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过后半个月前后的立秋,也就是阴历的六七月份。阳历八月间,是胶东半岛的盛夏时节,最炎热的日子。当然,最热也比内陆凉爽,海滨之地不说,就是腹心地区,早晚也是凉风习习,影响不了睡觉的。公元一九三六年的立秋,因为是闰三月,日子是
经过半年的紧张施工,孔庆儒不惜耗费重金,把个冬春楼修盖得比往昔更加气派显赫:高出一般平房的两层楼的顶盖,镶着琉璃瓦,塑着麒麟、飞龙,金碧辉煌,七八里外看得眼花;黑漆大门也加宽了,门框两边增上两条红柱子,门上面"冬春楼”的匾额,比过去又大了一倍。<SPAN lang=EN-US>
孔秀才亲自选了立秋这天为开张吉日,取其收获季节伊始的意思。从烟台请来的过路京戏班子,要连唱三天大戏,《花田错》、《大劈棺》、《纺棉花》、《连升店》、《十八摸》、《群英会》,文的武的,素的粉的,好的坏的,应有尽有,招徕四乡的小贩、闲人。冬春楼侧壁的戏台前面的街道,从早到晚,人堆人群,擦肩搭背,水泄不通。<SPAN lang=EN-US>
县上的一帮官吏来赶热闹,周围的区、乡长和有脸面的财主、绅士,争先恐后送礼祝贺。孔家的远近亲属更不消说,有这上好的机会巴结有权有势的孔区长,谁肯放过<SPAN lang=EN-US>!冬春楼内楼上楼下,酒席几十桌,宾客如蚁,旧的离桌,新的上席。直吃到下午,县党部主任鄢子正和公安局丛局长驾到,热烈程度达到了高潮。孔庆儒分秒不离地陪伴这一文一武两个实权人物,喝酒、看戏,看戏、喝酒,痛快到三更天,来到二楼的高级小房间,还兴致不减,玩开了麻将牌。<SPAN lang=EN-US>
和鄢子正那瘦麻秆的骨架身子、石灰人似的脸正相反,丛局长又胖又壮,胖脸和光脑袋油光光的,浑身上下,像个海豹子。名义上是打麻将,实际上是孔庆儒和钱庄账先生,故意送钱给上司。丛局长赢了二百多大洋了,伸了个懒腰,“哈欠”打得嘴能吞下个西瓜。<SPAN lang=EN-US>
账先生马上吩咐万管家道:“快把烟灯点上。”丛局长摇摇头道:“把嘴都抽苦啦,正达兄,你是圣人君子,清苦惯啦,我这行伍之人可不能成宿的光棍对光棍啊,哈哈……”<SPAN lang=EN-US>
“我倒疏忽了!”孔秀才道,“看看戏子有没上台的,叫两个旦角来,唱唱曲,给大家提提精神。”<SPAN lang=EN-US>
鄢子正皮笑肉不笑地说:“罢了,没有一个像样的。世翁,我听说过贵族有个梨园出身的媳妇,艺名小白菜,才艺出众,姿色不凡,能不能让小弟们开开眼界?”<SPAN lang=EN-US>
丛局长立时精神大振,兴趣盎然,道:“有这等事<SPAN lang=EN-US>!老兄,你不该金屋藏娇,独吞啊……”<SPAN lang=EN-US>
“这个玩笑开不得……”孔秀才作难道,“孔某人理家素来从严……好吧,万管家,你去一趟,就说请她来凑凑热闹,别的没有事,万一她不来……你对她说,我叫她回答我的事,我一直在等她的话……”<SPAN lang=EN-US>
万管家去后,鄢子正道:“世翁的这一条线,一直没钓上鱼<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秀才摇摇头,说:“也许他们找不到他,也许不肯上钩。”<SPAN lang=EN-US>
鄢子正道:“小白菜和杨更新是同胞兄妹<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庆儒点点头。<SPAN lang=EN-US>
鄢子正说:“孔专员和郑局长,有些不和。那个在法国留过洋的书呆子专员,喊叫什么御外侮、治内患,在威海禁烟抓人,同日本浪人、高丽烟馆,几经冲突,杨更新是他的卫队长,很得力。”<SPAN lang=EN-US>
“哦!”孔秀才说,“他还不至于跟共产党合污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那当然!”鄢子正轻快地笑了,“我看世翁有些草木皆兵了,嘿嘿!”<SPAN lang=EN-US>
“你们一见面,除了说共匪,就没别的了。”丛局长大声道,“去冬那么些共匪暴乱,被大兵清剿一尽,你老兄高楼平地起,比从前更加阔气威风,可以平步青云,发财升官了!”<SPAN lang=EN-US>
孔庆儒说:“这些全仰仗鄢主任和丛局长的文韬武威,使小弟才得偏安一隅。只是赤匪根子尚未挖净,于震海那帮祸害没有除掉,还是心患<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兄是被共匪闹怕了!”丛局长说,“于震海几个亡命徒,在昆嵛山里滚石头,半年了,闹不了大乱子,几条泥鳅,翻不起大浪。”<SPAN lang=EN-US>
鄢子正道:“丛兄的见解有理,世翁的忧虑有据。胶东的共党已基本完蛋,但也要防其死灰复燃,君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SPAN lang=EN-US>
“好啦,好啦!”丛局长抓起大烟枪,“动心计的买卖,你们弄去吧,用着动枪刀,找我……今夜晚,我看咱们还是抽大烟,打麻将,玩女人,庆贺太平世界,冬春楼开张<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秀才和鄢子正连声应好,账先生忙着给他们烧烟泡。丛局长寻开心地说: “喂,鄢主任,听说秀才老兄为你保媒,多会吃喜酒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鄢子正道:“这要看世翁的了!”<SPAN lang=EN-US>
