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山菊花·下》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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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口的龙眼泉,即使在春天少雨季节,那水也激流涌溅,似抛玉撒银,远远望去,宛如一束白柞丝,悬挂在绿山巨岩中间,令人神往。<SPAN lang=EN-US>

泉流旁边的龙泉庙,早就绝了香火,庙屋残垣断壁,破败不堪,倒是院里一株大栗子树,亭亭玉立,树顶像把大伞,罩着几个石座,有时招引路人来此歇脚。这时候,正有个细高挑的年轻媳妇,坐在石座上,身边有头大黑草驴(注:草驴:即母驴。),拴在栗子树身上。媳妇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向龙泉口上眺望,不见人影,她又坐了下去。<SPAN lang=EN-US>

她是好儿。今儿早上,高德宽按照儿子玉山经由凤子和好儿的通知,以送外甥女回娘家为名,赶着大草驴来到桃花沟外面的龙泉口。驮子上的麻袋里,装着二百斤花生米。这是党组织安排人去烟台,把通过烟台的地下党搞到的一批油印文件用的蜡纸、油墨和纸张接运回来的经费。理琪来后加强了和烟台、威海以及西面一些县份党组织的联系,烟台市由一个负责组织工作的特委委员在那里开展工作……<SPAN lang=EN-US>

事先约好在龙泉庙等着去烟台的人来,究竟什么人去,好儿不知道。高德宽把外甥女送到此处,说地里活忙,就回孔家庄去了。<SPAN lang=EN-US>

好儿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来。黑草驴啃开了鲜嫩的带露水的草芽。她也感到肚子发空,早上的饭没吃,包裹里带了点干粮,但她不想吃,就下到龙潭边沿,蹲下身,双手掬那甘甜的泉水,连喝了两口……<SPAN lang=EN-US>

龙潭的清澈的水,黑森森的不见有底,倒把那周围的翠峰、白云、蓝天,映得清晰,如同在镜子里一般。好儿见状,伸手去掐水里的一朵粉色月季花。岂知水中同时出现一张白皙多愁的脸,连脸上搽一层薄粉都清清楚楚,也在盯着自己掐花……猛然间,她意识到那水中的花朵,正是插在她的发髻上的,禁不住好笑起来。忙用手将潭面荡起一阵涟漪,粉白的脸,跟着波动,接着,好儿的心也晃动起来。唉,龙泉潭,这深不见底的一池清泉,印着她这个多事的弱女的爱情、苦痛、哀怨、希冀的呵!唉,这个人,给了她许多,又什么也没给她;她很少想到他,而他却又老在面前似的……这是怎么了<SPAN lang=EN-US>?这不,她的水中脸影旁边,又出现了他的脸<SPAN lang=EN-US>!看,多鲜亮的脸,长长的两颊,直直的高鼻梁,下颚上一道枪伤疤……唉,想他做什么,烦人的幻觉。不对,不是想象的他,真是他来了,瞧,他正对着她笑哩<SPAN lang=EN-US>!好儿浑身一紧,蓦地倒过脸,啊,不是他,又是谁<SPAN lang=EN-US>!

"怎么,是你<SPAN lang=EN-US>!真是你来啦<SPAN lang=EN-US>!”好儿站起身,惊喜地叫道。<SPAN lang=EN-US>

高玉山笑着说:“咦,你早猜着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儿的脸绯红了,垂下头说:“也没有想到这么巧……”<SPAN lang=EN-US>

高玉山已蹲下身,双手扶着岩石,探身将头伸到水面上,咕咚咕咚喝泉水。<SPAN lang=EN-US>

“少喝点,山水硬,闹肚子。”好儿说,掏出手绢给他。<SPAN lang=EN-US>

高玉山没有接,用袖子揩着带伤痕的嘴巴,说:“嘿,真解渴!一气跑了四十多里山路,可还是落你们后头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儿不被注意地装回手绢,说:“俺是骑牲口来的。俺姨夫回去啦,他说活计忙,不到俺家去了,要俺和爹妈说说。”<SPAN lang=EN-US>

高玉山坐到石头上,说:“我爹是怕叫桃花沟的颜色染红了,被孔秀才他们看见,掉了脑瓜子。”<SPAN lang=EN-US>

好儿仍站着,说:“姨夫怕点事不假,可和早先不一样了,这回拿花生米,出牲口,他挺痛快的。连姨姨,也帮着收拾。”<SPAN lang=EN-US>

高玉山道:“在咱革命最难的年月,参加进来帮助革命,哪怕<SPAN lang=EN-US>202干一点点,也是好的,难得的。大妹,你不也和从前大变样了吗<SPAN lang=EN-US>?我听说,你连夜送情报.心窝都扎伤了……心里热呼呼的,真为你高兴<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那点事,不值得提……”好儿手不由得掩在心口上,衣底的刀伤疤,似乎有火在烤,眼睛没看他,怕对方发现什么似的。<SPAN lang=EN-US>

高玉山望着顺山而下的激流,说:“对咱每个人来说,干多大的事也是小事,是沧海里的一滴水。你看,这股泉水不管春夏秋冬,地冻天寒,水灾天旱,都不断流,还这么有劲头,不就是它们根子深,一滴滴合在一块的吗<SPAN lang=EN-US>?咱们的共产党所以消灭不了,就是因为有‘泉根’,拥护它的老百姓,多少人一点一滴地干,形成革命的激流,最后冲垮这个旧世界,为人民建立个新社会。”<SPAN lang=EN-US>

