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山菊花·下》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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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成自然。这对人类是如此,对动物界也是真理。看吧,老鹰窝里的老鹰们,对于走近它们的人,不再报警,因为这些人每早天刚亮爬进山洞,每天夜黑了从山洞爬下来,从不干扰它们,倒是两相安然的和睦邻居,几天之后老鹰们就习惯了,最后连看他们都懒得看了。<SPAN lang=EN-US>

老鹰窝训练班,已经开学六天了。这一期十六个学员,夜间睡在痴子庵里。山洞的寒气太重,又少铺盖,是没法睡觉的。他们挤满了正屋的炕上地下。天不亮,桃子和冯开仁就把饭做好了,水烧开,学员们吃饱喝足,又带上一篓吃食,一桶热水,来到老鹰窝。第一个上去的总是冯痴子。他走平路老是不急不忙的,显得有些迟钝,可是一到登山攀崖,腰身灵活,手脚机敏,宛如换了一个人。他的粗壮的大手,抓着岩石的不平的部分,脚登着岩石的缝、爬到洞口,再回过身来,把踏着底下的人的肩头的同志,一个一个拉上来。等剩下最后一个了,痴子就爬下去,用自己的肩膀把他顶上去。而这最后的一个人,又总是于震海……天擦黑,冯痴子又到山洞跟前接他们回到山庵吃夜饭,休息……虽然是深山,也提高了警觉,白天不轻易出洞,夜间还有放哨的……<SPAN lang=EN-US>

学习的材料是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介绍俄罗斯革命经验和中国工农红军游击战术、坚持井冈山斗争的小册子,一九三五年中共中央八一宣言。前两本书是被桃子和小白菜保存下来的程先生的遗物,由理琪讲解上面的主要原理和观点、主张给学员听;后面这些材料是理琪带来的,由他和高玉山给大家念,给大家讲。学习的方法是听一会儿,就结合每个人的经历,胶东当前的敌我形势,进行讨论……最后由理琪做总</SPAN>结。第一期训练班,今天晚上就结业了。各地来学习的人,立刻奔赴各地去了。<SPAN lang=EN-US>

满月镶在泰礴顶上。那正是十四五的月亮,水银般的光华,把春天的山峰,洗得一片湛蓝。<SPAN lang=EN-US>

桃子怀抱着孩子,倚在院门外边的柴草垛上。孩子恬静地睡,身上搭一件棉袄。从院内传来脚步声,桃子的心一跳。尽管他们成亲以来分开的日子比在一起的时间不知长多少倍,但这脚步声一响,她就听出是谁来了。等脚步不响了,她扭过身,轻轻地问:"这就走<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一怔:“你怎么知道我走?”<SPAN lang=EN-US>

“革命的事忙完了,你还有心思呆下去?”桃子仍是悄声地说,把手里的一个小布包塞给丈夫,“是开仁哥买的布,叫给你做的小褂。”<SPAN lang=EN-US>

震海的手想推开布包,可又接住了。桃子就势摸着他的右手脖:骨头短了点,手向里面弯弯着。她心里热辣辣的,像是被那伤疤烫的,说:“不碍事?”<SPAN lang=EN-US>

“放心吧,枪照样打得准。”震海说,他想把手抽回去,比量一下给媳妇看看,但没有抽出去,那温暖的女人的手,抓得更紧了。他又把左手伸过去,“我抱抱孩子,你歇息一气儿。”<SPAN lang=EN-US>

桃子把孩子送进丈夫怀里,她也贴在他的胸前,手还在他的伤手脖上抚摸。震海的嘴就在桃子的头顶上,他像是平生头一次嗅到妻子的特有的发香,使鼻子直痒痒,几乎打起喷嚏。<SPAN lang=EN-US>

“你呀,再不来,俺都快认不出是自个儿的啦……”桃子柔和地说,到后来,软弱的细语,听不到了。<SPAN lang=EN-US>

震海乐呵呵地说:“咱还不够好的<SPAN lang=EN-US>!这些天,天天照面。这些天,把你和开仁忙坏啦,做那么多饭不吃,还夜夜放哨,不让同志们起来……”<SPAN lang=EN-US>

“你们好有精神学啊,那是大事!”<SPAN lang=EN-US>

“是啊<SPAN lang=EN-US>!这次学的真得劲,我脑瓜子大,往常一大半空着,如今……”<SPAN lang=EN-US>

“一开头,你还不乐意学呐。”<SPAN lang=EN-US>

“怨我眼瞎,明灯照到跟前还看不见,哪还能不摔跤!”震海激动地说。<SPAN lang=EN-US>

“这回可好了……”<SPAN lang=EN-US>

“好啦<SPAN lang=EN-US>!有了打灯笼照路的人领着,尽管往前干吧<SPAN lang=EN-US>!”震海迫不及待地说,“我这就去找突击队那些失散的人——哦,改成游击队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就改一个字呀!”<SPAN lang=EN-US>

“这一个字学问可大啦,理琪真是个能人<SPAN lang=EN-US>!”震海回头向正屋方向看着,那小窗户的白纸透出澄江的灯光,一个人影正伏在窗台上写着,“你能不能寻法弄张小炕桌?他的眼力不济,这样下去……”<SPAN lang=EN-US>

“开仁哥就要去孔家庄想法子。”桃子说,“你放心去干你的吧,他在这庵上,黑夜放哨,白日吃饭,都在俺和开仁哥身上。这好人,他是咱们的指靠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热烈地说:“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其实不用多说,你们也这么做的,我放心。他让我天亮再走,我等不得了,等我走后你再对他说,我走了。好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这不在等着送你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明月已挂上中天。唉,多快的时间啊<SPAN lang=EN-US>!也说不清是丈夫主动,还是媳妇领先,反正沉睡的小女儿已从父亲怀里挪到母亲怀抱。<SPAN lang=EN-US>

“我走啦!”于震海果断地说,大步下了粗陋的石头台阶,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失口叫道:“你、你等等!”<SPAN lang=EN-US>

他停下了,转过身,朝台阶上一步一步走来,直走到她跟前。<SPAN lang=EN-US>

“还有事?”<SPAN lang=EN-US>

桃子望着月光中那张大脸发愣。<SPAN lang=EN-US>

“说呀。”<SPAN lang=EN-US>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竹青,细声道:“你不再看一眼你闺女?”<SPAN lang=EN-US>

“月亮底下,哪里看得分明?”震海说,但还是俯下脸,看着孩子。<SPAN lang=EN-US>

桃子把脸仰起来,她姊妹那共有的墨黑眼睛里,闪着泪光,深切地说:“冲着孩子能早一天叫你声爹,有劲你尽管使吧<SPAN lang=EN-US>!只是,再见面,别老让俺见着你有伤……”<SPAN lang=EN-US>

“受点伤碍么事<SPAN lang=EN-US>?就是死了……”<SPAN lang=EN-US>

“你、你这粗心人……”桃子顿了一下脚,“你快走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直望着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山色里,桃子感到站立不稳。这兴许是靠在丈夫胸前站得太久,人一走闪的,抑或是这些天日夜操劳累的,身子发虚,也许是别的什么缘故,她竟没能控制住自己,柔韧的身子依附到柴草垛上……<SPAN lang=EN-US>

