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山菊花·下》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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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礼帽下的一双狡黠机警的眼睛,在寒夜中闪光,对着偌大的村庄,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他影在打谷场的草垛边上,右手的大镜面(注:大镜面:一种驳壳枪。),大小机头都张着,左手里的匕首,向后侧握着。<SPAN lang=EN-US>

七百多户人家的孔家庄,见不到灯火,也听不到脚步声。时不时村庄这边那头,传来谁家的驴叫、牛吼,一阵阵叫夜的狗吠。这一切过后,又是死一样的沉寂。<SPAN lang=EN-US>

影在草垛后的这个人,良久不见异常情况,他将礼帽往眉毛上拉了拉,轻脚快步地离开打谷场,冲进一个胡同口……突然,街中心响起一片急骤的锣声。他吃一惊,疾步转身,但打谷场的附近跟着也响起了锣声,接着,各处的锣声呼应着响起来,还夹杂着喊声,跑步声……<SPAN lang=EN-US>

戴礼帽人一个箭步跑到高墙中间的菜园边上,一个蹿跳翻进园内,趴在篱笆后面,那握枪持刀的手攥得更紧了。<SPAN lang=EN-US>

四个端大枪的兵,从他面前跑着喊着冲向村外。一会儿,又有三个背枪的兵,从街里走来,站在菜园边上,避风抽烟。<SPAN lang=EN-US>

一个莱阳口音的兵说:<SPAN lang=EN-US>"别抽吧,叫当官的看见,又得挨揍。”<SPAN lang=EN-US>

“没有事。你们那仇连长,早在做亲孔香兰的梦哩,顾不上这些事啦。”这是兵油子泥鳅,他边说边从莱阳兵口袋里掏出半包大婴孩香烟,黑暗中抽出四支,分给两个兵两支,自己别上耳朵一支,点着一支。<SPAN lang=EN-US>

另一个兵说:“那孔香兰是啥人?”<SPAN lang=EN-US>

“啥人<SPAN lang=EN-US>?极标致的大姑娘,面皮白得赛大葱白,还上过学堂。孔区长的亲侄女。”泥鳅贪婪地抽着烟,“伙计,眼馋啦<SPAN lang=EN-US>?想美女就当连长,咱这地方山明水秀,净出美女……你们不知道,北山里有个桃花沟,桃花沟有家张老三,人穷得啃石头,家可净生俊闺女……”<SPAN lang=EN-US>

“再俊也是遭罪的骨头。”莱阳兵说,“哎,仇连长和识字的闺女成了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泥鳅道:“放心等着喝喜酒吧。她爹钱庄老板升了天,这事还不是孔区长的一句话。”<SPAN lang=EN-US>

莱阳兵道:“我的天哪<SPAN lang=EN-US>!连长真在这恋上这个女人,咱的苦有得受了。这个秀才区长回来,花花肠子比哪个区长的都多,十多天啦,村村有巡夜的,有动静就敲锣,一敲就叫咱们去清乡……闹得没一宿睡好觉的。这多会是个头<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另一个兵说:“快啦。共匪的大头目杀得差不多了,光剩下几个砸石头、打铁的……有什么不好办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泥鳅道:“你们兄弟不知底细,这石匠玉虽不是共匪最大的头,实在难对付。前些日子在昆嵛山里放火滚石头,而咱们的大头,就是他领着人干的。我和这小子打过交道,谁都怕他,他就怕我。有一次,连咱刘队副……”<SPAN lang=EN-US>

“泥鳅,你们在于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听到喊声,三个兵赶快将烟踏灭,端起大枪。泥鳅道:“报告队副<SPAN lang=EN-US>!俺们刚搜索到这……”<SPAN lang=EN-US>

