萃女的结婚仪式，既独出心裁的新鲜，又热情洋溢的生动，这事如果不是发生在暴动的喧闹轰乱的日子里，定会作为一件奇异的传闻，震动乡里，远播四方……<SPAN lang=EN-US>
花轿是在暴动队伍攻克孔家庄的第二天上午出现的，而紧张的婚前准备工作，在头一天晚上才开始……<SPAN lang=EN-US>
那天傍晚，萃女正和姑妈站在胡同口，观看暴动的群众处死孔秀才的两个弟弟一干大恶人、火烧冬春楼的欢腾壮丽的场面，她突然发现了同桃子在一起的叫花子似的人——于震兴，霎时，甜、酸、苦、辣的感情涌进她的心间。使向来拿得起放得下的她，这时也失去了控制，竟失礼地没能上前向她崇敬的人——桃子招呼一声，便扯着肩上的白围巾的角，掩着滚滚而下的泪珠，像喝醉了酒一般，没脚跟似的闪进院门里，冲进房间，弯身扑到炕上。<SPAN lang=EN-US>
尾随萃女进门的于震兴，迈过院门槛就站住了，把肩上的锄头放下，又拿起来，想向屋门处走，又向院门口退……<SPAN lang=EN-US>
"你还愣着干么!看你这身露肉的衣裳<SPAN lang=EN-US>!”萃女的姑妈，倒是跟着震兴进来的，说着，关上了街门。<SPAN lang=EN-US>
震兴不安地看着她，负疚地说：“俺冤屈了她……”<SPAN lang=EN-US>
“你才知道啊!俺侄女为着你兄弟，你弟媳妇，费尽心血!为你……你自个儿明白，这不叫负心<SPAN lang=EN-US>?”姑妈数落着，气得满面怒气。<SPAN lang=EN-US>
“这些，桃子妹说俺啦!”震兴痛苦地叹口气，望着半开的风门，扛起锄头，“她不会理我了<SPAN lang=EN-US>!你传个话给她，我对不起她!我……”<SPAN lang=EN-US>
“这话我可没嘴传，得你自个儿去说。”姑妈上前夺下他的锄头，放到墙根处。<SPAN lang=EN-US>
于震兴在破衣襟上擦了擦两手掌上的汗，怀着巨大的惶恐情绪，胆怯地悄悄地来到房门口。那花门帘半挂着，但他的眼睛只望着炕前的地面，她的一双不大不小的脚抵在那里。他痛心地说：“好人，你是好心人<SPAN lang=EN-US>!俺对不住你，伤了你……桃子妹说的，俺该向你赔情<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伏在炕上的萃女，肩头抖动了几下，但是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声。<SPAN lang=EN-US>
震兴絮絮叨叨地说：“这几年，你为我使尽了心，俺老向坏处想你……人都是皮肉长的，你一回回的好处，对我，对震海，对桃子，对闹革命，你都使了劲，对俺家有恩情……可我，棉花做的耳朵，听信谗言，上了坏地瓜的当，险些做下伤天理的事，要害你，你……我……”老实的雇工，说不下去了，啜泣起来，身子退回锅灶前，装上袋烟，从灶洞里拨火点着……<SPAN lang=EN-US>
有一只手，不等他将烟点着，把他的烟袋从嘴上抽走。震兴吃惊地抬头，见是她站在跟前，一脸的泪水，一脸的愠怒。震兴站起身，惭愧地垂下头。<SPAN lang=EN-US>
萃女脸上的怒气被一阵春风刮跑了，哀怨的泪眼看着他，看着他，终于说：“你总算回来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兴慌乱地回答：“回来啦……”<SPAN lang=EN-US>
“俺知道你要回来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SPAN lang=EN-US>
“你要做的还没做完嘛!”<SPAN lang=EN-US>
“这……”<SPAN lang=EN-US>
“在这<SPAN lang=EN-US>!”萃女的手向前一伸。<SPAN lang=EN-US>
“啊!”震兴这才看清楚，她手里握着一把柴刀，正是一年前他用它要杀她的那一把锋利的柴刀。<SPAN lang=EN-US>
于震兴扑腾一声双膝跪在萃女脚前，哭着说：“我屈枉了你!我不是人，你砍我吧……”<SPAN lang=EN-US>