 

不知为什么,昆嵛山地区的庙会好在阴历四月初八这天,九龙池、圣水宫的庙会是,回龙山的庙会也是的。这里的大大小小庙、庵甚多,大大小小的庙会也多,当地人俗称“赶山”,也叫山会。各个山会的内容大同小异。唱野台京戏,踩高跷,模拟戏曲、神话中的人物故事,耍武艺,看牌赌钱,各种买卖交易,上香许愿,游逛庙观山水风景……<SPAN lang=EN-US>

位于荣城、文登两县交界处的回龙山庙会却又别开生面,另有一番安排。<SPAN lang=EN-US>

这回龙山是个小小的山丘,坐落于母猪河下游东岸,山顶上有座庙叫回龙观,观边有一个莲花池,命名“龙食槽"。赶会的人山人海都拥挤在山下平地里,可是携篓背包的男男女女却川流不息地向山上涌,围在“龙食槽”四周,将篓子、包裹里的麦面大白饽饽,纷纷地向水池里扔。那水池中央,有个小木头亭子,老道士坐着个大“簸箩”渡到上面,盘腿打坐,闭眼念经。<SPAN lang=EN-US>

原来,早就有个传说,有年天降暴雨,平地积水三尺,人们眼见要顺水冲进大海……蓦然.一声炸雷,天上掉下来一条赤色画龙,在这里转了一下身,腾空而起,那漫地的大水一点也没有了,都被赤龙含走了。于是,此山得名回龙山,山上有了回龙观。观里的道士就指说莲花池是龙食槽.人们要想风调雨顺,不遭厄运,就得将头遍麦面蒸的大饽饽——每个都在一斤重以上——在山会这天,扔进龙食槽,等待夜间赤龙来吃,名日“喂龙”。就这样,远近的老百姓,不论穷富人家,都要尽这份义务。有的村闾是按人丁、地亩均摊的,如同完粮纳税一般。因此,山会这天,二分地大小的“龙食槽”,要下一天饽饽雨,常常是水池填满,还堆起个白花花的饽饽山来。<SPAN lang=EN-US>

等到晚间赶山的人散净,道士们一齐动手,把饽饽搬进库房,连水里的也打捞一尽。好的边吃边切成片,烤成干,积存起来,一年的干粮。水泡的留着喂猪,猪吃不了的,偷着卖给他们的相好人家……“龙食槽”其实是“道士、猪食槽”。<SPAN lang=EN-US>

出家人的嘴吃遍天下。他们不想法“龙口夺食”,怎么能过这种清闲日子呢<SPAN lang=EN-US>?

一个头戴破旧的礼帽、肩头扛条扁担——上面有两个空筐子的年轻汉子,样子像是挑鱼的小贩,<st1:chsdate Year="2009" Month="5" Day="2" IsLunarDate="True" IsROCDate="False" w:st="on">四月初八这天上午出现在回龙山庙会上。他的破礼帽的檐拉得很低,盖住了额头,但那双亮闪闪的机警眼睛,不断地扫视左右前后,熟人仔细一看,还是会认出他:于震海。<SPAN lang=EN-US>

于震海夜宿大洼村高传翰家,老人和大儿子都是党员。刚见面他们盯着震海直看,接着悲喜交集地说,反动派说十多天前在青庄口打死了石匠玉,头挂在文登城楼上了……没想到,敌人又是造谣。震海讲牺牲的那一个队员,是界石镇敌人害的。他又把领导人来了,今后如何行动的安排告诉他们,全家都很兴奋。他又通报了孔居任犯了错误逃离了队伍的情况,要他们注意,如果他来了,提高警惕,劝他去找组织联系,如果发现孔居任叛变了,要及时报告。布置好之后,震海在炕上打了两个时辰的呼噜,天就亮了。吃了早饭,他装成贩鱼的小贩,赶回龙山会来了。<SPAN lang=EN-US>

自然,震海不是来瞧热闹的。他有他的任务:寻找刘宝川。宝川听到暴动失败,当时怒火攻心,冲瞎了双眼,被送到他姥姥家三瓣石村隐藏,没过几天,二妞来把他接走,两人一直不知去向。对这位情同手足的火气冲冲的年轻党员,震海老是挂在心上,走到哪里都打听,联络站上都没见过他。震海深知这个从小疾恶如仇、参加革命后事事抢在先、阵阵冲在前的热血青年,是决不会逃往他乡苟且偷生的。可是,他究竟哪里去了<SPAN lang=EN-US>?还有相恋着他的江鸣雁的爱女二妞伴随着。他忽然想到,有的会武术的暴动队员,曾以走江湖耍武艺掩护身份,赚碗饭吃,慢慢寻找组织,等待时机,东山再起。宝川和二妞都有武功在身,会不会也这么做?为此,他到回龙山会来看看,有没有他们的踪影,这里卖武艺是有传统的。<SPAN lang=EN-US>

震海无心去看那山顶上“喂龙”的把戏,径直来到耍武术的地方,戏台的右侧面。这里一字摆开十几个场地,有卖武艺的,有猴骑羊耍把戏的,吃吃喝喝,敲锣打鼓,和旁边野台上的京戏《火烧红莲寺》,乱哄哄地搅在了一起。<SPAN lang=EN-US>

震海从一堆堆人圈后向场地上瞅,见耍武术的人功夫都平常,开场时人群围的不少,也有喝几声彩的,但到卖艺人停下来收钱的时候,观众大半走散,要钱盘子里进不了几个铜子。他看不到熟悉的面孔:失望地望着混乱的人海,盘算着去向……<SPAN lang=EN-US>

就在这时,只见前方起了一阵骚动,各式各样的后脑勺,晃动着,拥挤着,向西南角移动。只听有人道:“是她,前几天还在人和集上耍<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是不是二十出头的模样<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错不了,使的雌雄剑……快去看!”<SPAN lang=EN-US>

于震海也随着走过去。很快,就形成了一个人圈。只见圈子里一个细身材女子,穿着一身带补丁的粗布黑裤褂,腰间扎根白布带,双手倒拿三尺银剑,正向群众鞠躬。当她抬起头,红扑扑的圆脸,细眉大眼,这不是江鸣雁的女儿二妞是谁!这时二妞已摆开了架势,在人们一片呐喊声中,舞开了雌雄剑……<SPAN lang=EN-US>

震海高兴又难受地叹了口气,走到戏台附近,找到卖火烧的人,摸出高家放进他口袋里的三吊铜子,数出够买两个火烧的,余下的他正要装回口袋,大手被一只小黑手拉住了。他一看,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瘦得脸上只见两个大眼窝。孩子哀怜地说:“大叔.行行好,买对对虾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看着孩子胳膊上的小篓子里,有半筛煮熟的鲜红的对虾,犹豫不决。那孩子早拿出两对对虾,擎到他身前,说:“买吧,大叔!你给多少钱都成,俺爹出海回不来啦,俺妈病在炕上,等药吃……买吧,大叔,虾是鲜的,俺跟大爷昨夜下网挂的……”<SPAN lang=EN-US>