好儿静静地听着,兴奋地听着,为自己能当革命激流中的一滴水珠,为能得到崇爱的心上人的褒奖,激动、喜悦地听着,心里的滋味比刚喝的清泉还甜,还美。她忘记了羞怯,竟大胆地把闪动热烈的光辉的眼睛,正视着他,想使他分享她的幸福,都是因为他的推动,她才有今天的<SPAN lang=EN-US>_切呵!她想象她会得到一双同样闪动着兴奋光彩的眼睛,洋溢着激情的脸面……然而,好儿大吃一惊,那双目光的严峻,脸色的沉重,使她骤然色变,不安地问:“玉山哥,你有事和我说<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高玉山倒平和地说:“有事,大妹,你别着急,是……”<SPAN lang=EN-US>

“是不是他——他又出了事?”好儿焦急地说,两步走到他的身边,扯着他的衣袖,“快说呀,玉山哥!是不是……”<SPAN lang=EN-US>

“是……”高玉山把孔居任去威海接理琪时犯的错误、躲着不见面,发现他在孔霜子家找他又逃走的事情经过,如实地告诉了好儿。末尾他说:“开始我们商量不告诉你,怕你受不住,也还没搞清楚孔居任到底是什么打算,可是直到今天,找不到他的去向,不得不和你说了。好儿妹,你……”<SPAN lang=EN-US>

好儿像被重棒打愣了的鸡,痴呆呆地直着两眼,瞬间,面前发黑,站立不稳,玉山忙起来扶她,好儿向前一倒,头扑在他的肩上。哭,开始是抽搐细弱的身子,无声地悲恸;接着嗓子眼打哽,胸脯猛烈地掀动,哽噎地抽泣:末了泪如泉涌,号啕声碎。她边哭边道:“妈呀!妈呀!俺怎么这么命苦,这断肠裂肝的事,怎么都叫俺轮上了啊<SPAN lang=EN-US>!俺把心都使碎了,他还是个他啊!这个坏种,他是改不了的,不管别人死活,只有他自个儿舒心就行啊!俺这苦命人……”<SPAN lang=EN-US>

“好儿妹,清醒点!”玉山要把她的脸扶起来,他感到那炽热的泪脸,紧贴在他脖颈处,不知是什么滋味,使他的眼睛在发湿,“好儿,这样不好,不好……”<SPAN lang=EN-US>

猛地,好儿直起身体,哭声也卡住了,盯着当年她曾想投进去的渊潭。玉山挡住她去潭边的路,苦心地说:“好儿,你不能……”<SPAN lang=EN-US>

“放心吧,这不是那年啦,为这么个人轻生,可惜了爹妈给俺的身子骨<SPAN lang=EN-US>!”好儿咬着牙说。<SPAN lang=EN-US>

高玉山钦佩地望着她,说:“好,你真坚强多啦<SPAN lang=EN-US>!我真为你高兴,好儿<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这是心里的话?”<SPAN lang=EN-US>

“是心里话。咱们活着,要好好活着,为革命事业活着。”<SPAN lang=EN-US>

好儿突然紧望着他,说:“那好吧,玉山哥!我离开家,跟着你革命。”<SPAN lang=EN-US>

高玉山着着她挂着被泪沾湿的乱发的脸,那细长的眼睛里跳动着火一样的光,情不自禁地后退着,惶恐地说:“你说的什么,好儿,你是……”<SPAN lang=EN-US>

好儿向他逼近,异常热烈而又冷静地说:“你以为俺疯了,是不是<SPAN lang=EN-US>?俺没疯,没痴,好好的,好好的。就算俺疯啦,也是被逼出来的,非疯不可啦,非痴不行啦!玉山哥,俺跟你们走,和你在一块,放心,俺吃得了苦,受得了罪。身子骨不如俺大妹,可咬着牙,受着伤,风天雪夜也熬过来啦<SPAN lang=EN-US>!只要有你,不管怎么的,不管到哪,俺连问都不问,跟你走,跟你去,为你生,为你活,好儿没半句怨言,不皱一下眉头<SPAN lang=EN-US>!玉山哥,你后退干么?你不是最喜欢俺,难道为俺嫁过人,你嫌弃俺了不成<SPAN lang=EN-US>?俺身子不干净啦,俺这颗心可是对得起人的啊l”<SPAN lang=EN-US>

“不是这些,好儿!你听我说……<SPAN lang=EN-US>"他继续向后退着,说。<SPAN lang=EN-US>

她仍是向前进逼着,说:“先听我说。那你还为么呀?为对不住孔居任<SPAN lang=EN-US>?我对他仁至义尽,你对他也够费心的啦,这个天地可以做证。我为他使碎了心!玉山哥,那年震海兄弟受伤来敲门,不是俺不敢开,是孔居任先来的家,他不准俺开,还动了枪……回家妈骂俺赶俺,俺的苦楚往肚子里吞,也不连累他。要投这潭里,是你救了俺,还叫俺和他好好过,他可和你动了手……这次暴动失败,俺听妈她们夸他孔居任变好了,没有出事情,你们哪里知道,他逃回家去,要领俺下关东……俺心窝上的刀口,哪里是拿着刀防身在雪地滑倒自个儿伤的?那是俺当时骗爹妈呀!这是俺为逼他归队,自个儿刺的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儿妹!”高玉山大叫一声,双手捧住了她的纤细的手。<SPAN lang=EN-US>

“这些话,俺对谁也没说过,也预备着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说的……不想,今天,俺不说不行啦,它们自个儿要往外冒,逼着俺的嘴向外吐……玉山哥,这样的人,俺还能和他过下去?是俺负他,还是他负俺?”好儿的脸绯红,显得从来没有过的妩媚,健美。<SPAN lang=EN-US>