“还瞎说!”<SPAN lang=EN-US>
“我知道，你恨我……”<SPAN lang=EN-US>
“恨……”<SPAN lang=EN-US>
“蝎子尾后针，最毒负心人。我是李甲，害苦了你……你比杜十娘恨李甲还恨我……”<SPAN lang=EN-US>
“我恨你，恨你当时没把我砍了，留下我受了一年的罪<SPAN lang=EN-US>!”萃女说着，将柴刀摔到地上，那身子散了骨架似的，瘫在震兴的身上。<SPAN lang=EN-US>
震兴两手托着她，流着泪，惊慌地说：“你怎么啦<SPAN lang=EN-US>?病啦?”<SPAN lang=EN-US>
萃女闭着眼，仰躺在他的胸怀里，任他双臂托着。除了那饱满的胸部在起伏，全身像面条，毫无力量。<SPAN lang=EN-US>
震兴见她这个情景，又紧张地说：“你上炕躺着，我请冯先生去……”<SPAN lang=EN-US>
不等他向炕间走，萃女猛然扭转身躯，两臂紧紧搂住恋人的脖子，那嫩脸蛋紧紧贴上他的颊，使劲地亲吻着，声态迷人地说：“我的人，老实人，好人!我是病，病了多少年啦!现今，好啦<SPAN lang=EN-US>!全好啦<SPAN lang=EN-US>!治病的医生是共产党，药方是他们开的<SPAN lang=EN-US>!你，快亲我啊!使劲抱着我啊……”<SPAN lang=EN-US>
于震兴放开不是，抱着不习惯。他惶悚地说：“别这么着。快分开，叫姑姑见着。快……”<SPAN lang=EN-US>
“快，啊，是得快!”萃女真的离开了恋人的怀抱，双膝和他对跪着，急急地说，“咱俩的事，得快办呀，快办呀!”<SPAN lang=EN-US>
“你忘了那三条，咱得正经来往呀!”老实人这么说，声音充满了柔情。<SPAN lang=EN-US>
“你糊涂啦，装傻啦<SPAN lang=EN-US>?”萃女两手搭上他的肩，摇晃着，激动地说，“你不知世道变啦，冬春楼烧成灰啦!你还巴望孔秀才转世不成<SPAN lang=EN-US>?啊<SPAN lang=EN-US>!还三条哪!多少年啊，有多少条手铐脚镣——不，是些毒蛇，缠着我啊!这下可好啦，都叫共产党给扯断了<SPAN lang=EN-US>!我的胳膊腿能伸开啦，能在人眼前，愿怎么爱就怎么爱，愿怎么亲，就怎么亲<SPAN lang=EN-US>!”她边说边流泪，一次比一次狠地搂着震兴亲嘴，“你个老实人、木头人，快活起来，跳起来，打我吧<SPAN lang=EN-US>!杀我吧!像你捆柴火一样使劲</SPAN>搓揉我吧，啊……”<SPAN lang=EN-US>
实际上，结实的于震兴被她搓揉得头晕目眩，骨头快散了架，拉她没力量，任凭两人跪在灶前这么哭、喜、闹、叫……<SPAN lang=EN-US>
有人开门的声响。震兴急忙说：“有人来啦，看见多羞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岂知萃女毫不理会，反而更紧地偎到他肩上，说：“有人来了最好，没强使全村的人都来<SPAN lang=EN-US>!走，到大街上去，咱也这么的，让孔家庄都为咱眼热，欢喜……”<SPAN lang=EN-US>
“你们发疯啦!”进来的是姑妈，望着这个场景，她随口说，“你俩是拜天地怎么的<SPAN lang=EN-US>?拜也没这个拜法……”<SPAN lang=EN-US>
“哈哈哈，姑姑说得好!俺们就是拜天拜地，结成夫妻，百年偕老<SPAN lang=EN-US>!”萃女说着，拉着震兴就要叩头。<SPAN lang=EN-US>
震兴挣脱开，强力站起身，说：“这哪成!得等……”<SPAN lang=EN-US>
“等到日头从西出啊<SPAN lang=EN-US>!”萃女也站起来，整理着散乱的柔发，说，“在早，我改不得嫁，如今，像共产党那李先生说的，孔秀才一帮恶人的世道完蛋了，我终身守节的文书也完蛋了!我全自由了<SPAN lang=EN-US>!那么你还等什么劲?是不是嫌弃我是寡妇<SPAN lang=EN-US>?我丑?我懒?我配不上你<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不是，不是!看你说哪去啦!”震兴急得直跺脚，“怕只怕我搭配不上你……”<SPAN lang=EN-US>