震海情不自禁,手一抖,铜子都溜进孩子的篓子里。<SPAN lang=EN-US>

“用不了这多的钱,大叔<SPAN lang=EN-US>!哎,给你对虾呀!你忘拿对虾啦……”男孩子望着头也不回淹没在人海里的大叔,不知怎么办好……<SPAN lang=EN-US>

二妞在一片喝彩声中结束了一回合。她把一块蓝包袱皮铺到地中间,那各式各样的铜钱,噼哩啪啦地直朝上面落,一会儿就盖满了。同时一片呼喊声:“再来一回<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大闺女!翻个跟头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大劈叉更好!”<SPAN lang=EN-US>

“拿个大顶,二爷赏你一块大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哈哈哈……”<SPAN lang=EN-US>

二妞充耳不闻,见没人丢钱了,上前收包袱。<SPAN lang=EN-US>

“慢着!”三个盐务局的警察,侧背着大枪,喊着走进场地。<SPAN lang=EN-US>

二妞瞅着他们,问:“要干么?”<SPAN lang=EN-US>

“见一面,分一半。”一个胖盐警道。<SPAN lang=EN-US>

二妞把钱包好,说:“俺这是自个儿出力气得的。”<SPAN lang=EN-US>

“出力气?俊小嫚,你为么不给我们哥们出点力气<SPAN lang=EN-US>!”一个大烟鬼盐警淫荡地说,伸手去摸姑娘的下巴。<SPAN lang=EN-US>

二妞气恨地打开他的手,叫道:“干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于么<SPAN lang=EN-US>?”胖盐警横蛮地说,“收税的。这里的地皮归我们盐务局管。来,把钱交出来。”<SPAN lang=EN-US>

群众都惊了。有的敢怒不敢言,有的小声说:“这不是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抢怎么着!”瘦烟鬼把枪一横,冲人群喊,“屄养的,有谁还敢出来打抱不平<SPAN lang=EN-US>?哼……”<SPAN lang=EN-US>

于震海见到此情,吞了口唾沫,压熄冲上嗓口的怒火,走到盐警跟前,说:“老总,你们行个方便。俺妹年嫩不懂事,由我说她。”<SPAN lang=EN-US>

盐警们拿眼觑他,问:“你是她哥<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二妞闻声抬眼一看,很吃一惊,道:“海……”<SPAN lang=EN-US>

“妞子,我叫你在家看门,等我赶海回来,谁叫你跑出来的?”震海眼光紧盯着她,不等她“哥”字出口,便截住说。<SPAN lang=EN-US>

二妞立时接口道:“谁让你不给俺扯衣裳的钱来<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拿钱来,分给老总一半。”震海夺过她的钱包,打开来,双手捧着,让那三个盐警自取。<SPAN lang=EN-US>

三个家伙一人上去抓走一把,满足地笑着。那胖子盐警边走边大喊道:“百姓们听着!这不是白拿的,是收的剿共税。共匪头子石匠玉的葫芦瓢挂到城楼子上啦,还有他的同党在<SPAN lang=EN-US>!谁见着了都要报告,不论死活的都有赏钱<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那瘦子盐警猥亵地朝二妞瞧着说:“俊小嫚,别生气,想花戴,就到垒子盐务局找哥们儿。哈……”<SPAN lang=EN-US>

二妞提着宝剑要跟上去,被于震海挡住了。他裤腰带上的手枪,早把小肚子垫得生痛,握扁担的手,都出汗了!

(冯德英文学馆) 

“你俩怎么想起藏到搓山上来的<SPAN lang=EN-US>?”震海望望九峰连锁的槎山,问二妞。<SPAN lang=EN-US>

在回龙山相会之后,震海听说刘宝川躲在搓山顶的“八宝云光洞”里,马上和二妞分开朝槎山方向走。大队的敌兵虽然撤进县城,有的离开了胶东,但这一带每个稍大一些的村庄,白天黑夜都有反共自卫队警戒,更有盐务局的武装出没,是要随时防备的。震海让二妞走在前面百步之外,一个女人不被人注意,自己拿着挑鱼的扁担筐子,往南海边走,也是合乎常规的,要是两人一块走,就容易引起怀疑,万一发生情况也没有分开好应付。他们很顺利地一前一后来到槎山脚下。两人一块上了山,震海才有机会问她来龙去脉……<SPAN lang=EN-US>

“唉,海哥呀!说米话长啦……”自幼随父闯江湖的侠女,泪珠簌一下滚出了眼眶。<SPAN lang=EN-US>

宝川掩蔽在姥姥家时,敌人三天两头来村里抓人、杀人,不是他双目失明,早冲出去拼了。就这样,还是舅舅们把他用被裹紧捆结实,藏在屋棚上。不久,二妞闻讯赶来看他。宝川跟她要求道:“藏到亲戚家,亲戚跟着遭殃;躲到爹妈家,爹妈一块掉头;投到朋友家,朋友受连累……只有到石头缝里去,才不连累别人。我革命不成自个儿倒霉,累着人家没我自个儿死痛快……你要可怜我,把我领走吧,送我到没有人的地方……”<SPAN lang=EN-US>

姑娘筋骨是坚实的,心肠倒是软嫩的。她依从他,两个人,两条麻袋皮,一床小被子,哄骗姥姥家是到二妞家——他们哪里知道这么出落的闺女会没有家啊<SPAN lang=EN-US>!顶着冬天酷寒的风雪,他拄根棒子,她搀着他,走啊走,有人问便说是讨饭的,其实谁一看他们的状况,还用问吗,干别的有这样子的吗<SPAN lang=EN-US>?宝川看不到路,二妞又不知道走向何方。他动嘴,二妞按照他指的路线,一直往南走,走到南海边,站到那独自兀立、峻峨峥嵘的槎山跟前了,宝川才告诉她,他俩走过的,就是他们暴动突击大队打得敌人屁滚尿流的路线。<SPAN lang=EN-US>

上槎山了。雪层是这样的厚,海风是那样的猛,好几次,他们一块滚进山沟,埋进雪里。他们互相帮着爬出雪坑,又向上攀登。他告诉她,向最高的那座峰上登……终于,经过一天一夜,两个雪球一样的人,爬上了最高峰——清凉顶,进了那八宝云光洞……<SPAN lang=EN-US>

“到了洞里,他第一件事,就叫我把红旗打起来!”<SPAN lang=EN-US>

“旗?什么旗?哪来的旗?”<SPAN lang=EN-US>

“就是你们突击大队暴动时打的那杆红旗。他拿出来,俺才知道,红旗一直揣在他怀里,他手一直拄着的木棒子,原来是半截旗杆!”<SPAN lang=EN-US>

震海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刘宝川高举红旗冲在前面的形象。是啊,战斗中他把旗杆打断过几次,可还是紧紧握在手里……<SPAN lang=EN-US>