刘队副带着两个兵走过来,说:“走吧,回去睡觉吧<SPAN lang=EN-US>!操他妈的,有烟吗?”<SPAN lang=EN-US>

莱阳兵不及回答,泥鳅已经从他口袋将烟掏出来,递上前:“队副,烟不大好……刚刚是怎么回事?”<SPAN lang=EN-US>

刘队副抽着烟,才说:“操他妈,谁家的叫驴闹槽,脱了缰绳跑到街上……放哨的说听到马队响,认为是石匠玉他们从山里下来了……”<SPAN lang=EN-US>

等着这群兵骂骂嚷嚷消失之后,一直伏在菜园篱笆障子后的人,用手枪头将眉毛上的礼帽向上顶了顶,扫视了几下周围的黑影,将匕首掖进腰里,翻身出了菜园,敏捷地来到胡同中间的破败了的瓦门楼前,伸手摸,门上无锁,推推门扇,从里面闩着。他松了口气,又把手枪的保险机扳好,紧了紧勒着长袍子的腰带,离开大门。打量几眼院墙,向后退了五步,然后又飞速扑向墙根,猛地一蹿,两手攀住了墙头,身子一缩,右腿一跨,翻进了院子……<SPAN lang=EN-US>

“谁?”<SPAN lang=EN-US>

好儿被敲窗声惊醒,边问边掀开被子,穿着上衣。实际上她也是刚闭上眼要入睡的。这些日子,白天黑夜,时常有敌兵来搜查,盘问。前半月,就是孔秀才回村的当天下午,她被抓进区公所,关了五天,要她交代丈夫孔居任的下落。当然,她说不知道,一口咬定,自从他当了绑票的逃离家乡之后,她一直没见着他。要她交代丈夫是不是共产党,参加了暴动详情,她回答一概不清楚。这也是母亲事先向她交代好的供词。敌人抓不住什么把柄,只好让好儿和高玉山的父亲高德宽六个受牵连的老人和妇女,交钱取保释放。而好儿的保人,正是孔居任的亲姑孔霜子。<SPAN lang=EN-US>

孔霜子在暴动热闹的时刻,也参加了妇女会,侄子孔居任是暴动队伍的一个小头头,她脸上却感到大大的光彩,跟着喊叫抓孔秀才报仇雪恨。她还把绣花房的大炕烧热——柴草是大家送来的——安顿伤员。岂知风云突变,暴动不成,共产党人头挂满城墙门楼上,孔庆儒一伙又威风凛凛地回到孔家庄来了……就在桃子一家为救治伤员拼死拼活的那天晚上,大脚霜子把伤员撵走了。当夜她急忙收拾一些钱钞、首饰,里外门都挂上两套锁,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走到西北头村,雇了辆独轮车,坐着到牟平城投奔绣花品贩子兼她的老相好去了。<SPAN lang=EN-US>

侄子孔居任找到她的时候,大脚霜子好吃一惊,恐怖地问:“居任<SPAN lang=EN-US>!你怎么来啦?你怎么知道我在牟平?”<SPAN lang=EN-US>

孔居任说:“找个地方说话。”<SPAN lang=EN-US>

姑侄俩来到城南关顺正里一个小酒馆里,吃足酒饭,孔居任才说:“姑,你倒想脱清身,一走干净。可我……”<SPAN lang=EN-US>

“姑给你盘缠,下关东去吧。”孔霜子说,从衣服襟里掏摸了半天,掏出五块钱,“居任,姑不是不割舍,实在是没多的。我寄身在人家这儿,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我一不能担,二不能挑。你到海那边,凭力气能吃饭……”<SPAN lang=EN-US>

“姑姑,你别忘了,我是干这个的。”孔居任阴沉下脸,扫一眼旁边饭桌的人,将她的一只手拿过来,使劲向他腰间处按了按。<SPAN lang=EN-US>

大脚霜子像被刺了一刀似的,忙把手抽回来,那粉脸更白了,像萝卜腚颜色。她碰到的是他腰间的手枪。她压低声音说:“你还想干这杀头的买卖?跟石匠玉一块遭殃<SPAN lang=EN-US>?快把这东西丢了吧……”<SPAN lang=EN-US>

“丢了它,脑袋就得搬家<SPAN lang=EN-US>!”孔居任说,“姑,先不说别的,我求你件事,你回孔家,把好儿给我救出来。”<SPAN lang=EN-US>

“好儿被抓走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押在区上。”<SPAN lang=EN-US>

“她参加暴动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是我连累的她。听区上传出话,五十块钱就能保出人来。”<SPAN lang=EN-US>