“看看，说句激你的话，你就认真了。”萃女笑了，“那等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得等震海他们仗打完了，把俺那破家整理整理，难道把你娶到坏地瓜的猪窝里去——他把俺那三间草房早当猪窝啦!等震海打完仗，打点石头，再盖两间厢房，咱住……”<SPAN lang=EN-US>
“你想的太好——就是太慢腾啦。我有一言，你说行不行?咱们就在这家成亲……”<SPAN lang=EN-US>
“招我养老女婿<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谈不上招女婿还是嫁闺女的。咱俩的事，人家也都知道啦。这家，就我和姑姑，我嫁到哪，老人也跟着我。依我之见，这房子是我的，也是你的，咱就在这成了亲，你就是这的一家之主。往后，要是震海他乐意让你回赤松坡，我就过去，把这儿的房子、地卖了，到你那村再置。要是他乐意你在这，你就在这儿。我也听党里他们的人说过，共产党的主张是解放天下人，五里地之隔的村还不容你住下去?这么着，你说好不好?”<SPAN lang=EN-US>
震兴没法回答。姑妈说：“这倒是法子，我去找阴阳先生，择个吉庆日子。”<SPAN lang=EN-US>
萃女叫道：“还找么样的喜日子<SPAN lang=EN-US>?今晚不正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今儿<SPAN lang=EN-US>?!”震兴和姑妈同时惊异地吐出一个字。<SPAN lang=EN-US>
萃女欢快地说：“暴动打胜啦!冬春楼成灰啦!孔家一窝狼完蛋啦<SPAN lang=EN-US>!这样的好日子，普天下还有地方找吗?”<SPAN lang=EN-US>
震兴迟疑地说：“只是这兵荒马乱的……”<SPAN lang=EN-US>
“这关乎咱的什么事?”萃女道，“好人打坏人，越乱越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姑妈为难地说：<SPAN lang=EN-US> “样样事也没预备。总得请请客，像个样子。就说兴子这身衣裳，出去要饭倒好，当新女婿怎么成<SPAN lang=EN-US>?再说……”<SPAN lang=EN-US>
萃女那黑白鲜明的灵活的眼睛，凝眸思忖了片刻，庄重地说：“是啦<SPAN lang=EN-US>!我喜糊涂、急糊涂啦!要叫全村人都知道，俺们是正经夫妻，堂堂正正结成的。姑，咱要把震兴打扮得赛过晋朝有名的美男子潘安，让这‘心里美’外表也美<SPAN lang=EN-US>!让人们见识见识这‘百事找’，找了个多么俊气的新媳妇<SPAN lang=EN-US>!我要坐花轿，请客，热闹个够，喜欢个够!”<SPAN lang=EN-US>
震兴惊叫道：“坐轿<SPAN lang=EN-US>?往哪抬?”<SPAN lang=EN-US>
萃女春色满面，说：“围着孔家庄转它三圈，转到这家里<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姑妈说：“这么办太新奇<SPAN lang=EN-US>!招惹人……”<SPAN lang=EN-US>
“我们就是这个劲。震兴，你也坐轿……”<SPAN lang=EN-US>
“俺，可干不来。”<SPAN lang=EN-US>
“那我自己坐。你在家等着接亲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姑妈问：“好日是多会儿<SPAN lang=EN-US>?——最早下个集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可真是<SPAN lang=EN-US>!”萃女叫起来，“你们要我白了头再成亲好不好?姑妈，你快去订花轿，要头等的。请人来坐席，办它八大桌!”<SPAN lang=EN-US>