然而,高玉山又将她的手轻轻松开,垂下眼皮,摇摇头说:“你说的都对,我今天才更、更认识了你……我错怪过你,把你看得……”<SPAN lang=EN-US>

“俺不听你说这些,俺要听你说许俺跟你走的话。”<SPAN lang=EN-US>

“不行,不能,不成。”<SPAN lang=EN-US>

“那为么啊<SPAN lang=EN-US>?”好儿委屈地叫起来,“俺说的你都信,又不让俺这么做,玉山哥,是你说的,人不是牲口,随便什么人都能一块过。夫妻得有情意,强不得,屈不得,你能地下睡,也不和不爱的媳妇在一块……这会儿怎么对俺也这么的了<SPAN lang=EN-US>?咱俩是你有情俺有意的啊<SPAN lang=EN-US>!共产党不也有个主张,不称心的婚事可以分开的吗?你说呀!”<SPAN lang=EN-US>

“你坐下,好儿妹,坐下,听我说完话。”他和她一起坐到岩石上,但,他又站了起来,望望远处的山峰,停了一会儿,才说,“你说的那些理,不用说全对,有一条对,你也能和孔居任分开,<SPAN lang=EN-US>205你也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这是问心无愧的。说我不爱你了,你自己也知道是假的,只能说我比过去爱得更深了,在今天之前,我还没这样认为,这时候,我才觉得你更值得爱,不论外表和心里,你最美了。我也不是铁心木骨做的,是个大活人<SPAN lang=EN-US>!可是,好儿,咱们不能成夫妻,不为别的,为的革命……”<SPAN lang=EN-US>

“革命也不反对相爱的成为夫妻呀——你说过的。”<SPAN lang=EN-US>

“我说过。使人们能得到真正的爱情生活,是我们革命目的的一个方面。在这个意义上说,也可以说革命是为了爱情。但是有时为了革命,又得丢掉爱情,这就跟革命为了幸福,但为了革命而失去幸福,革命是为了生,而为了革命去死都是一样的道理。如果说这是牺牲,我看比生命的代价不小些,甚至更大,更痛苦,因为是活着受折磨,又涉及到两个人,真正的爱情,不是为个人去爱人,而是为别人而爱人的,牺牲的也就超出了个人的范围,不像生命只属于自己的。好儿妹,你是聪明人,一点就明。”<SPAN lang=EN-US>

好儿悲伤地说:“难道舍去咱俩的爱情,去跟个俺不喜欢的坏种孔居任,就是为革命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高玉山恳切地说:“你先听我说明白,再说对不对。孔居任的过去咱不说了,根子不正的人,干坏事的人,变好了就好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先问你,孔居任从参加革命以来,有过投敌的行为或想法没有<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这个……倒是没有。”<SPAN lang=EN-US>

“至少,咱们还没有发现。在这样危险的环境中,一些人逃的逃,散的散,甚至投敌叛变,而孔居任,他有过逃跑的打算,但被你劝回了队伍——说逼也对,不过他硬是不听,你逼也逼不动。这说明这个人还是想革命的。”<SPAN lang=EN-US>

“那他去威海的事……”<SPAN lang=EN-US>

“他犯了错误,藏在孔霜子家,找他又跑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继续查。但我们没发现他投敌,也许他是怕受处分……我们正在找他。你估计,他会离开胶东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儿默想一会儿,说:“不会,他要走,还得回来带着我,这家伙对我……”年轻媳妇脸发烧,低下头去。<SPAN lang=EN-US>

“组织上的意见,如果孔居任找到你,你要告诉他,他回来,不会对他怎样,改正了错误就好。”<SPAN lang=EN-US>

“对他还这么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为了多一个人革命,也为了救一个人不走上投敌的绝路。还有,你去找他姑孔霜子,摸摸他在她家的底细。我们去人,她净说假话。你说话也要小心,对她不能露咱们的一点事。这个人常去孔家庄、牟平城里串,交往的坏人多,要加倍提防。好儿,你说你该不该这么做<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该。”好儿的头埋得更深,啜泣起来,“俺知道,该牺牲它……玉山哥,你对俺不像从前那样……”<SPAN lang=EN-US>

“像从前一样<SPAN lang=EN-US>!”高玉山大声说,下颚的伤疤闪着红光,望着她白皙的后颈染上的红晕,“抬起头来,好儿!你羞什么<SPAN lang=EN-US>?你做的都是好事、美事,咱从前是想做夫妻,如今,咱做同志,为了革命,咱能做牺牲一切的同志!多好啊,多好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儿抬起头,右手理着被泪水沾在腮上的发缕,泪还在淌,却努力做出笑容,喃喃道:  “玉山哥,你说么俺听么,不羞就不羞……只是,只是,你把俺方才说的那些疯话,扔进龙泉潭里去,啊,好哥哥!俺求你啦!”<SPAN lang=EN-US>

玉山没来得及回答,龙泉口上传来行人的声音,去烟台的人来了。<SPAN lang=EN-US>

(冯德英文学馆) 

张老三穿着半新的黑夹袄,本色的山绸裤子,戴着羊毡帽,肩上背个钱褡裢,迈着轻快的步子,下了龙泉口,来到龙泉庙台栗子树下。跟在他的身后,是三嫂拉着一个少女,边走边嘱咐她什么话。这少女,腿长,腰细,脸瘦,显得伶俐颀修,上身紫格白底有襟小褂,下身月白裤子,一双蓝布面猪皮底鞋,脚面露出雪白的袜子,头上梳一根长辫,系着红头绳,两个耳垂一边戴一个假银的小坠儿。<SPAN lang=EN-US>