“我可没这许多钱。”孔霜子连连摇着油头,“居任,你可真傻,为个穷放蚕的闺女,病病殃殃的,也没给你生个一儿半女,值得这么用心,花这么大的费用?俗话说,媳妇好比鞋,穿破旧的新的来。你爹抽大烟,卖了你三个妈,倒养出你这么个痴情种子来。快别操这份心,她活出来是她的造化,出不来棺材也用不着,如今的俊妞都绊脚,五十块<SPAN lang=EN-US>?有口饭吃就能领个家来,比张老三那闺女还白嫩,等过一过这清乡风,姑就给你操办……”<SPAN lang=EN-US>

“当啷”一声,孔居任一拍桌子,盘盘碗碗跳起来。他霍地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SPAN lang=EN-US>

“等等<SPAN lang=EN-US>!”大脚霜子着了慌,边向柜台清账,边向外喊,等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东门,才扯住了侄子的袍子襟。<SPAN lang=EN-US>

孔居任转回头,血红的眼睛瞪着她,问:“你还干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居任<SPAN lang=EN-US>!”孔霜子也火了,“你要干么<SPAN lang=EN-US>!你个吃里扒外的浑小子,姑姑从小把你拉扯大,如今为赎个媳妇,就和我翻脸。俗话说,姨家亲,姑家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可你呀,把亲姑姑当作狗屁不值啦……”<SPAN lang=EN-US>

孔居任火未消,愤愤地说:“姑姑,我做的好事坏事都有你的份。别的我依你,要是叫我丢开好儿,死我也不干。我媳妇要是活不出来,我去向孔秀才投案,到时候,你也好过不了!”<SPAN lang=EN-US>

大脚孔霜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那怎么办啊?”<SPAN lang=EN-US>

“帮我把媳妇赎出来。”<SPAN lang=EN-US>

“往后呢?”<SPAN lang=EN-US>

“……”<o:p>

“好吧,我保她出来。你带上她,逃到关东去吧。不逃走,好儿有她妈她妹那一家子人,早晚也得跟共产党完蛋!到那时,我就是舍得钱,孔秀才这个蝎子心的老货,也饶不了她啦<SPAN lang=EN-US>!走吧,我给你保她去——唉,当初就不该费心机帮你谋夺这个山村闺女,像棵弱柳似的,怎么把你给迷住啦!……”<SPAN lang=EN-US>

好儿来到屋门后,又问一声:“谁呀?”<SPAN lang=EN-US>

“我、我。”男人压低的嗓音。<SPAN lang=EN-US>

好儿拉开门闩,随着一股寒风,闯进一个人影,好儿打个寒噤,忙问:“你怎么进的院子?”<SPAN lang=EN-US>

“翻墙过来的。”<SPAN lang=EN-US>

“就你自个儿来的?”<SPAN lang=EN-US>

“嗯。”<SPAN lang=EN-US>

“快上炕暖和暖和。”好儿插紧屋门,去把灯点上,然后刷锅烧火,打了碗荷包鸡蛋,端给丈夫。<SPAN lang=EN-US>

孔居任很快吃了,满足地笑着说:“你这些日子还不赖,家有现成鸡蛋备着。”<SPAN lang=EN-US>

“丝坊才开工五天,一个工钱没发。这鸡蛋,是攒着送桃花沟,给伤号的……”<SPAN lang=EN-US>

“嘻嘻,慰劳了我,一个样。”孔居任容光焕发,眼睛跟紧媳妇的身。<SPAN lang=EN-US>

好儿被他看得脸发烧.下意识地把没来得及扣的袄襟掖上,说:“你也伤着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居任矜持地微笑道:“伤我,嘿,伤我的子弹还没制造出来。别看震海武艺好,他块头也大,哪次都带伤。你瞧瞧!”他把破礼帽摘下来,甩给好儿,“要是再打下面一点点……嘿嘿<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儿接过礼帽一看,那筒子上,被子弹穿了个洞,她不禁身子一抖,惊悸地说:“妈呀,只差一点……”<SPAN lang=EN-US>