“到底多会儿成亲?”震兴又问。<SPAN lang=EN-US>
萃女拉他向里间走，说：“明天，行了吧<SPAN lang=EN-US>?不逼你今晚上，饶了你，行了吧<SPAN lang=EN-US>?不过这一宿咱也睡不了，我可不跟个‘叫花子’拜天地……”<SPAN lang=EN-US>
三个人通宵达旦，三双眼都熬红了。但是人人不觉疲劳，还挺精神，尤其是萃女，一直喜气盈盈，翻箱倒柜，又剪又裁，又缝又连，以她火一样旺盛的热情，机敏灵巧的动作，为震兴准备好了全新的穿戴。震兴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重新糊上白粉连纸，贴自剪的大红喜字……把当初萃女相好的房间，真正装饰一新，成为名副其实的新房了。<SPAN lang=EN-US>
那姑妈是忙外勤的。请好厨子，买好鸡鸭鱼肉，又到轿行里订下花轿，找伴娘，请坐席的客人……<SPAN lang=EN-US>
但等到天快晌午了，除了花轿早按时抬到院子，三个厨子忙着打点饭菜之外，其余的人一个不见，连伴娘也没有。<SPAN lang=EN-US>
一开始，萃女和震兴、姑妈还不明白，焦急地等着。后来，萃女的脸上罩上了阴影，叹了口气，难过地说：“不会有谁来了，咱的名声不好。孔家门上的自然不会来的，别的人怕咱家脏……有开通的——像凤子那样人想来，怕是忙不开身……”<SPAN lang=EN-US>
“再等等吧。”震兴说。他头上的礼帽，身上的灰长袍、黑裤子，脚上的袜、鞋、扎带，全是崭新的。除去礼帽，这都是用萃女她父亲留下的戏装改制的。<SPAN lang=EN-US>
姑妈说：“要么我再去找找，有的说好要来的……”<SPAN lang=EN-US>
萃女道：“不去吧。”<SPAN lang=EN-US>
震兴说：“那就算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白菜的脸涌上红晕，耸起眉尖说： “算了<SPAN lang=EN-US>?怎么能算了<SPAN lang=EN-US>?自己事，自己办，原本咱就没媒没正名，上轿!”<SPAN lang=EN-US>
姑妈着急地说：“再怎么的也得有个伴娘啊!”<SPAN lang=EN-US>
萃女快步抢到轿门口，抬手掀起花轿帘，爽利地说：“我自己还走不动!大叔大哥们，咱们走，从这家出去，从大街上穿过去，绕着村转三圈，工钱加倍<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当时的孔家庄，除了党员之外，一般人还不知道几十里之外，展书堂的大兵在疯狂地镇压暴动的人们，群众还沉浸在杀死孔秀才两个兄弟等恶人、烧毁冬春楼的喜悦里。对这突然出现的新奇的花轿，先是感到莫大的兴趣，当知道里面坐的是戏子小白菜，有的人吐唾沫，有的人骂难听话，也有的人起哄喊几声凑热闹……<SPAN lang=EN-US>
除了几个好闲的年轻人，和轿后面跟的一大群孩子，吵吵嚷嚷，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好像一群拥挤不堪的羊，将花轿一直送到院子里，他们堵在门口，谁也不进去。<SPAN lang=EN-US>
落轿以后，萃女一个人走出来，和震兴两个走到当院的供桌面前，双双跪下。这时一个胖厨子，主动站到一旁，高声叫道：“一拜天——二拜地——三拜父母——”<SPAN lang=EN-US>
“俺俩都没爹妈啦!”萃女说，“郑大叔，三拜共产党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郑厨子吃惊地说：“这个——没听说过。”<SPAN lang=EN-US>
“喊吧，大叔!”<SPAN lang=EN-US>
“三拜共产党——”郑厨子喊着，心下道：那年去戏台前看杀共产党孔志红，他被孔显问着吓得往门里跑，一跤磕掉个门牙……如今倒有人拜共产党啦!