好儿上前先迎着叫了声“爹”、“妈”,而后拉住少女的手,端量着说:“菊妹,你这一扎古,像画上人似的。到了烟台,也不会显丑的。”<SPAN lang=EN-US>

小菊道:“大姐,咱这土疙瘩进城,浑身的地瓜味,城里人见了都捏鼻子躲着走,是吧,玉山哥?”<SPAN lang=EN-US>

“谁捏鼻子躲你走,你不会迎着他吐唾沫?”高玉山笑着说,转向三嫂,“姨,你送这么远……”<SPAN lang=EN-US>

“不让她来,非来凑份子不可。到了龙泉口,行了吧?”老三口粗气足地说。<SPAN lang=EN-US>

三嫂说:“俺来送你?你要出门,别说送,赶还赶不迭呐。”<SPAN lang=EN-US>

“妈送我哩<SPAN lang=EN-US>!”小菊得意地说,“妈,只是俺爹再试验你,你可别光顾着哭啊……”<SPAN lang=EN-US>

“看你个毛丫头,逗弄起妈来啦,我不撕你的嘴。”三嫂脸红了。<SPAN lang=EN-US>

高玉山和好儿不摸头脑。小菊贴着耳朵告诉他们“地瓜地里妈哭爹”的故事,他们也由衷地笑了。<SPAN lang=EN-US>

张老三帮着去整理牲口的驮子。<SPAN lang=EN-US>  

好儿觑着他问:“妈,俺爹的病,怎么好的这么快<SPAN lang=EN-US>?才两集的工夫(注:两集的工夫:这里一般五天赶一集。),就能出远门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多亏人家理琪来家看他,第二天他俩就到蚕场睡窝棚啦<SPAN lang=EN-US>!”三嫂慨叹地说。<SPAN lang=EN-US>

“理琪同志,是咱新来的领导人。”高玉山给好儿解释。<SPAN lang=EN-US>

好儿说:“他还是个高手药先生?比鬼见愁冯先生还能耐呀!”<SPAN lang=EN-US>

高玉山说:“他这人专治‘心病’,治好了不少人。我才和你说的话,多一半也是听他说的。你……”<SPAN lang=EN-US>

“说俺爹,怎么说起俺来啦<SPAN lang=EN-US>?”好儿怕他漏出自己的“疯话”,白他一眼。<SPAN lang=EN-US>

三嫂和小菊,全然不知他们说的还有别层意思,也没在意。小菊说:“本来嘛,咱爹得的就是心病,疼狗剩兄弟疼的……理琪大哥可不是对了症了!玉山哥,大姐,你们还不知道,俺爹一直把‘理琪’两字当成‘力气’,他一进门,爹打量着人家说,这么瘦,你还叫个‘力气’名字……嘻嘻嘻!”<SPAN lang=EN-US>

“你呀,糟蹋过妈,又作践你爹,等着吧,往后没人疼你啦!”三嫂喜滋滋地说,又扯扯小女儿的衣襟,道,“去干这么大的险事,比不得你出去要饭,多上些心,别光顾着耍贫嘴。千万……”<SPAN lang=EN-US>

“妈,你也说够千万遍啦,俺都记牢靠啦。”小菊郑重地说。<SPAN lang=EN-US>

“妈说的可是正经话。”好儿强调着。<SPAN lang=EN-US>

高玉山道:“你们身上没有怕暴露的东西,遇上敌人怎么盘问搜查,都不要慌。地址……”<SPAN lang=EN-US>

“三大马路泰康里十八号,找姓宋的,高个子,双眼皮,三十出头。”小菊熟练地背诵道,又问,“玉山哥,不是还有个我认得的人吗?是谁?”<SPAN lang=EN-US>

“是谁你见了面就知道了。这是地下工作的纪律……万一这个宋同志不在,或者出了事,就去找玉水,他在益文中学二年级,一打听就能找到。”<SPAN lang=EN-US>

好儿说:“他,你是熟悉的了。”<SPAN lang=EN-US>

小菊道:“那是早先,如今人家当了中学生,记不记得咱这草门楼,还难说哩。”<SPAN lang=EN-US>

好儿说:“瞎说,人家没捎认字本给你<SPAN lang=EN-US>?你……”<SPAN lang=EN-US>

“菊!”三嫂说,“玉水比你可小十七天,你是姐姐,当姐的就得有当姐的样,你俩要闹了别扭,妈可先说你。”<SPAN lang=EN-US>

高玉山笑道:“姨,这个你放心好了,小菊妹嘴上这么说,心里可是喜欢玉水的。”<SPAN lang=EN-US>

谁知玉山无意的一句话,倒使小菊的心跳加快了……<SPAN lang=EN-US>

大家把驮子抬上驴背,目送那父女俩上路。<SPAN lang=EN-US>

高玉山说:“姨夫、小妹,大家正等着东西印文件,你们早点平顺回来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头也不回地赶着驴急走,说:“放心,理琪大侄信得过我,有俺狗剩伴着我,出不了错……”<SPAN lang=EN-US>

直望着那一老一少转过山谷,消失了,好儿担心地说:“有二百里远近,爹和妹俩,够受苦的。”<SPAN lang=EN-US>

高玉山说:“活动太红的同志不能去,游击队正准备打界石镇不能抽人,理琪同志考虑很久,同意姨夫爷儿俩去,他们不受人注目,又认得那里的同志,最要紧的,还是他们都有过为革命能牺牲的表现。你放心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由于他们的谨慎、机智,也因为持续半年的大规模清乡剿共趋向缓和,路上盘查搜索得比较松弛了,这父女俩顺利地来到烟台市,找到泰康里十八号。<SPAN lang=EN-US>

老宋叫小菊在屋里等着,他让张老三拉着牲口住到另一个院里。老三道:“俺和闺女不分开,她妈说的。”<SPAN lang=EN-US>

老宋笑着说:“大叔你放心,在这和家里一样。你就住隔院。”<SPAN lang=EN-US>

“爹!”小菊上前悄声说,“来这都听人家的,不是在家,听俺妈的。不过,俺妈叫你别馋酒,少说话,倒是得听的。你放心,这里有同志,俺是同志妹妹,没有差池。”<SPAN lang=EN-US>