孔居任倚在被子上,抽着旱烟。<SPAN lang=EN-US>

好儿从侧面,斜着多愁的双目,看着她丈夫。孔居任在了共产党之后,一向和党的人在一起生活,出生入死,干革命,闹暴动,还当上了暴动突击大队的中队长,听说还打死个县上的公安局副局长……这些天,敌人的大兵到处在镇压暴动,损伤的消息天天有,通告上也有孔居任的名字,敌人来好儿这搜过几次,好点东西也抢走了,把她抓到区公所,过了几次堂,押了五天,使她吃了苦,受了罪,担惊害怕……但是,为这样一个走正路的丈夫受这些连累,为干革命这样的好事遭难,比同一个破落的二流子、强盗毛贼的丈夫一起过吃好穿好的日子,不知好多少倍,是不能比拟的事。特别是好儿想到丈夫是和高玉山——她当闺女时的情怀敞给的第一个人,走在一条道路上,好儿简直分不出,她是在为自己的丈夫,还是在为自己的恋人付出应付的代价<SPAN lang=EN-US>!在她的感情的天平上,很难量出哪头轻,哪头重来。不过这对山村女子来说,即使像好儿这样满腹情丝的弱女,也不会去分辨的。她能忘却丈夫的一切污点,只要他能和她所亲近爱怜的人——父亲、母亲、妹妹、恋人,一切好人,结合在一起,同甘共苦,生死患难,使做妻子的她,能和亲人们一块欢笑,一块痛苦,她就满足了<SPAN lang=EN-US>!非常心悦诚服地满足了!

好儿怜悯地望着他,从桌上端过针线盒,说:“脱下衣裳,该连该补的……”<SPAN lang=EN-US>

“不急,先睡吧,你也挺累的……”<SPAN lang=EN-US>

“你睡吧,我听着动静。适才又打锣抓人,一宿好多回,你得小心点!”好儿给他打点好被子,转身要去。<SPAN lang=EN-US>

“我有经验。那些草鸡兵,跑条叫驴还当成我们的马队来了……我真想你……”他粗鲁地抓住她白细的手脖,一口气吹灭了油灯。<SPAN lang=EN-US>

风声又紧了,而且夹杂着雪片,击打得窗纸簌簌地响。北窗的里面是木扇,被强劲的北风鼓得咣当咣当响,好像随时有被冲开的危险。<SPAN lang=EN-US>

好儿躺在他的一边,细声问:“咱的队伍,真打完啦?”<SPAN lang=EN-US>

“剩不多少啦。”<SPAN lang=EN-US>

“那几个领头的,珠子、先子、素香的女婿,全……”<SPAN lang=EN-US>

“唉,你哭什么。闹革命,就得损伤人。”<SPAN lang=EN-US>

“你们这些天,怎么过的?”<SPAN lang=EN-US>

“在昆嵛山里,月黑杀人,风天放火。”<SPAN lang=EN-US>

“啊,那不成土匪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不不,我说顺了嘴。在山里坚持,放火滚石头……有时出去扰乱敌人一下。”<SPAN lang=EN-US>

“你才说,俺妹夫又伤着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还是过海汊子时伤的。再没伤着。”<SPAN lang=EN-US>

“还有谁伤着啦<SPAN lang=EN-US>?宝田、宝川弟兄呢?”<SPAN lang=EN-US>

“没有。”<SPAN lang=EN-US>

“桃花沟的伍拾子兄弟?”<SPAN lang=EN-US>

“也没有。”<SPAN lang=EN-US>

“那还有谁伤着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直问问行不行,你表哥高玉山伤了没有<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好儿气得转过身去,但身上阵阵烘热,要是有光亮照着她的白皙的脸,便会看出她这时的脸如红布一样鲜。<SPAN lang=EN-US>

孔居任把她扳过身来,打趣道:“看看,革命好几年啦,你还这么封建脑瓜子。跟你亲热几句玩笑话,就受不了啦!等咱革命成功啦,咱也像大码头一样,男男女女,认识不认识的,都搭着膀子逛,这叫团结友爱……”<SPAN lang=EN-US>

“你光瞎扯<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啦,真的,假的,反正咱这革命也过去啦,就是这么回事了。”<SPAN lang=EN-US>

“怎么,革命完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不完也差不离啦!”<SPAN lang=EN-US>

好儿身子一哆嗦,压抑地啜泣起来。<SPAN lang=EN-US>

孔居任伸出光胳膊,从窗台上摸索烟袋。好儿给点上灯,用一个面瓢挡住朝窗方向的光。他抽着烟说:“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闹腾这几年,实指望拿下江山,学苏俄的样子,过享福的日月。岂知这才几天工夫,大势已去了。红军不知去向,省委断了联系,暴动队,还剩下几十个叫花子样的人,要枪没枪,要弹没弹,国民党的兵马倒越来越多……暴动队伍的领导人死了,光剩下于震海、高玉山他们这帮土疙瘩,你说怎么再革命法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儿说:“人家怎么的,你也怎么的,反正跟震海兄弟在一起,叫你走不了错道。”<SPAN lang=EN-US>