孔秀才为难地说:“侄女能攀上鄢主任,真是我孔门的荣耀。无奈这孩子上了几天学,不肯就俯,跟她妈闹死闹活,上烟台念中学去了。贤弟放心,弟妹过些天就去烟台找她回来,我将亲自开导,美事定能玉成。”<SPAN lang=EN-US>
“我自从看了香兰小姐的肖像,真是神魂颠倒,不能自已了。世翁,你可不能老叫我夜夜望梅止渴啊!嘿嘿……”骨架石灰人开心地笑了,很快又正经地说,“女孩子有了文化也是难得的,能上中学很好。只是烟台的学潮越闹越厉害,前些天为一女学生被警察伤命,罢课罢市,政府不得不让步,估计有共党操纵……”<SPAN lang=EN-US>
“看看,说着美女又扯上共产党,你们这些人,真没办法。还是把你的女学生像叫我瞧瞧,也止止渴……哈哈哈哈……”丛局长白丝褂底下厚脂肪的大肚皮,不停地搐动,开心地笑,“老弟,别看你对付共匪是高手,对付女人,我可比你在行。喂,女学生上手,先不要急着上身,告诉你个简便法子,试验一下她是不是囫囵的……皇帝选妃子都这么试的,很灵,我那五姨太,差点滑过去……哈哈哈!”<SPAN lang=EN-US>
鄢子正感兴趣地听着,少有的连肉带皮一起笑了。孔秀才装没听到,闭目抽大烟,其实在品着丛局长的话味,想着和大儿媳妇复述时的情景……<SPAN lang=EN-US>
这三个酒囊、烟鬼、淫棍正在开心,这时有个跑堂敲敲门,报告说:“有位奶奶来了。”<SPAN lang=EN-US>
孔秀才、鄢子正、丛局长,都面对门口,大瞪着眼睛,张大了嘴巴,似乎等她一进门,就一口把她吞进去。<SPAN lang=EN-US>
账先生拉开门,女人胆怯地走进来。她的一身花绸穿戴,一股脂粉香,使屋里人眼花了,身子酥麻了。然而,没用多久,孔秀才先由喜转怒,鄢子正跟着一脸失望,丛局长大嘴咧成一条斜沟。他们先后发现,锃明的罩子灯光下,那张多少白粉也盖不住的黄皮皱纹脸,简直是在白灰墙上画出来的。<SPAN lang=EN-US>
孔秀才怒问:“你来干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大哥<SPAN lang=EN-US>!”孔霜子怯生生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到钱庄找账先生,他不在,听说在这……”<SPAN lang=EN-US>
“走,咱到别的地方说去。”账先生忙要带她出去。<SPAN lang=EN-US>
“等等。”孔秀才松下脸,“你有要紧的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有……也不是太要紧的,是……”<SPAN lang=EN-US>
孔庆儒哭笑不得地对两位发愣的上司说:“这位是舍妹。四妹,见过鄢主任、丛局长<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霜子抱着两手,挨个地弓一下腿,忖道:“适才进屋,他们那么热地对着我,怎么一下都变冷了……”<SPAN lang=EN-US>
孔秀才道:“账先生,你去门口挡着人。四妹,有事你说吧。”<SPAN lang=EN-US>
孔霜子是来邀功请赏的。三天前夜里孔居任从后窗逃跑后,前门高玉山进来,很和气地询问孔居任到她家躲藏的情况。孔霜子自然是一套假话:她孔霜子如何劝他归队,侄子如何为犯错痛心,胆小不敢回去。她换来的是高玉山一片真情实意:孔居任只要回去,不会难为他。高玉山一走,孔霜子关上门,好一阵子乐:孔居任被她吓住,偏偏又碰上高玉山来找他,他这一惊,投奔孔秀才是无疑了。那白花花的是银,黄灿灿的是金,孔霜子再不用舍不得深山沟的绣花坊,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她还想到牟平城买下房子,开个铺面,专找个小白脸当伙计,外带着打野食,那荣华富贵,那淫娱恣乐,王母娘娘见了也流涎水哩<SPAN lang=EN-US>!于是,粉脸霜子连夜收拾细软,谁备明早雇头毛驴,高高兴兴去孔家庄。<SPAN lang=EN-US>
可是,当刚闭上眼就被雄鸡叫明惊醒的孔霜子,头重脚轻地来到院里,面对被曙光照得景新物亮的桃花沟,她情不自禁地缩回屋。她忐忑不安地想:“不行,居任前腿进去了,我后脚就上孔家庄,万一查问起来,我……”她摸了一下脑后的脖子,伸了一下舌头。<SPAN lang=EN-US>
大凡破鞋女人都具有两种超出常人的要素:一是财欲,二是淫欲。两种欲望的蛊惑力往往使她们能冒一切艰难险阻,种种负担,置自己生命于不顾。<SPAN lang=EN-US>
孔霜子就是这样的人。她在桃花沟畏葸了两天,黄白之物(注:黄,指黄金;白,指白银。)的吸引,随之而有的对淫乐生活的想象,使她再也按捺不住,第三天就奔孔家庄来了。<SPAN lang=EN-US>
正逢上冬春楼开张喜日。她见了做公的人、警察、大兵,就喜盈盈地迎上前打招呼,以为他们都会知道她,他们的新头目孔居任是她侄子,他来是她的大功,孔秀才早以区长身份宣布过了的……岂知那些人对这位四十多岁、花枝招展的女人的笑脸,毫无兴趣,有的还吐口水,骂“老不要脸的”……怎么回事?大脚霜子一下又醒悟了,这是个秘事,孔秀才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怎么能随便讲呢<SPAN lang=EN-US>?一般人不会知道,她的联系人是钱庄账先生呀……<SPAN lang=EN-US>