萃女和震兴拜共产党时，是那样庄重虔诚，以致两人站起来的时候，眼里都闪着泪花……<SPAN lang=EN-US>
看热闹的一群孩子中议论——<SPAN lang=EN-US>
“看她穿的，和戏台上的媳妇一个样!”<SPAN lang=EN-US>
“男的也像<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他俩都唱过戏<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听说他们是自个儿弄的，不好……”<SPAN lang=EN-US>
“嘿，比一般新媳妇都好看，怎么不好?”<SPAN lang=EN-US>
“她能唱唱戏听听，才好哩!”<SPAN lang=EN-US>
“真的……”<SPAN lang=EN-US>
真的，萃女悲喜交集的感情，使她嗓子发痒，真想放声哭，高声笑，大声唱……听孩子们这么一说，她站到当院，走了个圆场，唱起了《拾玉镯》……<SPAN lang=EN-US>
这一下很起作用，看热闹的孩子、青年，前拥后挤地跨过了寡妇的不正经的门槛，站满了半院子，咧着嘴笑，睁大喜眼，乐滋滋地看起戏来。唱完后，人们还不想走。八桌酒席早摆下了，这些看热闹的孩子、青年，加上轿夫、厨子，成了吃喜酒的来宾，足足热闹了一中</SPAN>午……<SPAN lang=EN-US>
也只有这一中午。到了下午，暴动队伍失利的消息就不断传来，甚至听到了大炮声。萃女他们不知道，高玉山、凤子和江鸣雁、二妞等党员、积极分子，早在做紧急的后退工作……<SPAN lang=EN-US>
萃女和震兴的婚事，如同腊月中遇到反常的暖天气，向阳的墙根处突然盛开了的月季花，错会了时令，闪了一下光彩，很快被暴风雪冻僵，缩回去了。<SPAN lang=EN-US>
暴动失败的恶讯不断传来。大兵驻到了孔家庄。萃女和震兴提心吊胆，他们倒不是为自己个人要遭到什么厄运而担心，因为他们没有直接参加暴动，也不是共产党人，唯一牵连的是于震兴的兄弟于震海死而复转，是暴动的领头人。但萃女的哥哥杨更新还是国民党的人，威海特区专员的卫队长，如果剿共队来找她的麻烦，她可以出面抵挡……他们担心的是那些帮他们打倒了孔秀才一伙，使他们能过上幸福的爱情生活的人的命运，共产党人于震海、李绍先、丁赤杰、凤子、桃子他们……<SPAN lang=EN-US>
他们躲在瓦楼里的舒服的房间里，出去买东西由姑妈去办，除去担水、挑柴让震兴出去之外，他们昼夜插紧大门，力图和外面的风雨隔绝，使他们的爱情生活能不受干扰，悄悄地平静地过下去。<SPAN lang=EN-US>
爱情，对它的当事者的意义是很不相同的。有的男女，得到它很顺利，也都感到甜蜜而幸福，甚至以为世界上唯有他们的爱情生活是最美满的。然而，这种容易得到的东西却也容易失去。只有饱受挫伤磨难，付出沉重代价获得爱情的人，才能享受到它的真正的意义，无穷的美好。这至少在一定意义上讲是这样的。诚然，千姿百态的生活海洋里，各有所求，自得其乐，知之为之，这是常情。可是，当生活那无情的现实落到人们的身上，让人们自己去抉择取舍的时候，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幸福，那可要看各自的态度了。<SPAN lang=EN-US>
爱情的价值，只有为它付出巨大代价的人，才能真正知道。<SPAN lang=EN-US>
萃女一下变得像个小羊羔依恋老母羊似的，寸步不能离开于震兴。他们常常彻夜不眠，说不完的知心话，道不尽的恩爱情。一时见不到他，她就心烦意乱，见了他，那灵活的眼睛，一时也不离他的身，仿佛他随时都有可能再离开她似的。她怕，怕得厉害!可是，当丈夫愁眉不展，抽着烟睡不着，吃不下，想他弟弟于震海他们时，她又变得硬朗起来，开导说：“震海他们都是有本事的。斗不过对头，他们也不会罢休。就是一时受难了，胜败也是兵家常事……再说，咱们能有什么法子帮他们呢<SPAN lang=EN-US>?唉<SPAN lang=EN-US>!老老实实在家藏着，过日子吧。总算老天有眼，共产党帮咱们打掉了孔秀才一帮恶人，咱们能过上正经夫妻日子。真的，震兴，这样过几年，一年，一天，就是我死了，也觉着值得，舒心……”<SPAN lang=EN-US>
“少说不吉利的话吧<SPAN lang=EN-US>!孔秀才爷儿俩是死是活，还不准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又来啦。不死到哪去啦<SPAN lang=EN-US>?这些天没见影……”<SPAN lang=EN-US>
可以想象得到，当孔庆儒从威海卫回到孔家庄的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他们惊慌到什么程度了!