“这哪叫烟,净他妈的秋树叶子<SPAN lang=EN-US>!呸呸!”孔居任磕掉烟灰,擦擦苦涩的嘴唇,叹口气道,“跟他们在一起,错是错不了,可老是钻山夼,趴石洞,吃顿热地瓜就算过了个年……这日子,多会是个头?唉,老能守着媳妇睡炕头,是人生最美的差使了<SPAN lang=EN-US>!我看革命搞成了,能过上这种日月,就是共产主义社会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儿突然止住悲泣,披衣坐起来,瞪着惊慌的泪眼,紧盯着他说:“你怎么回来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居任一愣,说:“想法救你呀。我一听说你叫孔秀才抓了,恨不得一枪崩了这老狗……我打听到我姑的下落,找她出钱出面保你出来的……”<SPAN lang=EN-US>

“这俺知道,可你回家来,给你们组织上、震海他们说过了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托人捎了话给他们。回家来他们不知道……”<SPAN lang=EN-US>

“啊,你像上回那样,偷着跑回来的……”好儿痛楚地说,“上次你扔下自己人回家,震海伤了你不让俺开门……回到妈家,没俺立脚的地方,羞得身上像没穿件衣裳,为你遮丑盖脏,差点跳进龙泉潭,幸亏玉山哥救了俺……如今你又做下这事儿,你还让不让俺再活了啊<SPAN lang=EN-US>!有没有条路留给俺走了啊<SPAN lang=EN-US>!给不给俺做人的样儿了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居任有些着慌,把她拉倒在枕头上,软声细语地说:“小点动静,让坏人听去……这次和上回不一样了啊<SPAN lang=EN-US>!我们那二百多人的队伍,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逃的逃,剩下这五六十个,还不知往后怎么办哪!”<SPAN lang=EN-US>

好儿哭着说:“人家怎么办,你跟着怎么办。”<SPAN lang=EN-US>

“都得散伙,各奔前程。”<SPAN lang=EN-US>

“谁说的?”<SPAN lang=EN-US>

“我说的。你想想,半拉岛尖上,呼啦堆着三四万大兵,我们几十个人,在昆嵛山里,不冻死也饿死,就是藏着活过来,有什么用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那别人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别人<SPAN lang=EN-US>?高玉山出去找上级没回来,震海又出去了,我来的时候还没影。”<SPAN lang=EN-US>

好儿不说话了,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揩着不断头的泪水。<SPAN lang=EN-US>

孔居任对妻子温存了一番,说:“实在对你说吧,我到哪去,干什么也是一辈子,杀头碗大小个疤拉。就是恋着你,舍不得恩爱的妻……”<SPAN lang=EN-US>

好儿觉着有几颗泪珠打在她脸上,一开始她异常惊讶,她第一次体会到丈夫的泪水触到肉体上的滋味。她尽着他摆弄,毫无自觉的动作。<SPAN lang=EN-US>

“只有一条路,我带你走。”<SPAN lang=EN-US>

“到哪去?”<SPAN lang=EN-US>

“到青岛、济南,再到远点地方,到人们不认得咱们的地方去,过咱自己的日子。”<SPAN lang=EN-US> 

“你胡说……”<SPAN lang=EN-US>

“不胡说,我能弄到钱。你放心,我不去抢、不去盗,我去向我姑要,她不给,我强要。我知道她有金条藏在牟平相好的那里,先借出来用用。”孔居任快活而激动,心咚咚地跳,“到大都市去,咱们做个小买卖,两口子过安稳日子,我待你一百个顺心……”<SPAN lang=EN-US>

好儿的心全凉了。这哪里是丈夫的怀抱,分明是置身在乱石堆上的荆棘丛里。她挣脱他的手,离开他坐到炕沿上,一忽一闪的灯光.照着她苍白的病态的面容,一缕缕乱发散在上面,遮盖着羞怯。<SPAN lang=EN-US>