孔霜子打听到账先生在冬春楼陪客,心想孔居任一定也在那里……但她问谁,谁都吃惊,不知道,她又不敢擅自撞进客厅,直等到下半夜,人清静多了,才托她熟悉的跑堂,通报进去……<SPAN lang=EN-US>
孔霜子对共产党说假话,对国民党也不全说真的。<SPAN lang=EN-US>
“大哥呀!”孔霜子说,“你居任听我的开导,早想着过来……他又说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要瞅空子立个大功,才过来见你……叫他去接领导人,上烟台,他去了,领着那头目走到半路,那头目见不是味,趁夜里住店上茅厕,跑啦……居任来找我拿主张,我叫他来找你……怎么没有来<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鄢子正思考着,孔秀才问:“这是多会的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他三天前夜里从俺家走的。”孔霜子也纳闷,“他明明说的投靠你来呀,那边他不想回去,就是想回人家也饶不了他呀……”<SPAN lang=EN-US>
鄢子正问:“那个领导人姓啥名谁?”<SPAN lang=EN-US>
“俺不知道,他没说起。”孔霜子这是真话。<SPAN lang=EN-US>
鄢子正问:“是怎样一个领导人?”<SPAN lang=EN-US>
“是个大头目,上面派来的。长得又高又大,腰里别着两杆枪,比石匠玉还虎势<SPAN lang=EN-US>!”她的话半真半假了。<SPAN lang=EN-US>
“就在前几天,出了事居任就来找我,我就叫他投奔这儿来了。”孔霜子全说的假话了。<SPAN lang=EN-US>
“娘卖皮的<SPAN lang=EN-US>!人哪?”丛局长生气地瞪着她。<SPAN lang=EN-US>
孔霜子看着那油脸上的横肉,凶光毕露的鸡蛋眼,惶怵地说:“俺不知道。老总,我是一心叫他来的,兴许,他病了?他从小有拉血的病,一拉像鞭杆,直刺直喷的……”<SPAN lang=EN-US>
“四妹,你说的可是真话<SPAN lang=EN-US>?”孔庆儒严厉地问。<SPAN lang=EN-US>
“是,是,有半个假字,我舌头连根烂。大哥你知情,我……”孔霜子这时真后悔,干么急急忙忙地来了,三个人像恶煞神!唉,真是狗咬尿泡——一场空。还想有重赏哩,别惹祸,快走吧。<SPAN lang=EN-US>
但是,出乎大脚媒婆的意料,孔秀才和鄢子正交换一下郑重的眼神,吩咐孔霜子:“四妹,你到我那儿住着——住内院,这几天不出门,不见外人,鄢主任有事随时问你……明天,账先生给你五十块大洋,先用着。”<SPAN lang=EN-US>
孔霜子简直喜从天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有自己的敏感和聪明,刚离开屋,她心里就明白了:“哈,三个老色鬼,两个打我的主意呐!我说呀,我一进屋都眼巴巴地盯我,嘴张得能把我一口吞了,他们早听说我的人表,等着哪。我说呀,对居任来的事少了兴头,心都用在我身上哩!我说呀,叫我住内院,不见人,什么主任有事问我……嘻嘻,什么大人物,见了风情女人,也下跪的下跪,叫妈的叫妈……那骨架子人,一宿下来,不叫你散架子才怪……那胖牛局长倒有油水,好力气,等着吧,多少油水老娘也抽得干,不叫你们卖房子卖地才邪了。秀才这老骚货,对我从不热眼看,哼,他眼馋小白菜,吃着大媳妇……天哪<SPAN lang=EN-US>!想不到我今年四十八啦,男人见了还流口水,嘻嘻,姜还是老的辣呀!这些个吃腻了嫩菜碟的老畜牲,要换口味哩……咦,居任没到这儿来,上哪儿去了?”<SPAN lang=EN-US>
大脚霜子的肥腚刚扭出屋门,丛局长就哈哈大笑,说:“真他娘好笑,一心等只花蝴蝶,倒飞来个屎壳郎<SPAN lang=EN-US>!老兄,你耍得什么鬼把戏?你的房子多,凤凰、野鸡都养啊!”<SPAN lang=EN-US>
然而,此时的孔庆儒和鄢子正,酒意淫心早消失了。鄢子正坐在那里,手拍着前额,发出如敲干瓢的响声。孔秀才深深地抽水烟,一会儿就抽完了一烟锅。<SPAN lang=EN-US>
丛局长见没人答声,看着他们,说:“怎么着?扫兴啦<SPAN lang=EN-US>?那个管家还没把少奶奶请来……”<SPAN lang=EN-US>
鄢子正站起身,在屋内徘徊着,说:“看起来,这个共产党领导人,很可能潜伏进来了!”<SPAN lang=EN-US>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SPAN lang=EN-US>!”孔秀才吐出一口浓烟,思考着应道。<SPAN lang=EN-US>
“他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在烟台住了多久<SPAN lang=EN-US>?和烟台这次闹学潮有无直接关系?这个人是本地人、外地人?是从上面派来的,还是这里找来的<SPAN lang=EN-US>?胶东的共匪和上级接上了关系<SPAN lang=EN-US>?怎么接上,在哪里接上的<SPAN lang=EN-US>?”党部主任自语着。<SPAN lang=EN-US>
丛局长道:“看看你老弟,用了多少脑筋<SPAN lang=EN-US>!来了一个共产党负责人,就吓成这个样子<SPAN lang=EN-US>!不用担心,来多少个,也会像张连珠那几个一样下场。剩下石匠玉那几个人,成不了气候,不把他的脑袋搬家,割下我的挂在城门楼上。”<SPAN lang=EN-US>