“我把旗杆插在洞口里面。他双手摸着那旗面——唉,上面有多少枪弹眼啊!又摸那旗杆,顺着跪在跟前,抱着红旗呜呜地哭,哭,哭!”二妞说着说着,哭出了声。<SPAN lang=EN-US>

于震海也一把把抹着泪水,心疼地说:“你们这个苦,够受了哇<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二妞呜咽了一会儿,擤一下鼻涕,说:“山洞里冷、湿,吃树皮、草根、橡子,洞里面还长有野葱山蒜,还发青呐……这些苦都好熬煎,只是我下山去打听一趟,都说是咱们的人死了,还听说你也死啦,一点见不着咱的人活动,俺爹也不知闯到哪儿去了……我和他,都觉得队伍散火了,革命没指望了……这心里的苦楚啊,比身上的苦难受多啦!好多次,宝川不吃不喝,不想活了。他说:‘当初暴动跟海哥打石岛,从槎山底下过,我听说这山上有神仙,就说,等革命胜利啦,我把红旗插这上面,让神仙给守着。如今咱失败了,我在这里作鬼,守着咱们的红旗,让它永辈子倒不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两个,就这么待着,半年了啊<SPAN lang=EN-US>!”震海感叹地说,意思是真不容易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然而,姑娘却敏感到别的一层上了。二妞觉着脸有些发烧,垂下头道:“海哥,你没见俺哪儿变了?”<SPAN lang=EN-US>

震海上下打量她,除去衣裳破旧、面庞清瘦,没发现什么两样。<SPAN lang=EN-US>

“再仔细瞅瞅——头上……”<SPAN lang=EN-US>

哦,她头上的独根辫子没有了,而是挽起来扎在脑后。震海一怔:“你们俩……”<SPAN lang=EN-US>

“是啦,海哥!”二妞抬起头诚挚地说,“俺没哥没弟没姐没妹,自从相识你,你就是我的亲哥啦<SPAN lang=EN-US>!说给你,也不会见笑。俺俩成亲啦!这是我开的头。起先,宝川不干,还逼我下山走掉,不能跟他个瞎子受拖累,他的能耐,只能在这守红旗,等着新的领导人来……自然,他撵不走我,这他也知情……后来,他听我说:‘你死了,领导人还来不了,红旗要谁守?我给你守,我死了呢<SPAN lang=EN-US>?你我不能留下个替咱们接着把红旗守下去的人吗<SPAN lang=EN-US>?,他才服贴了……海哥呀,你不知道,还幸亏俺俩那么的了,要不,两条麻袋皮,一床小被子,能熬过山洞的冬吗<SPAN lang=EN-US>?你别见笑,也别对外人说,啊,亲哥哥,好哥哥!”<SPAN lang=EN-US>

接下去.是震海把这几个月的形势,拣二妞最关心的讲了讲。说完,两个人爬上了清凉顶,八宝云光洞就在跟前了。<SPAN lang=EN-US>

清凉顶上,云雾缭绕,那坚硬的粗质的花岗岩,呈淡紫色,直戳横立,斜躺侧卧,天然一洞,可不犹似在云天里一般<SPAN lang=EN-US>!这时的槎山,除去苍松,绿色尚稀,它虽处在半岛最南端,然而由于海风的侵袭,春息来得却比昆嵛山晚几天。所以,云光洞口那杆破烂的红旗.虽然矮小,却异常醒目。于震海见了它,立时站住,感情的波涛,像山下的猛扑海岸的潮水,一阵比一阵强劲地冲击着……他肃立着,高大的身躯对着低矮的红旗,手把头上的破旧礼帽抓了下来,他跪倒爬向红旗……<SPAN lang=EN-US>

二妞抢先奔进洞里。一会儿,一声嘶哑力竭的呼喊,从洞里传出来:“真的<SPAN lang=EN-US>?他来啦<SPAN lang=EN-US>?海哥啊<SPAN lang=EN-US>!队长啊<SPAN lang=EN-US>!你真的还活着啊……”<SPAN lang=EN-US>

洞口处,荒草中,岩石下,红旗旁,出现了一个人:他长头发,长胡子,苍白的脸,红肿的眼,褴褛的黑棉衣……他向前方张开两臂,挓挲着双手,倾着身体,呼天唤地似地大声喊道:“海哥啊!队长!你真还活着啊<SPAN lang=EN-US>!你在哪儿啊……”<SPAN lang=EN-US>

于震海踉跄着冲上前去,两手接住他的手,那嗓子眼却哽住了,呼哧着,眼里的泪直淌,嘴上却说不出话……<SPAN lang=EN-US>

“你、你真是海哥?”宝川大睁着眼,向前紧看。<SPAN lang=EN-US>

震海使劲点着头。他嗓口像堵上块火炭,仍说不出话,也忘了宝川双目失明了<SPAN lang=EN-US>!

宝川突然推开他,大叫道:“不,你不是海哥……二妞,你干么哄我,让我空欢心……”<SPAN lang=EN-US>

二妞从洞里赶出来,激动地说:“唉!你这愣头青,到这会儿还愣……”<SPAN lang=EN-US>

“我认得海哥的枪,枪……”<SPAN lang=EN-US>

于震海急忙从怀里掏出手枪,递到他面前。二妞接过驳壳枪,把枪放到他手里。宝川双手抖动着,抚摸着,猛地向前扑去:“海哥啊……”倒了下去。<SPAN lang=EN-US>

“宝川……好兄弟……”震海终于哭出声,把宝川紧紧地搂在接下去,是震海把这几个月的形势,拣二妞最关心的讲了讲。说完,两个人爬上了清凉顶,八宝云光洞就在跟前了。<SPAN lang=EN-US>

清凉顶上,云雾缭绕,那坚硬的粗质的花岗岩,呈淡紫色,直戳横立,斜躺侧卧,天然一洞,可不犹似在云天里一般<SPAN lang=EN-US>!这时的槎山,除去苍松,绿色尚稀,它虽处在半岛最南端,然而由于海风的侵袭,春息来得却比昆嵛山晚几天。所以,云光洞口那杆破烂的红旗<SPAN lang=EN-US>?虽然矮小,却异常醒目。于震海见了它,立时站住,感情的波涛,像山下的猛扑海岸的潮水,一阵比一阵强劲地冲击着……他肃立着,高大的身躯对着低矮的红旗,手把头上的破旧礼帽抓了下来,他跪倒爬向红旗……<SPAN lang=EN-US>

二妞抢先奔进洞里。一会儿,一声嘶哑力竭的呼喊,从洞里传出来:“真的<SPAN lang=EN-US>?他来啦<SPAN lang=EN-US>?海哥啊<SPAN lang=EN-US>!队长啊<SPAN lang=EN-US>!你真的还活着啊……”<SPAN lang=EN-US>

洞口处,荒草中,岩石下,红旗旁,出现了一个人:他长头发,长胡子,苍白的脸,红肿的眼,褴褛的黑棉衣……他向前方张开两臂,挖挲着双手,倾着身体,呼天唤地似地大声喊道:“海哥啊!队长!你真还活着啊<SPAN lang=EN-US>!你在哪儿啊……<SPAN lang=EN-US>"

于震海踉跄着冲上前去,两手接住他的手,那嗓子眼却哽住了,呼哧着,眼里的泪直淌,嘴上却说不出话……<SPAN lang=EN-US>

“你、你真是海哥?"宝川大睁着眼,向前紧看。<SPAN lang=EN-US>

震海使劲点着头。他嗓口像堵上块火炭,仍说不出话,也忘了宝川双目失明了<SPAN lang=EN-US>!

