-US>
“俺妈说,她连个大名都没有,还能入党?她只够格当三个闺女党员的妈,三个女婿党员的丈母娘。”<SPAN lang=EN-US>
玉水想一想,疑惑地问:<SPAN lang=EN-US> “三个闺女党员有啦,三个女婿党员——少一个呀!小表姐,你自个儿也有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真真的瞎说,俺有谁呀!”小菊急了,扭过身,面对着墙。<SPAN lang=EN-US>
玉水站起来,靠上前,讨饶说:“小菊姐,别生气呀!我不该问啦,我……”<SPAN lang=EN-US>
“什么不该问,脑瓜子就不该这么想。”<SPAN lang=EN-US>
“那你说的三个……”<SPAN lang=EN-US>
“啊!”小菊掉过身子,生气地说,“你就瞧不起人,俺丑是丑,埋汰归埋汰,你怎么就知道,俺往后就相不上一个在党的人<SPAN lang=EN-US>?俺也和你一样装熊啊!你自个儿……”她突然卡住,因为想起自己刚才让人家找在党的闺女给家里多个党员的话,血往头上涌了。<SPAN lang=EN-US>
“看看,多大的个丫头,就说话教训人家,打哪学来的?”老三发话了。他已醒了,偎坐在炕里头。<SPAN lang=EN-US>
高玉水这才发现屋里还有第三者,忙立直身子,恭敬地说:“姨父<SPAN lang=EN-US>!你来啦<SPAN lang=EN-US>!我不知道你在这,把你吵醒啦。”<SPAN lang=EN-US>
老三摸起烟袋荷包,说:“怎么,我这么个大人炕上躺着,你就没看见?那眼里光有俺闺女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姨父,是……”玉水脸红了,不知如何是好。<SPAN lang=EN-US>
“爹,看你说的。”小菊夺过父亲的烟袋、烟荷包,为他装好一锅烟,“是俺有意挡住灯亮,不让他瞅见,叫你多睡会,省得他叫你……兄弟同志,把灯端过来,快<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玉水端灯给张老三烟袋点上火。老三满意地抽着烟,说:“玉水这小子,越长越出脱,站有站像,坐有坐样。看看你,小菊,比人家还大……”<SPAN lang=EN-US>
“大一十七天。”小菊说。<SPAN lang=EN-US>
“那也是大,还不知道个礼数,怎么好硬话教训亲戚<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姨父,俺小表姐没教训我,她说的好话……”<SPAN lang=EN-US>
“我没长耳朵怎么的<SPAN lang=EN-US>?方才我醒了听见了,你们说话我也没往耳眼子里装,听到议论起你妈来啦,我才留上神。”老三正色对着外甥,“怎么着,你小子好大胆,成心想叫你姨父当光棍怎么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玉水一惊,道:“姨父,我没有啊!”<SPAN lang=EN-US>
小菊也吃一惊,说:“爹,他怎么能安那样心<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道:“你别护着他。他才要拉把上你,一块把你妈拽进党里,有没有?”<SPAN lang=EN-US>
玉水道:“我说来。”<SPAN lang=EN-US>
“不招也不行。”<SPAN lang=EN-US>
“这怎么是叫你当光棍?”小菊睁大了眼。<SPAN lang=EN-US>
玉水紧看着他。老三不慌不忙地咂着烟嘴,说:“这还不明白?那程家先生大侄跟我一炕上躺着那阵子,常和我说,往后革命大发啦,要出去好多人干,不分省份国界地跑,还要不少女的去。他这话,我放到那堆存着,没有用;暴动失败了,还有么大发的<SPAN lang=EN-US>?如今这理琪大侄又来咱这,他跟我说的,都是地瓜话,可净是装的程先生一样的道道,眼看闹得又火红起来,闹到烟台来啦,我也能跟到这儿来开开眼……我一下想到存着的程先生那话,保不准要真行了。你姐妹三个在党,不用说都走了,家里剩下你妈俺俩喂那‘三头牛’……你妈要是在上党,她那人又是死了都不闭眼的性子,还不跑到外面去闹腾?我不打光棍谁打<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扑哧一声笑了,笑出了泪水,笑弯了腰,两手卡住肚子,把头抵到炕里去了。玉水望着姨父坦然自若的神态,想笑又不敢笑.也不知说什么好。老三却用不着理会听众对自己的话有什么反响,继续说:“叫我说破了,这下都清楚了吧?其实嘛,要进党,得我进,你姨不能进。我抓去杀了头,家里的日子照样能过,她妈要是走了,那三个小牛得吃、得穿、得洗,谁管?唉,三个可怜人的孩子,没爹没妈没家,连姓都不知道……”<SPAN lang=EN-US>