孔庆儒道:“子正弟想的这些正是要害所在:这个人一来,使于震海这些断线风筝有了牵线,和共党的领导机关通上气儿,他们就有了领路的,有了打气的,就不好对付了。我们切不可大意!”<SPAN lang=EN-US>
鄢子正说:“可怕的是我们蒙在鼓里,以为共产党完了,其实他们是在积蓄力量。他们学得聪明了,请来领导人,我们还不知道。原来争取了一些动摇分子过来,也打人几个人进去,对粉碎这次暴乱起了很大作用。现在我们的人都在外围,伸不进他们的腹内,摸不清共党剩下多少队伍,还成不成形,特委负责人还存在几个……光知道他们有的人在山里藏着,却不知道准确情报。”<SPAN lang=EN-US>
“那你快派几个人打进去,收买几个共党过来。”丛局长说。<SPAN lang=EN-US>
“谈何容易<SPAN lang=EN-US>!”鄢子正道,“我们正在抓紧这方面的工作,世翁亲自动手安排,才有了刚才这条线……<SPAN lang=EN-US>"
“有多大作用还难定论。”孔秀才摇摇头,“还指靠鄢主任党部的高手。”<SPAN lang=EN-US>
“共同协力。”鄢子正说,“局长兄,共党领导人既然来了,就得开展活动,不会不出昆嵛山,山外也会找他联系的。你们要加强防守出山的路口、要道才好。如果都像孔家庄区界石镇控制楚秦口、青庄口那样,就好了。这是孔区长治理有方。”<SPAN lang=EN-US>
丛局长没有出声,脸色有些难看。孔秀才忙说:“还是丛局长指挥有力,全县的兵警都靠他的训导。烟馆老板商尚文乡长也很用心。”孔庆儒见丛局长面色缓和了,又皱起眉头,说:<SPAN lang=EN-US> “我想起来了:两个月以来,楚秦口、青庄口、九龙池西口……进出山的路口,不断有人来往,我们也打死两个共党分子,是不是和这个领导人来有关<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他不是才来的吗?”丛局长问。<SPAN lang=EN-US>
“对这样的情报,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SPAN lang=EN-US>
“好,好!”鄢子正说,“世翁真是过世之才,饱学之士!这一个多月,不见于震海他们捣乱,只见出入昆嵛山的人增多,就大有文章。大有文章<SPAN lang=EN-US>!好,我明天就去盘问族上的四姑奶奶……”<SPAN lang=EN-US>
“哼,她是谁的姑奶奶?”孔秀才不屑地说,“你们现在就可以去……”<SPAN lang=EN-US>
“老皮子,我抵挡不了<SPAN lang=EN-US>!”丛局长又眉飞色舞起来。<SPAN lang=EN-US>
孔庆儒叫来账先生,命他领客人去睡觉。丛局长边走边嘟囔:“真没劲,好戏开不了台……等小白菜来了,务必请到我屋唱去……”<SPAN lang=EN-US>
他们刚走,万戈子就来了。小白菜没有请到,并且也不听恫吓,她说和共产党没有来往。不知道他们的事情;于震兴从小和他兄弟于震海不对付,找不来于震海。<SPAN lang=EN-US>
孔庆儒气狠狠地说:“她不会来。我料定了。只是让你借机去看看她的动静……不识抬举<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万戈子说:“我看她的身子不灵便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看样子五六个月的肚子啦!”<SPAN lang=EN-US>
“啊!”孔庆儒脸色似猪肝,将水烟袋顿到桌子上,“这个烂货,风流娘们!我……”他咬咬牙,把醋火压下去,“既和长工成了亲,大了肚子是顺理成章……好吧,按你的通共的罪名我没实证,杨更新处不好办;治你奸情罪,可是证据俱全了。我也替干亲家出口气。减减孙专员的威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万管家问:“什么时候动手拿她<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这个,不用我们出头,自有人来办。”孔秀才恼恨地说。“过了这两天好日子再说……这个女人好说,要是石匠玉他们有了个好领路人,那……孔霜子的嘴没有数。兴许是乱说?她上次报的伤员窝藏的地点倒是真的。叫孔居任去接上面来的人,可见这小子还挺受共党信任,装的?真的?要是把孔居任搞到手——这小子在哪里呢?”<SPAN lang=EN-US>
孔居任用手枪指着商扒皮,厉声喝道:“狗杂种!你动,你动就打死你<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商扒皮身如筛糠,蜷缩在屋角落里。<SPAN lang=EN-US>
商扒皮,这是乡人痛恨这个大烟馆老板,给他起的外号。其实,他有个相当文明的名字:商尚文。实际上他一个大字不识,却有一个出众的本领:扒皮。他扒人皮、物皮、地皮、山皮……反正见皮就扒,而世间几乎没有没有皮的东西。年轻时,他在孔庆儒的父亲孔宪贵在文登城开的官司店里当差,老板吸饱了打官司人的血,商尚文扒他们剩下的皮,回到界石镇开了个大烟馆。他从西面莱阳来讨饭的人里头,骗买了两个十多岁的好看女孩子,送到烟台