“中,中啦。”老三点点头,跟着去了。<SPAN lang=EN-US>

一会儿,老宋回来。小菊向他报告了经过,说怕路上敌人搜身,没带信来,该说的,都叫她心里记下,当面陈述。老宋说,印文件的东西都已备齐,只是这里有个姓黄的同志,是政治交通员(注:政治交通员:口头传达指示和命令的人。),第一次到昆嵛山区向特委报告工作,过两天才能动身。在这里负责的邹同志指示,帮他找个向导,正好同他们搭伴。<SPAN lang=EN-US>

老宋最后说:“再说,二百里路,你们俩赶来了,也够累的,歇一歇,逛逛烟台。”<SPAN lang=EN-US>

小菊道:“累倒不觉得,俺路上还骑驴来。俺爹成天爬山,走平道就是歇息……要等人一起走,那得等,山子哥说都听你的……只是住店要花钱,连喝口水也要……”<SPAN lang=EN-US>

老宋笑道:“在这里住不要你们付钱。走吧,找你爹,一块吃饭去……”<SPAN lang=EN-US>

上灯时分。小菊坐在南屋炕上,生平第一次在电灯光下看一本画书……看着看着,瞌睡就上来了。两夜没好好睡,店里炕上虱子、臭虫成堆,干净惯了的闺女宁坐在地下冷板凳上熬一宿,也不能把虱子带回桃花沟家里,何况还提心吊胆,怕完不成任务呢<SPAN lang=EN-US>!

小菊正像个小花鸡,点着头打盹。一个青年女子走近她跟前,喜爱地看看她,伸手去抚摸她……小菊一惊,睁开眼,望着陌生女子发愣。<SPAN lang=EN-US>

青年女子圆平的脸上甜然地笑着,说:“小菊妹,不认识我啦?”<SPAN lang=EN-US>

小菊突然扑到她身前,双手搭上她的肩,欢叫道:“素香姐,大姐姐!你在这,你在这……你可变了样!”<SPAN lang=EN-US>

崔素香拉她一起坐到炕沿上,握着她的双手,说:“我样改了,名也改了,往后叫我青山嫂。”<SPAN lang=EN-US>

“哦,俺知道啦,你在这做地下工作。嗨呀,玉山哥说个认得的同志,是你呀……俺说好一阵子,不见了你的影,问谁,都说不知道。”小菊真是他乡遇故人,一日也亲近。<SPAN lang=EN-US>

夜里,小菊偎在崔素香的怀抱,听她讲她在工厂做工,向女工们宣传革命道理,听女工们诉说不幸的境况,她们向往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心情……使这个从没离开山、说话离不开山、眼里看惯山的山村闺女,真正进到另外一个天地……当几天堆积起来的疲惫将少女青春的身体彻底征服,使她沉入梦乡的时刻,朝鲜女子、中共党员崔素香,不顾一天在工厂的劳累,一夜几次起身到院里,长时间站在街门后面,谛听四周的动静。<SPAN lang=EN-US>

 

烟台,和威海一样,是个海口小城,也是个典型的殖民地商埠。因为它地处渤海湾出口,与大连市隔海相望,西上水路通天津塘沽港。海港水深,且有芝罘、崆峒岛、烟台山拦阻风袭浪击。渤海湾里的对虾、海参、贝类,黄海里的名贵鱼类,藏量丰富,取之不竭,捞捕容易。西面的蓬、黄、掖诸县,丘陵间有小平原,宜种小麦杂粮,风调雨顺,旱涝保收。烟台除去北靠大海,其他的东岗和南山,西面的淤沙滩地,直到福山县境,都有一片片果树林,盛产苹果、梨、樱桃、葡萄,驰名中外,以此作原料的张义葡萄酒公司出产的名酒白兰地、味美思,远销欧洲各国。这样一个天然良港。这样一个鱼米之乡,这样一个水果之城,这样一个避暑胜地,好似一个花容月貌的妙龄少女,自然是招引人的。好人羡,闲人馋,恶人奸。<SPAN lang=EN-US>

从十九世纪末中日甲午海战以后,英、美、日、俄、荷等国的船舰不断出入烟台港口,有些阔洋人爬上岸来找胜景美地修洋房别墅。他们运走土特产,带来洋货上岸,随即出现了整条的妓女街,杨梅毒菌无情地腐烂着成人的健美的姑娘媳妇们的细皮嫩肉,海滩上时见潮水推上来的和海草混在一起的混血婴孩。<SPAN lang=EN-US>

灾难不都是外来的。历代统治者和富有者总是一块嗜好刮吮同胞的膏脂。能争取在烟台当官,是他们的宏愿,时常以枪炮来见高低。张宗昌“督鲁”四年,巧立的捐税名目超过了有史以来的酷吏贪官,除去常例的不算,仅牟平一县,强刮去现银三十余万两。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军阀刘珍年打跑了张宗昌,驻进烟台,号称胶东二十一县王,所作所为,和他的前任大同小异。到今年——一九三六年的春天,再看烟台,除了烟台山和后海崖外国人的幢幢红白别墅,仍是鳞次栉比,年年更新,市里有两三条做买卖的马路还像个城市之外,那大部分的居民区,已和乡村没有两样了。<SPAN lang=EN-US>

当然,烟台的自然景色仍是美的,迷人的。劳动人民的双手是巧的,勤快的。尤其是每当阳春季节到来,漫山遍野的果林花上枝头,和那蔚蓝的海水相辉映,把港城装扮得花团锦簇。这个时候,市里各个学校的学生会组织,都要举行游春活动,到郊外果林区,观花赏景,唱歌做游戏,素称“梨花会”。<SPAN lang=EN-US>