小菊听着,忽然不笑了,坐直腰,岔开父亲的话,道:“爹,你别说了,让俺玉水兄弟说说书上的故事,好吗?”姑娘怕父亲勾起对狗剩的哀思,每到这种场合,她总想法引开。<SPAN lang=EN-US>
天已很晚了,理琪还没有来。一会儿,住在门道的老工人——地下党员来传信,说理琪叫他们不要等他,尽管睡觉;玉水不要走,明天一早和他谈。老工人让他们放心休息,一切都有他负责,这是他的任务。<SPAN lang=EN-US>
怎么睡呢?小厢房就一铺炕。玉水抢先说:“姨父,小表姐,你们跑远路,快歇着,我到院里清凉。。”<SPAN lang=EN-US>
“外面冷……”小菊着急地说,“你和俺爹在炕上睡,我到外面去一下……”<SPAN lang=EN-US>
“那你……”玉水拉开门要出去。<SPAN lang=EN-US>
“回来。”老三不容反对地说,“都在炕上睡。”<SPAN lang=EN-US>
“爹……”闺女瞅他。<SPAN lang=EN-US>
“姨父……”外甥看他。<SPAN lang=EN-US>
张老三却在炕上将布枕头放在左面,脱下身上的棉坎肩叠好放在右面,从窗台摸着个砖头放在中间,命令道:“玉水,你睡左面,小菊,你睡右面;我,躺中间。多大点儿人,懂得多大点儿事?妈妈的,快睡!”<SPAN lang=EN-US>
玉水看小表姐的表示,小菊却一口气吹灭了灯。<SPAN lang=EN-US>
三个人,和衣并头躺下了。玉水说:“姨父,给你枕头……”<SPAN lang=EN-US>
“我放蚕睡窝铺睡得脑瓜像柞木疙瘩,兔子都啃不动,你年少骨头脆嫩,老实枕着睡吧!少废话<SPAN lang=EN-US>!”老三道。<SPAN lang=EN-US>
“不,姨父<SPAN lang=EN-US>!”玉水执拗地把枕头推给他,“我不要枕头,我不睡枕头,我治病……”<SPAN lang=EN-US>
“么个<SPAN lang=EN-US>?治么病<SPAN lang=EN-US>?从没听说过,不枕枕头能治病。谁说的?”<SPAN lang=EN-US>
“俺小表姐……”<SPAN lang=EN-US>
“嗯嗯<SPAN lang=EN-US>!”小菊使劲抿住嘴,没喷出笑声,“爹呀,他让你枕,你就枕好啦……哎,玉水兄弟,接着说呀:达维尔的妈妈怎么的啦?”<SPAN lang=EN-US>
玉水道:“姨夫要睡啦。”<SPAN lang=EN-US>
“没事,打多响的雷,也碍不着我睡觉。”老三说着,没有一分钟,就睡过去了。<SPAN lang=EN-US>
“……达维尔的妈妈,从一个挨打受骂过苦日子的软弱人,逐渐懂得了革命道理,支持儿子闹革命,帮助革命干了好多事情,最后被敌人抓到牢房……”<SPAN lang=EN-US>
小菊听着很感动,最后说:“想不到,外国的好人这么能行,怪不得苏俄的受苦人得了解放,全是流血换来的呀!”<SPAN lang=EN-US>
“咱们也在这么流血,革命也能成功<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念的么书,上面有这好的故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这书是本小说,名叫《母亲》,一个叫高尔基的人写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嗬,和你一个姓。”<SPAN lang=EN-US>
“外国人的名,和咱不一样,高尔基三个字都是姓,名有另外的。”<SPAN lang=EN-US>
“哦……俺多会儿能看这样的书才好哪!”<SPAN lang=EN-US>
“快,理琪同志说你顶聪明,一学就会。”<SPAN lang=EN-US>
“他在俺那儿住时,教过我识拉丁文,学拼音,使俺学会了不少字……”<SPAN lang=EN-US>
传来几声汽笛的长鸣。小菊一下想到在后海岸上看那些进出港口的外国船舰的情景,穿得怪里怪气的洋人,搂着中国女人走路,在街上发酒疯打拉车工人的情形……她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栗,向父亲身边靠了靠。住了一会儿,她说:“要是外国的穷人,都能和苏俄的一样,起来把坏蛋收拾干净,自个儿家过上好日子,那些外国坏蛋也来不到咱这里横行了。哎,你说俺爹是糊涂人还是清醒人?我说他又糊涂又清醒,真不爱听他胡叨叨,可那些领导人也怪,从程大哥到理大哥,都和俺爹睡一炕上,亲着哪……你说,怪不怪<SPAN lang=EN-US>?你怎么不回俺的话……成心气我呀……哎,我真生气啦?”<SPAN lang=EN-US>