这和过去传说他们之间的乱伦不一样。那时，孔秀才他们捉不住真实把柄，治不住他们，再说孔庆儒自己留有求爱贪色的词字在她手里，张扬出去，对他不利。即使打官司，萃女的哥还是个后台。这下不行了，萃女已经正式自做主张嫁了人，而当初她嫁给孔门大烟鬼丈夫时立下的守节终身的文书，孔族是人人皆知的。孔庆儒可以名正言顺地来处置她，谁也无权干涉了。<SPAN lang=EN-US>
怎么办<SPAN lang=EN-US>?逃吧?萃女叫震兴逃，震兴舍不得她，没有她，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叫萃女逃，逃到她哥哥那里去。萃女不听，她宁肯守着他死，也比离开他活着强。他们一块逃吧?逃到哪里去<SPAN lang=EN-US>?关东举目无亲，闹不好再碰上麻司令那帮人，岂不是猪羊一步步走进屠户的门里去!到威海找杨更新，你哥怎么能收留妹妹带个共产党员的哥哥、雇工丈夫在家<SPAN lang=EN-US>?
两个人——有时加上姑妈，叹气，哭泣，谁也没有个办法。他们感到前途完了，过去还能盼望着共产党暴动成功，有个到头的日子，这下看来，孔庆儒的天下是铁打的，杀不死，烧不掉，冬春楼又要盖起来，遮住天，镇着地了!就这样，他们更紧张地插上门，连挑水也是让姑妈半桶半桶地去担，三个人用半脸盆水洗脸，萃女和震兴不敢上街露面，企图躲在角落里，苟且偷生……日子就这么过着，已经过了阴历年了，他们竟还不知道，这也不全怪他们，在这剿杀成风的一九三六年春节，连孔家庄这样的大集市，也没有请灶王爷、放鞭炮的了。<SPAN lang=EN-US>
这样过去了两个月，现在已是三六年的正月了。他们幻想着，可能因为他们再不出门，没有人告发他们成亲的事，就这样偏安一隅地过下去了。<SPAN lang=EN-US>
当然，不是他们的门板能挡住向他们袭来的死神，也不是没有人告发——孔庆儒当天回来，在大儿媳妇炕上就知道了，而是因为被暴动搞得焦头烂额的孔庆儒，忙于剿共的急务，无暇过问伤风败俗的事，他虽然不是族长，可他不出面说话，谁还有闲心来管。年前，有一天晚上，孔显派人来叫萃女的门。他们认为大难临头了，夫妻抱头痛哭，准备迎受一切……然而是来请萃女去为仇连长唱戏助酒的。<SPAN lang=EN-US>
在过去，萃女会严词回绝的。可是这次，她呆想了一会儿，就打扮了一番，乖乖地去了……<SPAN lang=EN-US>
半夜里，萃女的脸被酒烧得通红，披散着长发，回到家里。震兴说不出是什么感情，怔愣愣地只管打量妻子。萃女梳好了头，洗干净脸，一头扎进他怀里，哭着说：“我的人，老实人<SPAN lang=EN-US>!放心吧，萃女打爱上你那天起，别人再休想怎么的……可是，好人儿，如今咱的脖颈卡在人家手里，不顺从着点不成，为了你，为了咱俩，还为咱的骨血——我身上有了啊……”<SPAN lang=EN-US>
这天下午，飘着鹅毛大雪。萃女正在东炕上为震兴缝一件夹袄，震兴蹲在炕前的凳子上搓稻草绳。萃女缝了一阵子，停针翻着手掌，扳着纤细的白手指，皱着眉头计算着。<SPAN lang=EN-US>
震兴望她一眼，说：“累了，歇息会吧。你有了身子，咱也不知怎么好。”<SPAN lang=EN-US>
萃女哧哧地笑起来，低着头，不好意思。“笑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她抬头理着鬓边，说：“我笑，姑、你、我，咱家三个人，谁也没经历生孩子这桩事，你说倒霉不倒霉?”<SPAN lang=EN-US>
“倒霉你还笑哩。”<SPAN lang=EN-US>
“咱不要有孩子了吗<SPAN lang=EN-US>?”她喜气盈盈地说，“我算啦，我有了两个月，再往前数八个月，正好是秋天，那时不冷不热，坐月子不受罪……”<SPAN lang=EN-US>