为什么叫梨花会<SPAN lang=EN-US>?大概是因为这个时刻南山区的梨花开得最盛,招来的人最多的缘故吧<SPAN lang=EN-US>?因为去冬今春那雪下得大,果树的根得到充足的水分,所以今年梨花开得尤其繁盛。<?xml:namespace prefix = st1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smarttags" />阴历四月十八这天,梨花会达到高潮。特别热闹的场合,是真光女子中学和益文中学活动的市南果林区。<SPAN lang=EN-US>

小菊跟个清瘦的男学生在一块走。她的山村闺女的装束和神态,在学生中间惹人注目。刚开始两个男学生和她开玩笑,她都有些恼了,凸突着嘴不理人家。幸好一伙女生拉她一起坐在草坪上,大家玩丢手巾,她才自在了一些。可是,很快又一些男生插进来,男女间杂坐在一起,碰手擦腿的,小菊好难为情,突然,有两只手从背后按到她肩上,大声叫起来:“抓住啦!抓住啦……”<SPAN lang=EN-US>

小菊回头,见是个大小伙子,手巾丢在她腚后,手抓住她的肩叫唤……闺女身上都吓麻了,猛地爬起身,向外跑去。玉水见状跟了上来。<SPAN lang=EN-US>

他们沿着果林中的空地走着。两个人不是隔着一棵树,就是一前一后,小菊决不和他并肩齐走。她满脸的不高兴,埋怨道:“都是你,俺不来,硬叫来。看看这些人风风火火的……”<SPAN lang=EN-US>

“都是同学们,没坏人。”玉水说。<SPAN lang=EN-US>

小菊生气地说:“都老大不小了,男男女女的,坐在一块,擦腿碰手的……搂俺的脖子,原以为是女的……真吓死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这是做游戏……”<SPAN lang=EN-US>

“干么非男女在一起游戏不可<SPAN lang=EN-US>?你说!”<SPAN lang=EN-US>

“那干么男女不能在一起玩?”玉水是想这样反问,但看看她的脸,那腮上的酒窝……他没有出口,而软和地说:“这个,我回答不上来。你不要生气,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SPAN lang=EN-US>

小菊瞥他一眼,微微笑了,说:“俺哪里有气好生?来时妈还嘱咐,比你大,得让着你些。”<SPAN lang=EN-US>

“不用让,你是客,小菊姐!我照料不好你,你应当生气的。”玉水诚挚地说。<SPAN lang=EN-US>

头一次这么个青年男子叫自己是姐,小菊脸有些烘热,见他一副老实神态,心里倒挺惬意。说:“俺比你才大十七天。看看,你比我高出有半头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是男的呀!”<SPAN lang=EN-US>

“干么男的就该比女的高些?”<SPAN lang=EN-US>

“这个,天生长的嘛。”<SPAN lang=EN-US>

“干么这么个长法呀?”<SPAN lang=EN-US>

“这个,我答不上来。”<SPAN lang=EN-US>

“俺以为,上了中学堂,就么事都懂得呐。”小菊见他难为情地低下头去,伸一下舌头,“你为么老驼着个背呀?也是天生长的?”<SPAN lang=EN-US>

玉水使劲挺挺胸。<SPAN lang=EN-US>

“俺爹是累的驼背,你年少少的就不该。送你个治的药方:走路挺着胸脯子,睡觉别枕枕头。”<SPAN lang=EN-US>

玉水道:“那我治好了驼背,比你更高了呀?”<SPAN lang=EN-US>

“咦,你高不高跟俺比干么呢<SPAN lang=EN-US>?”小菊瞪着他。<SPAN lang=EN-US>

“怕你不喜欢。”<SPAN lang=EN-US>

“咦,俺喜不喜欢管么用<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是表姐呀。我知道,俺妈和你妈不是亲姊妹,可是我对你妈,比亲姨还亲;对好儿姐,桃子姐,还有小菊姐你,像亲姐姐一样亲。你别见外呀!”玉水说完,窘困地望着她。<SPAN lang=EN-US>

小菊被他的话语和表情所打动,禁不住走近他,说:“俺把玉山哥,早当亲哥叫了。你呀,玉水兄弟,尽管往高里长吧,人家喜欢着呐。”<SPAN lang=EN-US>

“谁?”<SPAN lang=EN-US>

“你小表姐呀!哈哈……”小菊笑着往前跑,碰到挡道的梨花枝上,立时,白皑皑的花瓣,像雪片似的,撒了她一头一身。她手扶住花枝,眯眯着妩媚的黑灵灵的眼睛,望着面前的景致。<SPAN lang=EN-US>

那一株株大梨树,犹似雪压的青松,挨挤山坡,艳服素装的男女学生,错杂其间,谈笑风生,角逐戏谑,和蝴蝶、蜜蜂赛着伴儿,碰动得那花片纷纷扬扬,一似落雪,二像降霜。再看那北面的港湾,山水蓝成了一片,又接上了无际的天边。<SPAN lang=EN-US>

玉水见小表姐看得陶醉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凑到她身边,说:“这里好吗<SPAN lang=EN-US>?比你们桃花沟?”<SPAN lang=EN-US>

“比俺那山沟可大老鼻子啦!”小菊喜悦地说,“幸亏来一趟,不然老了还只知道个桃花沟、赤松坡、孔家庄、老母猪河……只是,在这样地场,怎么闹革命呢?”<SPAN lang=EN-US>

玉水道:“在这,比不上咱昆嵛山,跟反动派真刀实枪地干;更比不上你家桃花沟——小苏区那么火红……”<SPAN lang=EN-US>

“快说这里的。”小菊自豪地皱着端庄的鼻子,但还是不愿听表彰的话。<SPAN lang=EN-US>

玉水向周围看了看,更凑近她,悄声道:“我们中学生里,年龄大的不少,是‘九一八’以后,从东北陆续来的流亡学生。他们净讲些抗日救国的道理,演抗日戏,办文化刊物,最属八中厉害,去年把一个国民党的狗腿子训导主任赶出了学校。”<SPAN lang=EN-US>