窑门里学得本事,在烟馆里半妓半使。就这样,多少个本地人,被他扒了皮,倾家荡产。而一亩地没有,一块山峦不存的商尚文,十多年工夫,成了一乡的大财主。前年春天,原来的乡长死在他的烟馆炕上,死家告了状,指控是商扒皮毒害致死的。结果将商扒皮和当事的妓女抓到了县上,关了一个月,案子最后的判处:死者吸毒品过量,淫欲过度,自负其责。商扒皮回来不久,就代理上乡长,转过年,就正式荣任了。从此,那个跟他一块坐监的烟妓身价百倍,成了半个女主人,撤起野来,商太太也得礼让三分。赤松坡的于之善和商扒皮是儿女亲家,很看不过眼,要商扒皮把她拉出去卖了。商扒皮喝多了酒,说了几句:“有尾巴在她手里攥着呀!”坏地瓜不明白,追着问;商乡长醒过酒,把话岔开了……<SPAN lang=EN-US>
今天傍黑,商乡长才从孔家庄祝贺冬春楼开张回到镇上。三更过后,于震海率领游击队,在本镇地下党员王同、江鸣雁父女等人的内应配合下,撞开了乡公所的大门,没发一弹,没伤一人,迅速顺利地解除了二十三名敌人的武装,缴获了二十多支长短枪,一千多发子弹。将俘虏教育了一番,锁进他们的住屋里。游击队员们兴高采烈,带着武器弹药,离开了界石镇。于震海跟着一个队员,向乡长商扒皮的住宅走来。<SPAN lang=EN-US>
原来,商扒皮都是住在自己家里。战斗一开始,由本村一个党员指路,小队长伍拾子和孔居任、一个队员来捉商扒皮。很顺利,就把他从蚊帐里拖出来,押到厢房,孔居任在这看守。队员去报告队长任务完成,伍拾子在对集中起来的商扒皮的家属进行教育……<SPAN lang=EN-US>
孔居任见炕前的桌子上有包香烟,就拿过来,抽出一支,就着煤油灯火点烟……<SPAN lang=EN-US>
“你是……是孔居任<SPAN lang=EN-US>?居任大外甥……”商扒皮战战兢兢地说。<SPAN lang=EN-US>
孔居任自负地冷笑道:“是,怎么样<SPAN lang=EN-US>?大乡长,罪犯到家啦<SPAN lang=EN-US>!当初我爹的皮你也扒过,我来找他要饭钱,你还赏我两个耳光子吃,对不<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商扒皮脸流冷汗,双膝跪下,哀求道:“我知罪,知罪<SPAN lang=EN-US>!求求大外甥,饶我一条狗命<SPAN lang=EN-US>!要么有么,这地下有金条,我给你……”<SPAN lang=EN-US>
“晚啦<SPAN lang=EN-US>!”孔居任贪婪地吸口烟,“留给你买棺材吧!”<SPAN lang=EN-US>
商扒皮突然换了一副凶恶的脸相,说:“我劝你也不要高兴过早<SPAN lang=EN-US>!你是什么人,你自己明白!”<SPAN lang=EN-US>
“你说什么<SPAN lang=EN-US>?”孔居任一惊,把烟丢掉,“你小子想找死怎么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商扒皮色厉内荏地说:“我死就死,你也活不了……我知道你有短在孔区长手里,当年你诬告高玉山是共匪,状子我见过,你饶了我,我不说……”<SPAN lang=EN-US>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SPAN lang=EN-US>
“好吧,你快跑<SPAN lang=EN-US>!从后窗……”孔居任急忙说。<SPAN lang=EN-US>
商扒皮跳起来,扑向后窗,刚刚推开窗扇,背后“砰砰”两枪,灼热的弹头穿透了他的肺腑……<SPAN lang=EN-US>
孔庆儒痛苦难耐地捣着自己的心窝,直挺挺地靠在躺椅上,吓得孔显和万戈子恭立两旁,看着他罕见的忧心如焚的表情,不知如何是好……<SPAN lang=EN-US>
孔秀才的这番苦痛,一不是为乡长商尚文毙命,更不是游击队的枪弹已经射进了自身的心窝,不,石匠玉他们还没动他一根毫毛。可是,他却明明觉得,他挨的枪比商扒皮还多,受的伤比谁都重。他苦心经营重修冬春楼,是要显示一下他孔家多年统治的威风,更加威风不倒啊!镇住四乡。岂知不等这座庞然大物显威,预计庆祝三天的落成典礼,第一天夜里,他手下最得力的乡长商尚文和全部武装被消灭殆尽,使参加庆典的客人省了用醒酒汤。孔庆儒
压住人们的惊慌,坚持把活动搞下去。第二天来的百姓更多了,他们一面看戏,做买卖,一面在小声传闻着商扒皮“走了”的喜讯。而且还发现了几张贴在墙上的工农红军游击队处决商扒皮、借枪打日本侵略军的传单,这不仅使隆重的开张大典杀了风景,更是为共产党的活动提供了方便。无可奈何,只得把戏班子赶走……不收场也不行了。第二天夜里,又有一个乡的枪被游击队“借走”,接着县里来电话向丛局长报急:两个区里发生游击队袭击三个乡公所。党部主任和公安局长,匆匆回县,来吃贺酒的头面人物,也都慌恐不安地回家看门去了。那鹤立鸡群的冬春楼,倒像一株老朽树,孤零零地遭风雨。<SPAN lang=EN-US>
挨了好一会儿,见孔庆儒不捶胸了,眼睛张开了,孔显说:“爹,你抽口烟吧?”<SPAN lang=EN-US>
孔庆儒瞟了大烟枪一眼,摇摇头。万管家递上盅茶水,等他呷了两口,又装好水烟袋,双手送上去。孔秀才坐直身子,接过水烟袋慢吞吞地抽着,不知说他的身体,还是说地方的统治,抑或两者兼而有之,叹息道:“今非昔比了!”<SPAN lang=EN-US>
不光是从话里,还是从他的很少在别人面前露出的颓唐表情,使孔显和万戈子都有些吃惊,感到一阵沉痛。<SPAN lang=EN-US>