“你这个人,狠心肠的人<SPAN lang=EN-US>!就为你自个儿舒坦,哪管他人死活<SPAN lang=EN-US>!你帮坏人打架,伤了俺妹夫,震海不记仇。你绑孔家的票事发之后,震海冒死救你出去。你当土匪回来,俺爹俺妈没两样待你……你在了共产党,可是不全干那些在党人的事,夜里不让我开门救亲人。原想这几年你跟好人学好了,谁知事到临头,好人们一个个被抓被杀,震海、玉山他们在为穷人受冻挨饿,出生人死,而你,离开救过你帮过你的恩人、亲人,跑回家来,图热炕头,钻媳妇被窝。你口口声声为的我,可我一点不领你的情,觉着不是好滋味啊!”这席话,是好儿心里说的。好半时,她垂着头,一句话也没有。<SPAN lang=EN-US>

孔居任见媳妇木头人似的待着不动,知道她生自己的气,就跪在她面前,哀怜地说:“夫妻这几年,你为我的就是少。你不满意我的为人,尽管骂吧,打吧,我可一百个为着你。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离开震海他们,生生死死为朋友,别说咱还是共产党,干革命的。只是我为革命死了,没有关系,就是舍不得你,真的,要是没有你,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留在这里,和孔庆儒这些仇人拼个你死我活<SPAN lang=EN-US>!我不是吹牛,哪次打仗,孔居任也没含糊过,不信你问问他们去!”<SPAN lang=EN-US>

好儿猛地抬起头,质问道:“真的吗?”<SPAN lang=EN-US>

“什么事?”<SPAN lang=EN-US>

好儿道:“你为我,才想逃走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居任拍着胸脯向她发誓说:“若有半句假话,我是大闺女养的……”<SPAN lang=EN-US>

好儿的心一动,拢了拢乱发,硬朗地说:“糟踏老人干么呀,你说的是真心话就行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居任激动起来,随手从窗台上拿过匕首,按到胸口上,说:“不是为你活着,我就死!”<SPAN lang=EN-US>

好儿看着闪亮的匕首,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彩,苍白的两腮浮上两朵红晕。她伸出纤细的手,把冰凉的匕首拿过来。声音平和得出奇,说:“你为我这么活着,不值得;我死了,你好跟人们一起,为穷人活着,好多了!”<SPAN lang=EN-US>

这柔弱的多难的女子,到这种地步,话说得也像轻风拂柳一样温顺,以致使孔居任一点也没料到,她像把绣花针向胸前衣襟上别一般,将锋利的匕首刺向胸窝……立时,雪白的乳房中间,出现一道血红的口子……<SPAN lang=EN-US>

“啊!”孔居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把夺过滴血的匕首,忙着撕衣服为媳妇擦血、包伤,哭着说,“好儿,好儿!你不该,你不该……”<SPAN lang=EN-US>

好儿痛苦地紧闭着眼睛,呻吟道:“别撕你的衣裳……你还得出门……帮帮我,加一刀……”<SPAN lang=EN-US>

孔居任终于把她的伤口包住,悔恨道:“好儿,都怪我,是我不好……”<SPAN lang=EN-US>

“不,是我命不济……当初,临出嫁那天,我就该这么着啦……妈呀!”好儿又哭了,“不是闺女轻生,我活着连累女婿走歪道,不如早去了好。你、你快走啊<SPAN lang=EN-US>!你不要失信……”<SPAN lang=EN-US>

孔居任痛心地说:“你别寻死,我找震海他们去……”<SPAN lang=EN-US>

“那你这会就走<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得帮你治伤……”<SPAN lang=EN-US>

“你帮不上忙,快走你的。哦,把那东西留给我。”好儿指着匕首。<SPAN lang=EN-US>

孔居任忙把匕首上的血在衣服上擦干净,说:“不给你,你还想……”<SPAN lang=EN-US>

好儿摇摇头说:“我想死,没有它,照样能死。给我防身用用。记住,你多会叫我在亲人面前没地方站了,就别想见到我啦……”<SPAN lang=EN-US>

一阵狗吠。接着传来急骤的锣声。街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SPAN lang=EN-US>

好儿挣扎起身,一口吹熄灯,说:“你快走,从后窗出去。”<SPAN lang=EN-US>

孔居任抢到后窗跟前,拉开窗扇,临跳出去前,对好儿叮咛道:“我姑来问,你不要说我回家来过<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怕她?”<SPAN lang=EN-US>