“呀,闹得还挺厉害呐!”小菊说,心下想,怪不得理琪他们派负责人和崔素香来烟台,不光为了弄纸、墨这些用的,还要在这里领着工人、学生和敌人斗哩。小菊问:“你都参加了这些事吧?”<SPAN lang=EN-US>

“参加啦。只是没你能行,听素香姐说,你能干大事——干了不少大事啦!”<SPAN lang=EN-US>

“净是瞎说,俺么事也没干。”小菊脸红了。<SPAN lang=EN-US>

“你这次和姨夫来,还不是大事!”<SPAN lang=EN-US>

小菊真挚地摇摇头,说:“比俺妈俺姐她们,差远啦!比别人,那更不能比……俺才是个‘同志的妹妹’。”<SPAN lang=EN-US>

玉水发懵,问:“同志的妹妹?”<SPAN lang=EN-US>

“是啊,你不也是‘同志的弟弟’<SPAN lang=EN-US>!”小菊见他还发愣,有些急了,“还不明白<SPAN lang=EN-US>?多会你像你大哥那样,俺像俺二姐那样啦,他们能叫咱‘弟弟同志’,‘妹妹同志’啦,就好了,是不是?”<SPAN lang=EN-US>

玉水一下恍悟了,拍着后脑勺道:<SPAN lang=EN-US>  “明白啦,明白啦!我可真笨,我……”<SPAN lang=EN-US>

小菊一脸严肃,说:  “笨不笨不要紧,多会为革命干了大事,那才要紧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向你学习。”<SPAN lang=EN-US>

小菊又笑了,说:“等俺是‘姐姐同志’了,再学吧;但愿我先当上‘同志的姐姐’……”<SPAN lang=EN-US>

“高玉水!我们等你哪,你来不来?”花丛中露出一个细高个姑娘,那脸白得出众,冲着玉水叫道。<SPAN lang=EN-US>

“你们先读吧,我就来。”玉水回答道。又对小菊说:“走吧,去参加我们的课外学习。”<SPAN lang=EN-US>

两人朝纵深处走着,小菊问:“才唤你的那女的,是谁<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她叫孔香兰,也是孔家庄的。”玉水说,“对啦,她是孔秀才的侄女……”<SPAN lang=EN-US>

“啊?”小菊停住了脚,“你和这样人也来往?”<SPAN lang=EN-US>

玉水道:“都是同学,一个村的,也认识。她也恨孔秀才,是孔秀才要把她嫁给县党部主任做姨太太,她不干,跑出来上学的。”<SPAN lang=EN-US>

小菊蹙蹙眉头,说:<SPAN lang=EN-US>  “俺不过去,她爹是暴动时咱们打死的,她万一打听俺是谁……”<SPAN lang=EN-US>

“没有事。”玉水道,“孔香兰挺激进的,走吧,没有事。”<SPAN lang=EN-US>

“不。”小菊固执地说,转回身向旁边的树林走去。<SPAN lang=EN-US>

此刻,学生们分成小组,三个一簇,五个一堆,散布在果树林里。有的拿出当地出的《东海日报》、《钟声报》,读文艺周刊“鸣铎”、“草原”里的文章,内容多是抗日救国、争取民主自由、求个性解放,反封建婚姻一类的。有的朗诵鲁迅、柔石的小说,裴多菲和郭沫若的诗。有的讨论苏俄作家的作品,还有的传阅流亡学生自己写的文艺小品和诗作……<SPAN lang=EN-US>

小菊惊讶地看着这种场面。<SPAN lang=EN-US>

“这是学生的革命活动。”玉水在后面说。<SPAN lang=EN-US>

小菊一转脸,看着他,问:“你还没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玉水说:“我怕你迷了路……”<SPAN lang=EN-US>

“你去活动你的。俺在这等着。”<SPAN lang=EN-US>

“要么,你帮我的忙,我得把这个发出去。”玉水从怀里摸出一卷油印的传单,上面是中共中央的“八一宣言”。<SPAN lang=EN-US>

小菊忙问道:“呀,你有这大事在身,怎么不早点办?”<SPAN lang=EN-US>

“早了人没来齐,这是规定的时刻,一齐动手发。”玉水说。<SPAN lang=EN-US>

“我来帮你。”<SPAN lang=EN-US>

“你帮我看着点,有警察和不三不四的人出现,马上告诉我,好把传单藏起来。”<SPAN lang=EN-US>

玉水在前向各小组的人分发传单,小菊紧跟在他身后,亮眼睛左右前后地闪动,她见左右前方,也正有人散发同样的粉红纸传单……忽然,后方有三个黑长人影,探头探脑地走来。小菊惊叫一声:“有狗<SPAN lang=EN-US>!”这个词她才学会不久。<SPAN lang=EN-US>

玉水闻声一转脸,欲将没发完的传单塞进怀里,但三个便衣人急匆匆地冲过来,传单眼见就要被发现……倏地,小菊轻巧地无声地扑进玉水怀里,用她的胸,将他的手和传单紧紧地压住。<SPAN lang=EN-US>

特务们来到他们的跟前,贪婪的目光盯了拥抱一起的青年男女一会儿,吞口涎水,擦着他们的身边,扭头向别处走去。<SPAN lang=EN-US>

玉水见敌人去远了,左手将小表姐的伏在他肩上的头摸了一下。小菊却更紧地把脸埋在他肩上。他直感到胸前有颗心咚咚地冲击着他的心扉。<SPAN lang=EN-US>

这样过了有五六分钟。小菊惊恐未定地悄声问:“狗走了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走了好一会儿了。”<SPAN lang=EN-US>