她听到的是除了父亲的呼噜,还有均匀的酣睡声。小菊刚要闭上眼,忽然又坐起来,脱下自己的花夹袄,叠成一个软和的小包,从父亲的胸上探过身去,把小包塞进青年的头和硬炕席之间。这才安心睡下来。<SPAN lang=EN-US>
深秋的夜空极为清澈、明净,月光透过玻璃窗,洒到炕上,使那一老两少三人盖着的两床小被子上,宛如披了一层银。<SPAN lang=EN-US>
小菊一进入梦乡,就一会儿梦见随自己母亲去讨饭,兄弟狗剩叫狗咬了,她搂着他直掉泪;一会儿又梦见跟达维尔的母亲去送传单,怪模怪样的水兵要打她,有个青年一掌把那水兵打倒,这人像达维尔,又像高玉水……她着急地要看清到底是谁,可眼睛像胶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使劲睁,好,终于睁开了。<SPAN lang=EN-US>
咦,阳光太刺眼,还看不清是谁。她欠起点身子,全醒过来了:炕前桌上的灯亮着,一个人伏在桌上,执笔疾书。小菊再一看:理琪!他什么时候来的<SPAN lang=EN-US>?她急忙坐起身,想叫他,但,见他埋头写东西的高度集中的样子,她把嘴又无声地闭上了。她一直看着他:一身的灰旧袍子,头发老长的,带着眼镜,脸比先前长多了,灯光映得那脸色焦黄的。他飞速地在纸上写一气,翻开小笔记本看一气,又皱着眉头想一气……接着,又两手使劲按自己的太阳穴,拍拍前额,又写……写着,左手从口袋里掏出块东西,用嘴一咬,咯叭响……<SPAN lang=EN-US>
“唉,这领导人,当的真苦啊<SPAN lang=EN-US>!白天跑一天,夜里熬一宿……不这样,他怎么给革命指路啊!担子多重呀,整个大胶东的穷人,都眼巴巴地指望他啊……看他瘦的<SPAN lang=EN-US>!吃的么呀?一块剩干饼,这就是晚上饭<SPAN lang=EN-US>?还一面写一面吃……真赶不上住俺家,住山庵……理大哥,你睡下吧,跟俺和爹回桃花沟去吧! "小菊边看边想,嘴又张了两张,还是没出来声音,又悄悄地躺下去了。<SPAN lang=EN-US>
窗外响起一阵风声。<SPAN lang=EN-US>
理琪抬起头,向炕上看了看,马上走过来,先把老三和玉水合盖的一床被子检查了一下,然后将小菊露在外面的穿着单褂的胳膊,轻轻挪进被里去。等他又回到桌前坐下,小菊的热泪泉水般地涌了出来……<SPAN lang=EN-US>
要发展高玉水入党的那个人,是中共中央北方局派来胶东工作的同志中的一个,他们也在想法了解胶东党组织的情况,一直没找着关系……<SPAN lang=EN-US>
胶东特委的人,和上级党失去关系好几年,这下联系上了,实在是喜出望外。特委和北方局来的同志一起开了会,理琪讲他的代理书记到此终止,请北方局来的同志担任特委书记。北方局来的同志不干,要理琪继续担任,大家也都这样说。但理琪不同意。结果把情况如实汇报上去。北方局指示特委负责组织工作的领导人去当面报告,了解了情况,正式下来指示,北方局来的同志和原特委的领导人重新组成中共胶东特区工作委员会,由理琪任书记,北方局派来的一位同志任副书记,还任命了组织、宣传各部门的负责人。消息传到各地党组织,给了大家一股巨大的鼓舞力量。<SPAN lang=EN-US>
特委按照上级党的指示,继续发动群众,宣传抗日救国,发展党的组织,积蓄力量,准备时机一到,条件成熟,领导人民武装起义,建立革命根据地。<SPAN lang=EN-US>
特委在烟台设了一处地下印刷厂,有两台油印机,印制党的文件,不定期的小刊物《战斗》、《火线》,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提高党员的政治斗争水平,克服各种不良的倾向和思想认识。<SPAN lang=EN-US>
地下斗争的烽火,又在胶东大地蔓延开来。<SPAN lang=EN-US>
为了斗争的需要<SPAN lang=EN-US>.小菊留在了烟台特委机关。<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white;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冯德英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