“怕只怕……”<SPAN lang=EN-US>
“他们不就是找我唱戏玩吗?放心，我应付得过去，我看，孔秀才也许怕我揭他的短，不来难为咱啦，要不，怎么从不提这事呢?”<SPAN lang=EN-US>
震兴忧虑地说：“能这么着敢情好<SPAN lang=EN-US>!怕就怕秀才花肠子多，有别的算计，也难说。”<SPAN lang=EN-US>
“是祸躲不过。不管它，对付着把宝贝生下来，就是咱俩人土了，还有人戴孝烧纸。你说，是不是<SPAN lang=EN-US>?”萃女开心地说着，不想泪珠又滚下来。她放下针线，起身要去搂丈夫。<SPAN lang=EN-US>
蓦地，传来砰砰的打门声。<SPAN lang=EN-US>
夫妻二人像听到炸雷响，愣了片刻，萃女转身扑到炕里，扶着窗台从窗棂的小玻璃处向外看。震兴向屋门口走去。<SPAN lang=EN-US>
这时，早和震兴调换了住处的姑妈，从南厅房出来，走到院门后，问：“谁呀?”<SPAN lang=EN-US>
“万管家!”粗硬的男子音。<SPAN lang=EN-US>
姑妈一怔，抽开门闩，拉开门扇，万戈子却没进门，而是向后退了两步，让一个人走上台阶，跨进门里。<SPAN lang=EN-US>
这个人拄着文明棍，从头到脚，皮帽、皮袄、皮毡靴子。姑妈大吃一惊，等他从身前走过去，才省悟过来，见跟着来人，向正屋走，也不知说什么好。<SPAN lang=EN-US>
孔秀才的突如其来，别说姑妈惊慌失措，连没和他少打交道的<SPAN lang=EN-US>
小白菜，也愕然地僵在炕上，没有了主张，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夜猫子进宅了……<SPAN lang=EN-US>
于震兴殷勤地给来客抹凳子，眼睛却不敢看对方一眼，战战兢兢地说：“大老爷，请坐，请坐……”<SPAN lang=EN-US>
万戈子上来为主子拂身上的雪片。孔庆儒没有坐，和气地说：“于震兴，看看，你和于震海一母所生，不论是长相、作为，全不一样<SPAN lang=EN-US>!好，算我侄媳妇有眼力，粪土堆里拣了颗珍珠……怎么，侄媳妇不在家<SPAN lang=EN-US>?”他背靠着花门帘，明明听到了里屋间内有动响。<SPAN lang=EN-US>
震兴一阵紧张，口吃地说：“她……”<SPAN lang=EN-US>
“她身子不大舒服，动弹不得。”姑妈插上来说，她认为孔秀才是来找便宜，或者拉萃女唱戏，想支他快离开。<SPAN lang=EN-US>
孔秀才却放下文明棍，微笑着说：“哪也用不着她去。我是来看看你们——一向穷忙，对你们照应不周。今天我来，是看看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关照侄媳妇几句留心的话……”<SPAN lang=EN-US>
“她病啦。”姑妈仍是心吊到半空。<SPAN lang=EN-US>
出乎大家的意料，只听房门里萃女答道：“我好啦!”门帘向上一挑，她站在门槛里，消瘦的脸上看不出异常的表示，没有直视孔秀才，说：“有话请吩咐吧。”<SPAN lang=EN-US>
孔庆儒的头一下摆向萃女，随即又慢慢转回来，对万戈子、姑妈、于震兴，说：“这屋挺窄巴，你们都出去，我和侄媳妇讨论点家务事。”<SPAN lang=EN-US>
震兴浑身一震，不由得看看威风凛凛的孔庆儒，又看看苍白娇瘦的妻子，暗暗地握紧拳头，说：“俺不走。”<SPAN lang=EN-US>
姑妈惊恐地说：“我在跟前，不碍说你的事……”<SPAN lang=EN-US>
“放心吧!”孔秀才平和地说，“我不会难为她的。”<SPAN lang=EN-US>