小菊陡地离开他的怀抱,理理头发,生气地说:“那你为么不早说……”<SPAN lang=EN-US>

玉水羞得脸通红,不敢正视她,怯生生地低着头不言语。<SPAN lang=EN-US>

小菊一想到刚才的举动,赤红的嫩脸更加重了颜色。<SPAN lang=EN-US>

天已正午了,游春的活动到了尾声,男女同学有的分散向回走,有的游兴未尽,几个相好的往更深处走去……<SPAN lang=EN-US>

小菊和玉水向城里走着。她很兴奋,长了见识,帮玉水完成了任务,还听他读了一篇有趣的小说……<SPAN lang=EN-US>

玉水见小表姐喜上眉梢,就说:  “小表姐,你刚才生起气来,真厉害!”<SPAN lang=EN-US>

小菊道:“那也叫生气?哼,你还没见我真动火,那可是……”她竟笑了,“好啦,兄弟,往后再不跟你生气啦。”<SPAN lang=EN-US>

“生吧,没关系,你生气也好看,那脸腮上,不论生气还是喜欢,都有小酒窝,真稀罕人!”<SPAN lang=EN-US>

“这有么稀罕的?天生长的呀!”小菊咯咯笑起来,“你又没出息啦,喜欢看生气的相。”<SPAN lang=EN-US>

玉水低下头,痴憨憨地说:“反正,你怎么的我都爱看。”<SPAN lang=EN-US>

小菊见前面花枝稠处有人,忙掉转头红着脸道:“方才见了敌人来,我那么的,是真急了。”<SPAN lang=EN-US>

“那样对革命有好处。”<SPAN lang=EN-US>

“快走吧,明儿还不上路回家,俺得领俺爹来逛逛景致……”<SPAN lang=EN-US>

然而,张老三没这个眼福。就在小菊和玉水刚离开果树林,这里就发生了一桩惨案。<SPAN lang=EN-US>

警察和便衣特务,在梨花会上出现,是公安局派来监视学生是否搞政治活动,寻找共产党人的蛛丝马迹。他们还趁机耍流氓,追逐、凋戏女学生。<SPAN lang=EN-US>

有三位稚嫩的女生,玩得兴浓,流连忘返,不知饥渴,顺着梨花丛,向纵深走去。她们没有察觉,正有四个警察尾随身后。其中一个叫孔树繁,是烟台专员公署专员、公安局长张奎文的小舅子。此人是个恶棍,烟台街上一大虫,成天横行市面,喝酒不付钱,吃饭不交费,见了美色的姑娘、媳妇就上身。他领着三个狗腿子,来果林一是监视学生,二是调戏妇女。眼见着没抓住“不法分子”,倒瞄上三个脸蛋白嫩、身材丰腴的女学生。但刚才她们在广众之中,不好下手。这时见三个女生解散走远,就追上不放。等她们来至南山根水沟处,孔树繁率先,四个流氓警察如饿虎扑食,扑向三个女生。<SPAN lang=EN-US>

这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都是真光女中的学生,遇上流氓成性的四条大汉,简直是羊羔掉进虎口里。但三个大胆的女生奋起反抗,拼命挣扎,虽然衣服被撕烂,少女的最害羞的部分亦已暴露无遗,她们还是顽强地拼命地自卫,迫使野兽们不得不开枪,也没玷污了她们洁白的身子……<SPAN lang=EN-US>

一个姑娘饮弹倒下了,子弹从她额头穿出去,血立时流满细白的脸,身子倒在水流里。她,是年十六岁,名叫徐成娥。<SPAN lang=EN-US>

徐成娥惨死事件,在烟台市各界引起了极大的愤慨。广大群众早就对国民党的对外妥协投降、对人民残酷压榨的暴政深恶痛绝,女学生的被害是颗火星,把仇恨的怒火点燃了。中共烟台地下党组织,领导学校的学生、工厂的工人,带动市民各阶层群众,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反动当局软硬兼施,企图平息怒潮。但是,党组织通过进步学生领袖,及时向群众揭穿了敌人的阴谋。事情发生的第三天,召开了数万人的追悼遇害者徐成娥大会,会后,以徐成娥胞妹徐明娥化妆成姐姐的尸体坐在人力车上为前导,举行了浩浩荡荡的送葬游行示威。那人海上面的挽联、幛条如林,万众齐呼“保人权,伸正义"的口号,震动着这个美丽富饶的重镇的统治者,连那些各种肤色长相的掠夺者,也龟缩在港口的船舰上,惴惴不安。<SPAN lang=EN-US>

烟台专员公署不得不把凶手孔树繁逮捕归案,向死者家属发了两千元的安葬费和抚恤金。但徐成娥的尸骨刚刚人土,一些学生领袖和积极分子就被开除学校,一大批学生、教员上了赤色分子嫌疑的黑名单……<SPAN lang=EN-US>

党组织派老宋和政治交通员黄白去向特委领导报告这次斗争的过程,请示下一步工作的指示。<SPAN lang=EN-US>

张老三父女来烟台后的第五天,也即四月二十二日,他们和老宋、黄白一行四人,分前后两批上路,拉着大黑草驴,把驮内的油印用品伪装得好好的,辞别了崔素香、高玉水等人,离开了烟台市,奔向昆嵛山。<SPAN lang=EN-US>

小菊姑娘和来时到陌生的地方、见陌生的人的紧张心情不一样了,她对烟台这座城市,它的海,它的山,它的梨花会,特别是那里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有依依惜别的感情……<SPAN lang=EN-US>

瞧,看见昆嵛山了,快到桃花沟了<SPAN lang=EN-US>!快见到妈了<SPAN lang=EN-US>!闺女的心,很快被出生自己的山村,相依为命的亲人<SPAN lang=EN-US>.占据了!(冯德英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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