“你千万记住这句话,我走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不一会儿,砰砰砰的砸门声,响成了一片。<SPAN lang=EN-US>

 (冯德英文学馆)

从县城回来十多天了,区长孔庆儒忙得不亦乐乎,至今还是昼夜不停地整治地方。<SPAN lang=EN-US>

区队的人马上恢复起来了,各乡的武装、各村的自卫队,也成立就绪。区监牢里关满了犯人,区上、乡上,有的村上,梁头上吊的人不断。明察暗访,参加过暴动队的人,有共党嫌疑的,自然是杀头示众。一般跟着闹事的,轻则罚款,重则判刑。看起来,地面上太平多了。但最使孔秀才不安的,是暴动突击大队的一些骨干分子,诸如于震海、高玉山、孔居任一类人,至今没有捕获。还有,鄢子正指出过的,那些攻打孔家庄的伤员呢<SPAN lang=EN-US>?孔区长回来之后,立即张贴布告,号召百姓报案,却没有一个来报的。于是,他和姓仇的驻区连长,反复计划,日夜加强岗哨,一村有匪情,敲锣报警,互相配合;夜里查户口,抓陌生人;监视药房、医生,寻找伤号的线索……到今天为止,还是没有抓到他想抓的那几个赤色分子。孔庆儒又把他们的家属抓来,他们都说这几个人几年前就离开家,高德宽早就和高玉山分了家,父子互不干涉。闹了几天,打骂、审问都无济于事,只有罚了钱,让他们取保放了他们。可是对他们的监视却一直不放松。还有件使孔庆儒伤脑筋的事,这个姓仇的连长是二流子出身,好色成性,一到地方就被毗连的葛家区区长用闺女勾引了过去,为那个区派兵出力,刮财送钱。孔秀才回来后,就想用曾经使张金贵迷心的钱庄老板孔庆傧的小女儿孔香兰,来把仇连长勾过来。钱庄老板的老婆有钱就行,无奈这十九岁的上过高级小学的孔香兰死活不干。上次把她暗许张金贵她不知就里——孔庆儒也根本没打算把侄女真给佃户张老三的儿子,她受了骗有经验。这次真要跟仇连长拜堂当小老婆,她竟剪了头发,要到烟霞洞庵里去当尼姑,若不答应,就要寻死……仇连长眼见这乡下罕见的白嫩的女学生到不了炕上,心灰意冷,对孔区长的指派也就怠慢多了。为此,孔秀才多次派密探化装成小贩到桃花沟一些深山村里侦察“匪情”,要求仇连长派兵进山包围村庄,突击搜查。仇连长就是不积极,强调桃花沟那地方属牟平县境,不能越俎代庖,迟迟没有发兵……<SPAN lang=EN-US>

这天夜里,孔显、万戈子等人陪仇连长在客厅里打麻将。旁边的手摇留声机里正放着《苏三起解》的唱片……<SPAN lang=EN-US>

仇连长洗着牌说:“听起来好听,想起来不是滋味。梅兰芳再唱得好,扮相美,也是个……”接下去说了句下流话。<SPAN lang=EN-US>

众人跟着笑起来,孔显说:“仇连长,咱们这儿有个旦角,保你又爱听又爱看,是个真的女流……”<SPAN lang=EN-US>

“哦!”仇连长的眼睛圆了,“比香兰小姐如何?”<SPAN lang=EN-US>

万戈子道:“戏名小白菜!比她只上不下,只白不黑<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嗬,好啊<SPAN lang=EN-US>!这地方真有宝呀……哎!”仇连长贪婪地说,“快叫她来玩玩,唱几句吧。”<SPAN lang=EN-US>

孔显道:“说的倒轻巧。她来<SPAN lang=EN-US>?不给你吃棒槌就是好的。”<SPAN lang=EN-US>

“啥?”仇连长火了,“日她娘,那个娘们几颗脑袋,敢不依老子?孔香兰是尊府的小姐,不然,这是清乡剿共时期,老子想怎么就怎么!走……”<SPAN lang=EN-US>

“你先慢着点,这娘们不一般,比我那堂妹骚几百倍<SPAN lang=EN-US>!”孔显的独眼龙上的太阳镜,在灯光下像两颗黑驴屎蛋蛋,“仇连长,想见识见识小白菜,你得应个条件。”<SPAN lang=EN-US>