宝川突然推开他,大叫道:“不,你不是海哥……二妞,你干么哄我,让我空欢心……’’<SPAN lang=EN-US>

二妞从洞里赶出来,激动地说:“唉!你这愣头青,到这会儿还愣……”<SPAN lang=EN-US>

“我认得海哥的枪,枪……<SPAN lang=EN-US>"

于震海急忙从怀里掏出手枪,递到他面前。二妞接过驳壳枪,把枪放到他手里。宝川双手抖动着,抚摸着,猛地向前扑去:“海哥啊……”倒了下去。<SPAN lang=EN-US>

“宝川……好兄弟……<SPAN lang=EN-US>"震海终于哭出声,把宝川紧紧地搂在怀里。<SPAN lang=EN-US>

三个人哭作了一堆。<SPAN lang=EN-US>

当宝川听说暴动队伍没有散,又来了特委书记,他猛然跳起来,扑到红旗跟前,用力将旗杆拔出来,又悲又喜的感情爆发了!他哭,他笑,他哭笑着高声喊叫:“好啦,好啦!这下可好啦<SPAN lang=EN-US>!用不着我当鬼守红旗,用不着生儿子养闺女接着守啦!啊啊啊……我要自个儿打起红旗,打到底!打到孔秀才一伙完蛋,打到穷人江山得手,打到共产主义社会去……哈哈<SPAN lang=EN-US>!哈哈!快走啊,二妞!快冲啊,海哥!快冲啊——同志们……”<SPAN lang=EN-US>

宝川举着红旗,向山下跑。跑出几步,就撞到岩石上。二妞奔过去拉他,哭着说:“宝川<SPAN lang=EN-US>!你等等,你眼看不见……”<SPAN lang=EN-US>

宝川奋力爬起来,粗暴地推开二妞,大怒道:“胡说<SPAN lang=EN-US>!我看得见,看得见敌人!队长!快冲啊……”他趔趄着,大步向前冲,狠狠地栽到松树干上。<SPAN lang=EN-US>

于震海抢过去,把他紧紧抱住,连声唤道:“宝川<SPAN lang=EN-US>!你清醒清醒,夜里我就背你下山,你先治好眼睛,再举红旗……”<SPAN lang=EN-US>

“海哥,你看他……”二妞已发现丈夫的膝盖流血了,哭着撕衣襟给他包伤。<SPAN lang=EN-US>

宝川已处在迷糊状态。可是顽强的青年人,双手还死死握住半截旗杆,嘴还在嘟囔着:“咱队伍没垮……有新来的领导人……有队长……我眼看见敌人啦……能打仗,扛红旗……”<SPAN lang=EN-US>

震海的大手轻轻拭去宝川肿眼角上的泪水,忍住自己的眼泪,说:“宝川,好兄弟,你放心,仗有你打的,敌人有你杀的,咱们党中央打败了蒋介石围剿,到了大西北,订出许多革命、救国的新法子,理琪同志都知道,都会教给咱们。咱们游击队,比以往的突击队,会更有劲地打孔秀才,打日本帝国主义,打出个穷人的江山来……”<SPAN lang=EN-US>

 (冯德英文学馆)

雨过天晴。蓝天白云,明媚春光,桃花沟村里村外,花红叶翠,清静极了。然而,张老三眼里,一片愁云;心上,像压了块铅,连喘气都很费劲。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院里条石上,六神无主地发呆。那脸,瘦得皮都皱在一起,稀疏的黄胡子,像生在乱石堆里缺乏养分的茅草,那身子.更加孱弱,背驼得越发厉害,四月天,人换单,院子桃树的花谢光了,他身上还脱不下棉袄。唉,可怜的张老三,一点精神也没有了。他指望接宗传代的儿子狗剩牺牲以后,他躺倒好几天,落下了头疼病。冯痴子找他哥冯先生开来中药,吃下去一点效不见,他也不吃了,还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寿数到了,么药不管用,活着受罪,还是叫我走了吧……”<SPAN lang=EN-US>

急得妻子背处抹泪,女儿小菊哭着乞求……末了,老三心软了<SPAN lang=EN-US>!泪流到胡子上,咕噜道:“我吃<SPAN lang=EN-US>!我吃!我吃还不行吗?妈妈的……”<SPAN lang=EN-US>

日头在向正南移动,天快晌午了。一个汉子悄悄进了院门,叫道:“叔,你好点了吗?”<SPAN lang=EN-US> 

老三慢慢侧过脸,说:“开仁,从庵上来?没碰上小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从孔家庄来。”痴子放下扁担,从包袱里拿出几个纸包,“叔,俺哥又给你开的药,你得吃……”<SPAN lang=EN-US>

“告诉你们别费事了,就是不听。”张老三好话当气话说,“这药吞到我肚子,和泼到石头上一样没用处,鬼见愁这下不灵验啦,遇上我这个厉鬼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痴子没吭声,把中药包送进屋里,又出来站在老三跟前,小心地问:“叔,给你装袋烟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闭上眼,摆摆手。<SPAN lang=EN-US>

“你喝口水<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摇摇头。<SPAN lang=EN-US>

冯痴子无声地叹口气,说:“叔,俺哥常说,人活七分靠精神头。多少人都这么活着的,你是心头病,想开点,慢慢就好啦。”<SPAN lang=EN-US>

“我好了有么用<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痴子张了张嘴,没答上话。<SPAN lang=EN-US>

“我活了四十多岁,死了也算对得起爹妈生养一场。你那可怜的狗剩兄弟,才活了六年,就走了,连块囫囵骨头都没留下……我、我……<SPAN lang=EN-US>"老三泣不成声了。<SPAN lang=EN-US>

痴子找不出合适的话说,就陪着他擦了一会儿泪,见对方平静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油纸包,道:“叔,药山的‘土信’(注:土信,即砒霜,烈性毒药。),俺给你带来啦,二两多,够用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接过土信包,随手装进上衣口袋里,答非所问,说:“多会能把孔秀才那帮子坏种药死,我才能透过这口气<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痴子道:“谁说不是<SPAN lang=EN-US>?那些东西,越活越胖实。好吃好穿不说,打个喷嚏,咳嗽几声,就得看病吃好药。”<SPAN lang=EN-US>

张老三忽然眼睛一亮,伸着脖子说:“子久不是常给秀才配药的吗<SPAN lang=EN-US>?能不能……”他做了个喝药、白瞪眼的动作。<SPAN lang=EN-US>