孔秀才像是自言自语:“咱们听不到一声枪响,见不到一个人影,好个热闹的开张大喜日子,就给搅弄得精光<SPAN lang=EN-US>!我半年的心血,随水流了<SPAN lang=EN-US>!他们学得精了,不打则已,一打就是个痛地方。平常他们人不多,叫你瞅不见摸不着,一打起来人就多了,他们有内应的人,在老百姓中间,叫你分辨不清,你总也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抓起来,杀掉……孔霜子一口咬定孔居任接的人是才来的,也许她说的真话,孔居任没给她说,也许孔居任也不知真情……我断定,这个领导人不是才来的,光凭石匠玉这帮庄稼汉,没有这个计谋……我们刚说共党领导人来了就得活动,就得出山,要像界石镇的楚秦口、青庄口那样,把昆嵛山封闭起来……看看,共匪就拿界石镇开了刀,他们早看出了这步棋。好哇,来的这个人,还真是高人一筹,不同凡辈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爹!”独眼龙急了,“你怎么说开泄气话啦?丢了那点人、枪,算不了什么<SPAN lang=EN-US>!共匪闹暴动上万人都垮了,还怕来的这一个小子<SPAN lang=EN-US>?他总不是三头六臂……”<SPAN lang=EN-US>
“就是三个头六只胳膊,也不是大老爷的对手<SPAN lang=EN-US>!”管家赔着笑脸说,“二爷,大老爷是盘算计谋,不是别的,你沉住气。”<SPAN lang=EN-US>
孔秀才脸露自负的神色,冷笑一声,说:“哼!我不过是自怨自艾几句聊以开心。别说是丢了两个乡的枪,全区丢了又能奈何!县上要增加剿共特捐,我们加征三成,这就派人去威海买好枪回来,不把昆嵛山封住,捉住这个共匪头子,我誓不为人!还有,鄢子正叫我千万抓住孔霜子不放,能通过她拉来孔居任最好,出多大价也上算。再者,提防有人给共匪走消息,咱们吃过亏的……我要叫小白菜和于震兴听支使。”<SPAN lang=EN-US>
孔显道:“小白菜很硬,没抓住她有通奸的事,又有她哥,查起她来,不好办。”<SPAN lang=EN-US>
孔秀才说:“早先我光逼她本人……这两天我琢磨着,那是笨法子,她那么倾心于震兴,说明她离不开这个汉子,折磨于震兴,比折磨她本人还疼,于震兴是共匪的亲属.怎么对付都行。”<SPAN lang=EN-US>
“这倒是法子!”万管家说。<SPAN lang=EN-US>
“这女人,真不知中了什么邪,迷上个穷扛活的!”孔显的独眼龙脸又嫉恨地扭歪了,他一想她的身材、面色,就醋火高升,“爹,于震兴也不会知道共产党的事情。”<SPAN lang=EN-US>
“这个我懂。”孔秀才说,“可是他是石匠玉的亲兄弟,他要去打听他,知道的人有会上当的。”<SPAN lang=EN-US>
“那于震兴回来不说实话也是白费。”孔显说。<SPAN lang=EN-US>
“我有人暗地跟着他,用不着他说话了!”<SPAN lang=EN-US>
万管家立时说:“大老爷,你真是韩信再生,诸葛亮又出世了!”<SPAN lang=EN-US>
孔庆儒捻着胡子梢,笑笑说:“我怎么能和古人相比?只是……”<SPAN lang=EN-US>
“区长<SPAN lang=EN-US>!区长!”刘队副叫着,和警察丁立冬惊慌地跑来。他进了门里,丁立冬站在门外。“不好啦,于震兴不在啦<SPAN lang=EN-US>!跑啦!”<SPAN lang=EN-US>
“怎么跑的?”孔显喝问。<SPAN lang=EN-US>
刘队副指着丁立冬:“你报告!”<SPAN lang=EN-US>
丁立冬说:“我去换泥鳅的岗……”<SPAN lang=EN-US>
“什么泥鳅<SPAN lang=EN-US>?”万戈子问。<SPAN lang=EN-US>
“这是他的外号,是当兵的。”丁立冬道,“他坐在小白菜大门外,睡着了,一身的酒气……我不放心,跑进屋一检查,于震兴没有了,问那两个女人,都说不知道……”<SPAN lang=EN-US>
“他妈的!”孔显火了,“把那小子押起来,大棍子伺候。”<SPAN lang=EN-US>
刘队副说:“押起来了,还在嘟囔‘好酒’,‘喷香’……”<SPAN lang=EN-US>
“嘣!”<SPAN lang=EN-US>
众人一惊。孔秀才将水烟袋狠狠地顿到桌上,站起了身,眼射凶光,脸露恶相,咬着牙说:“这娘们,欺人太甚<SPAN lang=EN-US>!治你通共罪不行,办你奸妇罪绰绰有余<SPAN lang=EN-US>!万管家,去吩咐族长,抓起门里的奸妇,明天,我要亲眼看她的下场!”<SPAN lang=EN-US>
萃女怀孕虽已六个月,但是她练过功的腰身还是很细,要不是伏天单衣,肚子稍有显形就能看出来,还真瞧不出是个有身孕的人。这半年多,她极少出门,一是躲避孔秀才他们,二是畏惧人言讥嘲,使她本来就缺少风吹日晒的脸,更加细白。虽然不缺营养,却因精神紧张,日夜提心吊胆,休息不好,患了个贫血、神经衰弱症。她比早先清瘦了许多,眼窝发青,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更大,里面老是湿漉漉的。<SPAN lang=EN-US>
怎么办呢?孔庆儒要她出卖共产党来换取合法的夫妻权利。诚然,她太需要这个权利了,太爱她的丈夫了,且又有了个叫爹妈的后代了<SPAN lang=EN-US>!每当她展身在丈夫怀抱里,她忘记了一切,世界上只存在他,他是她生命的来源,有无穷无尽的精神和力量使她兴奋、激动、幸福。丈夫酣睡过去之后,她却倍加焕发了青春,那样热烈地深情地看着他,看着他,直到天亮……萃女简直无法想象,她没有了丈夫怎么办,她真切地感到,到老了,她和他,会一起得病,一起躺到棺材里,一起埋进土,一起烂成泥……根本没想他们还能有分手的一天。然而,这一天却无情地过早地到来了,要么,除非她和他,帮助孔秀才,去捉共产党——他们身边的凤子她们就是啊<SPAN lang=EN-US>!