“啥?”<SPAN lang=EN-US>

“明天咱们搜一趟桃花沟。”<SPAN lang=EN-US>

“这个……”<SPAN lang=EN-US>

“不用你辛苦,兄弟代劳,你派一排兵……”<SPAN lang=EN-US>

“回来请我听小白菜唱戏。”<SPAN lang=EN-US>

“那个一定……”<SPAN lang=EN-US>

在同一个时候,孔庆儒睡在大儿媳妇的里间炕上,枕着她的大腿抽大烟。孔赫媳妇对公爹说,攻打孔家庄的第二天,小白菜萃女雇了一乘红花轿,抬着她在村子前后转了三大圈,然后和于震兴拜了天地,结成了夫妻。<SPAN lang=EN-US>

“有这等事<SPAN lang=EN-US>!”孔秀才睁大了浮肿的眼睛。<SPAN lang=EN-US>

大儿媳妇撇撇嘴,酸溜溜地说:“啧啧<SPAN lang=EN-US>!老爷子,多大岁数醋劲这么大<SPAN lang=EN-US>!吃着碗里的还占着盆里的。她嫁给你,你敢要<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浑话<SPAN lang=EN-US>!我是她公公……”<SPAN lang=EN-US>

“你是我的么?小白菜还是叔伯的,我是……”<SPAN lang=EN-US>

“不许胡说。”<SPAN lang=EN-US>

“是啦,圣人之后,背着人怎么都行……”<SPAN lang=EN-US>

孔庆儒已没闲心听女人的琐言猥语,他早在盘算从哪些人身上可以找到共产党人的线索:小白菜——于震兴——于震海;孔霜子——好儿——孔居任……<SPAN lang=EN-US>

 

好儿捂着伤痛的胸口,一开屋门,满眼白光——已下了一夜雪了。没等她去开院门,门已被撞开了。<SPAN lang=EN-US>

三个兵打着电筒冲进屋。他们到处照了一番,只听一个兵说:“没有脚印来家,走吧。”<SPAN lang=EN-US>

两个兵走到院子。这个兵落在后面,又听训斥她说:“你男人要是来家,有生人来找他,马上到区报告。<SPAN lang=EN-US>"接着,他走过好儿身前,手向后一伸,向她手里塞了个小纸团。<SPAN lang=EN-US>

纸条上这样写着:<SPAN lang=EN-US>

 

明天狗咬桃花沟<SPAN lang=EN-US>          小雪

 

这小小的揉皱的纸条,在好儿手里,简直像是一把火炬,顿时把她全身烤热了。她也曾参加过斗争的生活,但那都是帮别人做的,这次,在这种紧急情势下,居然有这样的重任,落在她身上了!这次不是她二妹桃子,也不是三妹小菊,而是她。她一直是别人眼中的一棵弱柳、病殃身子了!这叫妈知道,还有他——她心底深深埋藏的他知道,该是用怎样的眼光看她,怎样的热手握她啊!她庆幸,她没有死,是的,她不该死,出嫁时不该死,这次为绝女婿的邪道不该死,她有用处,这不,保护桃花沟伤员安全的重大责任,落在她身上了嘛<SPAN lang=EN-US>!

好儿哭了,流着泪,冲出家门。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竟没感到胸窝的伤痛,蹒跚地奔走在黎明前的雪路上。越近山前,风越大,雪越深,她那单薄的细高的身躯,摇摇扭扭,不时摔倒。而那一座座山岗上的千百簇松树、桲萝丛,在雪光的反衬下,随着狂风乱摆乱晃,宛如无数只饿狼,发出恐怖的号叫。这时,只有到这时,从没经历过这种境况的好儿,身带紧急情报,胸受刀伤,她才感到,面前三十多里山路,逆风冒雪的山路,敌人、坏人出没的山路,坡陡雪滑的山路,深山深夜的山路,她能奔过去吗<SPAN lang=EN-US>?她能把人命攸关的紧急情报送到桃花沟吗?

好儿越走越慌,仿佛听到后面有人追来<SPAN lang=EN-US>!她想跑,可胸口一阵剧痛,两腿发软.一头扑倒在雪地上……<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white;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冯德英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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