“这……”痴子寻思着。<SPAN lang=EN-US>

老三的兴趣来了,说:“要把秀才毒死,我给冯先生烧香磕头<SPAN lang=EN-US>!这不光为俺狗剩,也为世章哥、金牙三子,为程先生、赤子、珠子……为你金子,一大堆人报了仇啦<SPAN lang=EN-US>!这也帮了震海他们的忙——唉!就剩那几个可怜人,成天钻山洞,不敢碰人家……”<SPAN lang=EN-US>

“不是不敢碰,是在学大本事。”冯痴子罕见地插断别人的话,也就是对张老三吧,“新来了个领导人,名字叫理琪……”<SPAN lang=EN-US>

“光名叫‘力气’有么用,得看真本事。”老三随时都忘不了教训人,“哪样领导人没和我交往过,还有比珠子、程先生本事再大的<SPAN lang=EN-US>?唉,可惜……开仁,叫你哥下药吧,毒死了孔秀才这条大虫,可给革命立头一功哪!”<SPAN lang=EN-US>

痴子作难道:“我怕俺哥不肯。有年一家的叫驴老咬人,卖没人要,杀又下不得手,求俺哥配个方药过去,俺哥都不肯,说他光管往活里救,不管往死里弄。对畜类他都这么个,何况对人?”<SPAN lang=EN-US>

“孔秀才哪里赶上畜类<SPAN lang=EN-US>!妈妈的,唉……”<SPAN lang=EN-US>

“叔,你别上火,我透话给俺哥试试看,也许……”痴子明知不行,还是说个活话,宽宽病人的心。接着,他又说:“昨儿在孔家庄街上,俺碰上于震兴啦。”<SPAN lang=EN-US>

“理他干么,他不真和脏戏子‘割舍’上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人家是坐花轿成的亲。”<SPAN lang=EN-US>

“那也是倒插门,没出息的货。”<SPAN lang=EN-US>

“他向我打听他兄弟的准信,是死呀是活?还说他家里的给侄女竹青做的衣裳……叔,你说该怎么对付?”<SPAN lang=EN-US>

有人请教自己,是张老三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他嗓子发痒,忙说:“开仁,给叔装袋烟抽。”<SPAN lang=EN-US>

抽着冯痴子递上的烟袋,老三发话道:“这事可干系大啦!震兴一准是听了女戏子的话,女戏子又准是听了孔秀才的指派,来探听咱震海的下落,好去领昧心的赏钱的。女戏子怎么靠得住<SPAN lang=EN-US>?震兴原本是个老实人,就架不住女戏子放臊的本事……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SPAN lang=EN-US>!再说,孔秀才怎么能容得自家寡妇招个穷汉女婿<SPAN lang=EN-US>?还不是他们和他一个黑心眼啦<SPAN lang=EN-US>!咳呀!”老三气得胡子直哆嗦,“这些狠心人哪,多么歹毒!开仁,亏得你问上我啦,要碰上别个,那不遭啦!咦,你告诉他震海的下落啦?”<SPAN lang=EN-US>

冯痴子慢吞吞地说:“没有说。”<SPAN lang=EN-US>

“那……”<SPAN lang=EN-US>

“这个当儿,有兵来到跟前,俺的痴病就犯啦……”<SPAN lang=EN-US>

“好险哪!”张老三余惊不息。<SPAN lang=EN-US>

“桃子妹,早嘱咐过俺啦……”<SPAN lang=EN-US>

“跟我方才说的一个理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她说,不是来山庵的党里人,我见谁都不说党里人的事。没说你才说的……”<SPAN lang=EN-US>

“那意思都差不离。”<SPAN lang=EN-US>

“只是给竹青做衣裳,要不要,桃子妹没说过,俺拿不准……”<SPAN lang=EN-US>

张老三已失去兴趣,光抽烟去了。<SPAN lang=EN-US>

冯痴子环顾着院子,问:“俺婶又上山去啦?”<SPAN lang=EN-US>

“种地、放蚕都是她和闺女俩干啦……妈妈的,我想蚕不放了,可不放蚕卵人家收回去,连弄把柴烧都艰难啦!唉,自古哪有女人放蚕的<SPAN lang=EN-US>?唉,都是我,成了活死人……”<SPAN lang=EN-US>

“叔,我去干吧。”痴子起身要走。<SPAN lang=EN-US>

“不用,求人家张福祥合伙的,她自个儿哪里会挪弄蚕?那可是个难活……你快回庵去吧,晚了,庵上的领导人,吃么?告诉小菊,事办完了,早回家……唉,那闺女也够累的,三十多里山道,早上刚走的,叫她跟她姐住一天吧,也是桃子个帮手。就说是我说的。哼,我就不信,那名倒满好的新领导人,能耐会比珠子、程先生大,光有‘力气’么用<SPAN lang=EN-US>?震海的力气比谁不大<SPAN lang=EN-US>?还不打输了<SPAN lang=EN-US>!妈妈的……”<SPAN lang=EN-US>

冯痴子在这里插不上手干活,就想立即回山庵。桃子有东西做今天的饭给理琪他们吃,但是夜里要放哨,两个人也是紧张的呀!无奈张老三的话像抽茧丝,简直没完没了,有的还使他听不明白,最后冯痴子又违犯了他平时的习性,罕见地没等对方说完,而利用他换气的一刹那,快步离开了。<SPAN lang=EN-US>

冯痴子走后,老三感到精神轻松一些,心上也不那么憋闷,多日来,第一次馋酒了。他慢慢走进屋,打开橱门,捧出酒坛,往小盅里倒……<SPAN lang=EN-US>

本来,老三的病就是为丢了小儿子得的,惨痛的打击所致,而这些日子,跟前的妻子和小女儿,也都沉浸在悲痛里忙活日子,小菊还经常出去传信送东西给党里人和伤员,家里还养着三个四五岁的无名烈士的遗孤;桃子在山庵忙得不可开交;好儿路远又得顾她自己的生计——丝坊干活还拉夜纺棉花,接济爹妈个针线钱、盐钱也好呵。所以,谁有闲工夫老守着张老三,劝慰他呢<SPAN lang=EN-US>?其实人家老三不用听人劝,有人能有时间听他絮叨就行了,就能减少他的精神负担。不幸,偏偏老三这个求之不得的良药,无人顾及……刚才冯开仁的来到,因家里无人,痴子很难得地和他说了这么多话,而且驯从地聆听了老三的教导,老三又下令冯先生去毒死仇家孔秀才……不管事实上他的教导和命令有没有作用,能不能执行,这对张老三不太重要。对这位大半生中只能指挥自己手中的放蚕大剪刀的张老三,这已经够了,心满意足了。<SPAN lang=EN-US>

两盅酒下肚,张老三不但觉得更加爽快,而且也感到身上增加了力气。他不禁又想到妻子、女儿太忙了,自己这一家之主,病了这些天,啥活也干不成,今天能起来,不能闲待着了……对,北山的地瓜还没栽完,晚了就误了季节。<SPAN lang=EN-US>