不,萃女连往这上面想都没有想,更不用说于震兴了。她自做主张坐上花轿的时刻,她流着泪欢笑,这是因为有了共产党,打开了铁板的天,使她能享受女人的起码权利——找个丈夫啊!婚仪上,她虔诚地拜了共产党<SPAN lang=EN-US>!暴动失败了,她失望、痛苦、惊恐,可是还从心里发出呼喊:“成亲一天,我也喜欢!也没枉为一辈子人啦!”她怎么还能听信时刻想把她当成玩物蹂躏的那群人皮兽心家伙的鬼话呢?在他们脚底下,能叫别人做个真正的人吗?那样即使她和震兴能结合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幸福夫妻,而是可恶的害人贼,活在世上还没有死了的好……<SPAN lang=EN-US>
可是,有孔秀才这条毒蛇缠在身上,怎么办啊?姑妈叫她和震兴逃走。他们想逃到哪里去呢?她又有了身孕,出去怎么生活?到威海投奔她哥,她哥能收留她和姑妈,能容得下全胶东被通缉的共匪于震海的亲哥吗?他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况且又作下了身子<SPAN lang=EN-US>?萃女叫震兴躲出去,震兴哪里能放心丢下她<SPAN lang=EN-US>?他叫萃女去威海,别管他,她怎能离开他一步,一切还不都为的他吗?三个人常常是愁容相对,互揩眼泪。他们现在多么想见上亲人——桃子和凤子她们啊<SPAN lang=EN-US>!但是,震兴找上冯痴子,人家都不愿意和他说话,桃子、凤子他更不敢找:一是怕人家不理他们,更怕被敌人注意上,害了她们……<SPAN lang=EN-US>
最后还是萃女拿出主张。她说:“叫咱们干害人的事,咱们还没长出这个心——来世也长不出来了。坏种们来,和他们软磨蹭,拖时间,等把儿子生下来——我老觉着得有个儿子似的,也不知为么……不过就是个女孩,我也照样喜欢,再做打算。天无绝人之路。”<SPAN lang=EN-US>
就这样,孔秀才派人来索回话,萃女就推三诿四,不是讲于震兴害怕不敢出门,就说他病了……一直拖到冬春楼开张这天,万戈子深夜叫她去陪客唱戏。一来她知道他们对她有邪心,二来她这几天乳房膨胀,腹部凸起,怕出意外,人前受辱。所以任凭万管家软硬兼施,她就是不去,最后不得不顶撞起来,她把万戈子逐出门外……<SPAN lang=EN-US>
从第二天起,孔庆儒派兵守住萃女的大门,加强对她的威逼。这也是他和鄢子正研究的办法,要使出一切手段来找到游击队的地址,寻觅新来胶东的共产党领导人的踪迹……<SPAN lang=EN-US>
丁立冬得知了孔秀才的阴谋,萃女和于震兴的表现,和凤子商量,要想办法使于震兴逃走,不然会有杀身之祸。凤子不能亲自出面,敌人监视得紧,丁立冬更不能暴露身份给他们。结果凤子找到“鬼见愁”冯子久,告诉他以上门看病为由,叫于震兴脱身,和如何脱身……<SPAN lang=EN-US>
昨天傍晚,萃女和于震兴接待了上门的冯先生,当听说是凤子叫震兴快走的传话,他们紧张了,知道这是有来历的,非走不可的。他们这才感到自己真傻,糊涂死了,早该料到这一层,早走就好了,如今有兵守住大门,火烧到眉毛了……按照凤子的部署,夜里于震兴做好了逃走的堆备,天亮前,用酒菜灌醉了那个站岗的油子兵,于震兴溜出了大门。他不知道,正有个警察在黑影的墙角处为他望风。丁立冬望着震兴跑出村外。有一个时辰了,才坐到门槛上,瞅一眼依在门框上醉睡的泥鳅,慢慢地掏出小烟袋,不紧不慢地抽着,直到太阳上了房头,他才叫醒泥鳅,叫他进屋去看看动静,他是刚来换岗的……<SPAN lang=EN-US>
但是,风子和丁立冬却没料到,这时的孔秀才像头疯狂的困兽,他不但要害于震兴,连萃女也不放过了。<SPAN lang=EN-US>
处治所谓奸夫奸妇的惨剧,按照传统,在孔家庄村头的大水坑上演。<SPAN lang=EN-US>
这个大水坑,有一亩地大小,在村东头路南,村人称之“东湾”。它汇集村中流出的污水,附近田里下雨时的积水,终年不涸,平常也有一人多深,目下是仲夏,满满一坑浑水,足有两丈深。水坑岸边,散布着几十株垂柳,无人修理,加上臭水熏沤,长得歪七扭八,半生半死。多年以来,有在这里投水自杀的,有暗算人的,有抛进私生婴儿的,更是处刑奸夫奸妇的所在。人们互传:每当夜阑月昏之时,东湾里有鬼哭声。离村不足百步的一个水湾,竟如此恐怖<SPAN lang=EN-US>!
像往常一样,听到要处死奸妇,东湾岸上照例塞满几百看热闹的人。其中多半是男人,也有少数女人偎在后面,一堆一簇的,焦急又耐心地等待着。围观的人们,有的兴奋,有的愤恨,有的痛惜,有的同情……心情种种,但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样的阴沉和严肃。在这种场合,即使有人为遭害者不平,或有的也和他们同病相连——正在和相好偷情热恋,也不能流露出来呵<SPAN lang=EN-US>!能表示的是,要激愤,故作镇静,跟着别人一块发怒、啐唾沫,来掩饰内心的真实感情。这种惩戒奸情的惨酷刑罚,从古至今,却威禁不住男女偷情、失节的事件发生,而这种事,比那些高高的节妇烈女牌坊,不知要多多少桩。<SPAN lang=EN-US>
观众的视线都注视着北岸。那棵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柳树下,放张八仙桌子,一把太师椅,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是这场戏的主持者。他是个九十出头、现在孔门族上的最长辈的老人,名为族长。这族长是那样干瘦,坐在椅子里,确确实实像死了多日的棺材瓤子。有些七八岁的孩子见了他,哇一声吓哭了,把头藏进大人的腚后面。这位现在如此显赫的老族长,平时却不被人们注目,他前几天还躺在戏台下面,伸出黑骨头爪子向行人乞食。可是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件,他的时运就来了,几分钟之内被请上祠堂的正位,吃几天犯事男女家里送来的好酒好饭,发号施令,人人望而起敬……然而,一旦行刑过后,脱去他族长的礼服,他又像癞皮狗一般,畏缩在肮脏的角落里,人人见了躲开走……<SPAN lang=EN-US>
老族长坐在太师椅里,闭着眼,像是睡了。实际上,他的手摸索着胸前滑溜溜的礼服——那里一片油渍,是这几天洒上的肉汁、卤汤,感到异常舒服。心想,再多几天施刑多好!再抓住几起奸情多好<SPAN lang=EN-US>!天天有这种事多好!