然而,当他走到院子,拿起镢头,两腿发软,眼冒金星,不得不扶到院墙上。喘息了一会儿,老三又进了北屋,重新打开橱门,拿出小酒坛,倒出一小盅酒,喝了下去,顿时又觉得增添了力量。他封好酒坛,欲将它放回原处,又一怔,咂咂嘴,把酒坛放进粪篓里。于是,他胳膊拐粪篓,肩上扛撅头,借着酒力,出了院门,回身刚要带上门扇,三个四五岁的男孩,满脸泥点,张开泥手,嘻嘻闹着扑来。<SPAN lang=EN-US>

“大爷,你去哪<SPAN lang=EN-US>?”小牛叫。<SPAN lang=EN-US>

“三大爷,你上山干活?你病重哪!”二牛喊。<SPAN lang=EN-US>

“好三大爷呀,俺大妈不让你出门,俺菊姐叫俺看着你哩!”小牛说。<SPAN lang=EN-US>

三个“牛”一齐排在老三身前,六只小泥手推他进门,老三道:“看看,你们都成地老鼠啦<SPAN lang=EN-US>!快去洗干净,大妈见了要打啦。”<SPAN lang=EN-US>

“大妈不打。”<SPAN lang=EN-US>

“大妈光说……”<SPAN lang=EN-US>

“大爷快回去呀,你有病……”<SPAN lang=EN-US>

“我病好啦,看看,这不能干活去啦。我再不干活,累坏你们大妈,咱们都得喝风去啦。”<SPAN lang=EN-US>

这话很灵。孩子们不阻挡了。但又吵叫着要跟大爷上山干活。老三锁好院门,带着三个孩子,好不容易爬上北山坡,来到他爹开垦出来的留给他的唯一糊口田——两亩半沙泥地。<SPAN lang=EN-US>

地头上,有一个小坟丘,上面有几棵刚冒头的小草。老三看着它,巨大的悲怆又涌进心间,抽泣开了。<SPAN lang=EN-US>

三个“牛”又围在他脚前,扯拉他,跟着哭叫。这时有只小白鸽,正在北石屋上空来回飞。大牛指着它说:“大爷,你别哭,那小白鸽,就是俺狗剩小哥,一见着俺们,它就在眼前飞<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是俺菊姐说的。”二牛道。<SPAN lang=EN-US>

“她说,好人死不了,俺爹俺妈也活着。”小牛说。<SPAN lang=EN-US>

“好孩子,你们快到那边沟流洗脸去,找些醋溜溜吃去,大爷不难受,干活啦……”<SPAN lang=EN-US>

但是,那三盅地瓜酒的力量有限,没刨几下,老三就身出虚汗,举不起镢头了。他就打开了酒坛,喝下三四口,又挣扎着刨地……没劲了,他就喝酒……但,刚吞下一口,停住了,他油然想起,小菊回家说,那位新来的领导人,几次说要来桃花沟看他……早晚要来的,拿什么招待他?留着酒吧。<SPAN lang=EN-US>

老三又举起镢头,只刨了几下子,镢头就不听使唤。他头重脚轻,一头栽到地边子上,头被石头碰出一个大包,疼得眼睛都看不清了。<SPAN lang=EN-US>

“我是个废人啦<SPAN lang=EN-US>!我,妈妈的……”张老三悲哀地喊道,哭出了声。他望着小坟丘,那绝望的阴风,阵阵向他袭击:“我还活着干么?就能连累受苦的老婆孩子!我还指望么个?闺女大的走了,小的也留不住,张家没姓张的了<SPAN lang=EN-US>!那三个‘牛’是好孩子,好是人家的,光叫大爷,不能叫爹<SPAN lang=EN-US>!我、我还活着扯累人家干么呀,我……”<SPAN lang=EN-US>

老三绝望地哭喊着,手伸进口袋,本是想摸烟袋荷包,一下摸着一个油纸包。他突然一震,拿出冯痴子送他药山的砒霜,看着看着,叹了口气,说:“唉!生死有命啊,这也是天可怜我张老三……”他把毒药包放到狗剩坟上,抹把泪水,说,“狗剩,爹的命根子,我跟你作伴来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张老三在坟旁边比比量量的,尔后索性躺下去,弯着本来就驼背的腰,弓着瘦腿,使劲在地上扭了扭身体。他爬起来后,那夜里刚落过一场细雨的沙土上,留下个清晰的身迹。老三捧起酒坛,仰着脖颈喝下四五口酒。急忙放下坛子,抡起镢头在身迹上刨着。一会儿,身上发软了,他又去喝几口酒,再刨。这样五六回地喝酒、刨坑,半小坛酒光了,他的坟坑也挖好了。老三醉了,坐到坑边,嘟嘟囔囔地自语道:“那有‘力气’的领导人,你别来了,留给你的酒,我替你喝了,就算你来交往过我了。好儿她妈,我去了,少你个累赘,你不用哭,也少个闹革命的牵挂,算我立下个小功吧……我去了,跟狗剩儿子作伴去了!我要吃下‘土信’了……”<SPAN lang=EN-US>

张老三边说边去摸土信包,油纸包从坟头滚下来。他迷迷懵懵见油纸包自己散开了,就用手抓起一把砒霜,掩进嘴里……唉,毒药原来像沙土,真难吞呀!糊涂,毒药还能和糖一样好吃<SPAN lang=EN-US>?老三使出所有力量吞了下去……<SPAN lang=EN-US>

这砒霜是烈性剧毒,很快,老三就感到肚子作疼。事不宜迟,他慌忙脱下黑棉袄,心里说:“留给三个‘牛’,带走可惜了。地老爷知道俺穷,不会生气的。”他爬进泥坑里,使劲把腿向肚子处弓,才勉强地把两只脚挤进去。<SPAN lang=EN-US>

老三正昏昏沉沉地躺着死去,忽地听到哭叫声,又感到有谁在扯他的裤脚。他想自己是死了的人,怎么耳朵还灵着,那是狗来啃他的骨头了,怎么还有知觉?说不准眼睛还好使——他睁眼一看,三个“牛”,好似三个小黑狗,拽着他的裤腿,拼命向上拖,边拖边哭喊:“三大爷啊……”<SPAN lang=EN-US>

“你害冷,回家炕上躺,这坑小,你躺不下呀!”<SPAN lang=EN-US>

“大爷呀,你累坏啦,老叫不醒,回家睡去啊……”<SPAN lang=EN-US>

老三急了,火冲冲地说:“别拽,别拽!轻点,轻点,把衣裳撕啦……”<SPAN lang=EN-US>

三嫂从山下急急地走上来,看着这个情景,脸如一张白纸,惊得呆了。她从蚕场回到家里,不见了丈夫和三个孩子,一问村里人,说见老三领着小孩往北山去了……<SPAN lang=EN-US>

她跪下身子,两手抄着丈夫的腰,把他抱出了土坑。哭着叫:“他爹,你这是怎么啦<SPAN lang=EN-US>?你……”<SPAN lang=EN-US>

张老三闭着眼睛说:“好儿妈,我服了毒啦!”<SPAN lang=EN-US>

“啊……埋汰人哪……”三嫂伏在丈夫胸上号啕起来。<SPAN lang=EN-US>

老三不动弹,泣声道:“别哭吧。我这是自个儿乐意的,天命。我这个废人,再不忍心叫你和闺女受连累……我死也不占过多地方,弯着腰弓着腿进坑,反正一辈子也是这么的,惯啦,省地场给你多栽几棵地瓜和闺女糊口,养活那三个‘牛’儿,长大了好给他们一家上上坟……等你‘老’了,叫闺女把你挨着我埋,咱俩离得近些,到地府里相帮一把……”说完就向坑里爬。<SPAN lang=EN-US>

三嫂死死抱住他,哭得更伤心,说:“你我二十多年啦,么样的苦没一块吃呀,哪样的罪没一块遭啊,你就狠心丢下我走啊<SPAN lang=EN-US>!他爹……”<SPAN lang=EN-US>

三个“牛”一齐扑在老三身上,哭。<SPAN lang=EN-US>

一个闺女挽着篮子急急赶来。她放下篮子,蹲下身抱着老三的头,问:“妈,俺爹怎么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嫂一看,是小菊,哭得更甚了。<SPAN lang=EN-US>

“小菊啊,你爹他服了毒啦……”<SPAN lang=EN-US>

“啊!”小菊陡地站起来,流着泪说,“妈!快寻法子救啊,你光哭怎么的……”<SPAN lang=EN-US>

一句话惊醒了三嫂。她止住哭声,着急地说:“活羊血能解土信……”<SPAN lang=EN-US>

小菊道:“我到村求人去……”<SPAN lang=EN-US>

“回来。”老三睁开了眼睛,着急地说,“杀一个羊,咱拿么钱还人家?我死定啦,和酒一块吞的药,没有救啦……”<SPAN lang=EN-US>

“杀羊也怕来不及啦<SPAN lang=EN-US>!”三嫂焦灼万分,可是冷静起来,“用粪水灌吧,这个快当……”<SPAN lang=EN-US>

“我去弄!”小菊又要走。<SPAN lang=EN-US>

老三扯住女儿的裤腿,说:“要恶心死人哪<SPAN lang=EN-US>!脏死我呀……”<SPAN lang=EN-US>

他真的感到恶心,嘎嘎地想吐。<SPAN lang=EN-US>

三嫂忽然注意到丈夫说话越来越清楚,声音也稳定,摸摸头,也不发烧,有些疑惑,这才想起来问道:“你是怎么服的毒药?”<SPAN lang=EN-US>

“开仁送来的,油纸包的,都让我吞啦。”张老三觉着很奇怪,头越来越不昏了,肚子疼也没了,怎么回事?

小菊寻视着,发现坟堆边上有个小油纸包,拾起来,说:“这是么呀?”<SPAN lang=EN-US>

正是土信包。老三惊诧不已:“啊!我吃的就是它,怎么还没开包<SPAN lang=EN-US>?我明明吞下去的呀?”老三身上的酒气由于湿坑的吸收,时间的作用,下去了大半。这时他觉着嘴里面有泥沙似的难受,恍然道:“是啦,我喝多啦,吃的是泥沙。呸,呸呸<SPAN lang=EN-US>!妈妈的……”<SPAN lang=EN-US>

三嫂和小菊,一个看着丈夫,一个瞅着父亲,笑不是,哭不是。小菊忙着扶父亲坐到地边石头上,拍掉他身上的泥沙,披上那件黑棉袄,又给他揉额头上的包。老三不言不语,任凭女儿摆弄。三嫂气恨地白了丈夫一眼,扭过身长长舒口气,把那三个“牛”领到地那头泉水边,挨着个洗干净脸,用自己的前襟给他们擦拭干净,尔后自己也抹了两把脸,理着鬓边走回来。<SPAN lang=EN-US>

小菊也没闲着,问了父亲服毒自杀的经过,说:“爹呀,俺那理琪大哥又问你啦,玉山哥去烟台,他托他捎的洋药给你治病,叫我带来啦!可你……”<SPAN lang=EN-US>

“哦,咱用着那个……”<SPAN lang=EN-US>

小菊道:“爹呀,理大哥真好,又有能耐,谁都夸奖他。你知道,他一来,教党里人上学,懂得革命道理,使大伙齐一条心……如今震海哥、宝田哥,领着二三十人的游击队,那些好了的伤号,又都拿上枪啦,正在设计谋打孔秀才他们……”<SPAN lang=EN-US>

“啊,不是躲起来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再和你说,震海哥费好大事,把宝川和二妞找到啦<SPAN lang=EN-US>!他俩自个儿成了亲,宝川哥眼哭坏啦,还一直在山上守着暴动的红旗……谁听了谁哭……理大哥说,就凭这样的骨头,咱胶东的革命准能成功!”<SPAN lang=EN-US>

“他这么说<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一到山庵,理大哥那么忙,吃着饭还教俺识字,他教‘新文字’给我学,认得风快……爹呀,他还说咱们家,都是革命的好同志,过些天就来看你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看我<SPAN lang=EN-US>?可我的酒——留给他的酒……”老三喃喃着,悲哀地低下头。<SPAN lang=EN-US>

三嫂停在远处听到这里,走上来,说:“你呀,喝了酒,就犯糊涂……倒好,这次酒倒救了你。”<SPAN lang=EN-US>

老三又挺起脖颈子,笑道:“你倒精细,光知道哭我,不叫闺女来,我真吞了毒药,也给耽误啦。”<SPAN lang=EN-US>

三嫂嘴上也硬了:“下回你再这么的,看看还有人哭你。”<SPAN lang=EN-US>

“妈,还说呐。”闺女打趣道,“俺爹临死光想你,挖个小坑,弓着腿进去,省地给你栽地瓜,还想着留地场把你埋他身边……”<SPAN lang=EN-US>

“贫嘴丫头,没大没小的<SPAN lang=EN-US>!”三嫂脸泛上红晕,笑着说,“倒好,如今你向着他,整治起妈来啦。他想死,还有理怎么的。”<SPAN lang=EN-US>

“我死个么<SPAN lang=EN-US>?”张老三到底是张老三,什么时候他也有理,“你们当是我真个要死啦<SPAN lang=EN-US>?啊<SPAN lang=EN-US>?实话说吧,我是故意的,试试你们娘几个对我尽不尽心,等我闹着革命死的时节,就放心了。哼,我死,我死了领导人来啦,谁和他作伴睡觉,听他述说革命理论<SPAN lang=EN-US>?谁给他站岗,谁陪他喝盅地瓜烧?哼……”<SPAN lang=EN-US>

小菊和母亲已经顾不上听他的话了,忙着收拾东西回家吃午饭。小菊对母亲讲,过几天她要去烟台,要母亲帮她准备衣服等事项……<SPAN lang=EN-US>

老三耳朵可尖,嘴上正说着,一听到她们的话,马上煞住自己的话头,问:“有我的事干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嫂把镢头塞进丈夫手里,指着泥坑说:“自个儿挖的.自个儿填上。<SPAN lang=EN-US>"(冯德英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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