万戈子走到他身前,嘴凑到他耳朵上<SPAN lang=EN-US>(他太聋了)说:“大老爷吩咐,动手吧。”<SPAN lang=EN-US>
族长一惊,睁开花眼,嚅动着没牙的扁嘴,颤着头问:“他、他来啦?”<SPAN lang=EN-US>
“来啦。”万戈子说了声,奔到旁边去了。<SPAN lang=EN-US>
孔庆儒和孔显一伙,躲在旁边几棵大柳树后面。这里地势低,不被人注意。<SPAN lang=EN-US>
“瞠!瞠<SPAN lang=EN-US>!瞠<SPAN lang=EN-US>!”三声催命的铜锣响了。<SPAN lang=EN-US>
四条赤膊大汉,从村中架着两个女犯,应声而出,很快地来到湾岸,停在八仙桌子前。这两个女人的头被黑布蒙着,看不出她们是谁。老族长抻着脖子上的瘦筋,嘶哑地叫道:“头一个,开刑<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前面的女犯头上的黑布被撕掉。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浮肿的菜色的脸,垂到胸前。这女人已押在祠堂十二天,跪瓷碗碴,吊梁头,逼问她奸夫是谁,她一句话没有。她的隐情的败露,是半夜里大姑子发觉她屋里有男子说话……后来又发觉她失血过多,强剥她的裤子,检查出堕胎的遗迹……<SPAN lang=EN-US>
最触目惊心的场面开始了:寡妇自己躺在一扇石磨上,大汉用麻绳将她的颈项捆在磨扇上,四个大汉将她和石磨一块抬着,晃了几晃,猛地扔向湾里。“嘭咚”一声响,污水激起几丈高的水柱,石磨带着人沉下去了。<SPAN lang=EN-US>
人群一阵骚动,有暗泣声,好些人侧过脸去。不久,水面逐渐恢复了平静,人群也不动了。<SPAN lang=EN-US>
“二一个,开刑<SPAN lang=EN-US>!”那嘶哑的喊声,又颤巍巍地响了。<SPAN lang=EN-US>
女犯的黑布一揭掉,响起一阵声浪:“小白菜!”<SPAN lang=EN-US>
“小白菜!”<SPAN lang=EN-US>
“小白菜……”<SPAN lang=EN-US>
是她,爹妈给的名——萃女,已被小白菜这个戏名替代了。她像一摊泥坐在青草地上。她哪还来得力量站起来呀!这些天担惊受怕,前天夜里打点丈夫逃命,痛苦如焚,昨天抓到祠堂,还没等用刑,她就小产了。她姑妈带着从冯先生那里抓来的药赶到阴暗的小屋里,守着稻草堆里的死外孙女,边哭边给侄女喂药、擦下身的血……<SPAN lang=EN-US>
萃女苏醒过来之后,凄然地说:“别哭呀,姑姑<SPAN lang=EN-US>!落到这个地步,我自个儿找的,俺乐意……震兴走时我就和他说,别让他走远,别过海,把砍柴刀留给我,谁敢欺侮我,我就先死了,他好回来收尸……不想,他刚走我就遭了殃,用不着柴刀了<SPAN lang=EN-US>!姑姑,这染血的裤子别扔了,别洗它,用它包着流出的东西——那是我和震兴的骨血啊<SPAN lang=EN-US>!等她爹回家,埋了她,是俺娘儿俩的坟哪!我阳间不能有人叫妈,到了阴府鬼儿子喊声娘就行了<SPAN lang=EN-US>!姑姑,不知怎的,我原以为俺有的是儿子<SPAN lang=EN-US>!儿子……别哭呀!姑姑,快给我药吃,止住血,我要有力气,自个儿跳进水里,用不着坏人扔我……”<SPAN lang=EN-US>
萃女的脸纸一样白,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发卡子滑到肩上,凌乱的长发,搭在脸上,嘴里还咬着一缕。<SPAN lang=EN-US>
两个大汉上去拉她。萃女躲开他们的手,两手抓住青草,先把腿跪起来,使了几下劲,终于立直身子,晃了几晃,还是挺住了。她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着眼眺望前方,一身蓝条白布裤褂和脸色一起闪着白光。<SPAN lang=EN-US>
她用手拢了一下脸上的乱发,但嘴里的那一缕仍咬在牙缝里。<SPAN lang=EN-US>
她抱着一死百了的决心,挣扎着向八仙桌子前的磨扇挪,拼力作出无所畏惧的表示。有几个大胆的年轻人,禁不住喝彩道:“好样的!”<SPAN lang=EN-US>
“到底是小白菜<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唱几口戏吧,提提精神<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人群一阵活动。<SPAN lang=EN-US>
老族长也不由得上了火,要压一压这个万恶的失节妇人的威风,说:“你败坏我孔族的门风,知罪吗?”<SPAN lang=EN-US>
萃女面对着一池污水,沙哑的声音却很清晰,道:“俺姓杨,不姓孔。”<SPAN lang=EN-US>
族长哆嗦着干骨头身体,举着小拳头喊:“你嫁到孔门,活是孔家人,死是孔家鬼!”<SPAN lang=EN-US>
萃女冷冷一笑,道:“我嫁到了于家,俺男人是于震兴<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族长语塞,憋得直咳嗽。孔显见状冲了过来,厉声叫道:“你这不要脸的奸妇<SPAN lang=EN-US>!死到临头还逞狂……”<SPAN lang=EN-US>
“我和于震兴,头年<st1:chsdate Year="2009" Month="12" Day="23" IsLunarDate="True" IsROCDate="False" w:st="on">十一月初八</st1:chsdate>,坐的花轿,拜的天地,请的客人,堂堂正正成了亲的。这怎么是奸妇<SPAN lang=EN-US>?哪里不要脸<SPAN lang=EN-US>?”萃女有些激动了,脸腮竟出现了红晕。<SPAN lang=EN-US>
孔显大喊:“胡说<SPAN lang=EN-US>!你是我门里哥的媳妇……”<SPAN lang=EN-US>
“那我是你嫂子了,对不对?”萃女嘲弄地跟着冷笑,“好个小叔子,你干么几次三番来欺负我?想和我这个嫂子睡觉<SPAN lang=EN-US>?请问族长,这个罪该不该治呀?”<SPAN lang=EN-US>
人群里掀起了哗然的哄笑声。 孔显羞恼地跳着高叫:“沉磨扇! 快,把这个娘们沉下去……<SPAN lang=EN-US>"
麻绳扣正要往萃女脖颈上套,有一只手上去抓住了。这使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惊呆了,过了一霎,才都惊骇地看清抓绳子的这个人.更加愕然:啊!她……<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white;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冯德英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