萃女用自己的目光对上震兴的目光，把他的视线引到北墙上挂的那把柴刀上，示意他放心去吧。而后，她说：“姑妈，你带万管家到南屋去吧，好好招待客人。这里的，有我伺候<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那三个人出门之后，萃女随手将花门帘挂上铜钩，伸手向里让道：“您是稀客，请进去坐吧。里面干净些。”<SPAN lang=EN-US>
孔庆儒踌躇片刻，这是他意想不到的礼遇，跨过门槛，进了萃女的房间。
这房间的摆设比他大儿媳妇的不知要简朴多少倍，也只是比一般庄户人家干净，讲究些，孔庆儒一生中还没进过这样的房间。他进来之后，像早晨进到树林子，感到一阵清新，不觉挺直了身子，重重吸了口气，身不由己地坐到炕前立柜处的杌子上。<SPAN lang=EN-US>
萃女半立半倚在炕沿上，道：“有话请开尊口吧。”<SPAN lang=EN-US>
孔庆儒浮肿的眼皮里聚起的目光，从黑色的绣着白水仙花的鞋，顺着豆绿色裤子往上挑，通过薄棉袄上罩着的深蓝色碎花褂子，停在那张顺着眼睫毛的白嫩的脸上。很快，他又向回看，那隆起的乳房像是两座山，把他的视线阻住了。他的眼睛逐渐睁大，雪亮雪亮的，要透过衣层，确切地，想变成刀，撕开她的衣服，露出她的裸体……他呼吸紧促了，臃肿的身躯笨拙地向上抬……<SPAN lang=EN-US>
“你干么?”萃女生硬地说。她没有发现什么，她到现在还没有抬眼看他，她是凭她的感觉，凭对老色鬼的了解问的。<SPAN lang=EN-US>
“我……”孔庆儒使劲吞了口唾液，压下升腾的欲火，又坐稳了，“我觉着你这屋里热，想把皮袄脱了。”他真的觉着全身烘热，热得胖脸发烧，“我觉着，这屋里像有盆火……嗯嗯……”<SPAN lang=EN-US>
“没有火，脸盆都冻了冰，别脱衣裳，小心冻着!”萃女抬起头，看着外间，冷冷地说，“外面的门都不严实，我冷着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秀才完全恢复了平静，脸上出现了庄重的神色，手指捻着胡子梢，和蔼地说：“你不用存戒心，多年了，我对你有过意，你不顺从……这事要两人情愿才有意思，你的性子我也领教过。今天我来看你，全没有这上面的用意。你心下一定在想，我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是不是<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萃女的两臂，交叉地抱在胸部处，说：“是不是你自己明白。”<SPAN lang=EN-US>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孔庆儒的声音，威严而又逼人。<SPAN lang=EN-US>
明白了，萃女的脸越发煞白了。孔庆儒的登门，不是为着来找她的便宜，而是要向她算改嫁的账了。那就意味着……她不愿多想，她和震兴不知想了多少个昼夜的可怕的下场了<SPAN lang=EN-US>!
当那可怕的威胁在预感阶段，人们往往惶悚难耐，简直想象不出如何承受，无法抗拒，这个时期是最不好过的，也是极端难熬的，然而也是最能锤炼坚韧性的时候。一旦那袭击终于降到头上，知道躲不过去了，反而冷静下来，什么也不怕了。<SPAN lang=EN-US>
萃女把屁股向炕上一坐，冷漠的眼光对着梳妆桌上的彩色鸡毛掸子，说：“事到如今，也用不着拐弯抹角。你说吧，打算把俺们怎么办吧!”<SPAN lang=EN-US>
“你指的哪一件<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这样满肚子文章的秀才老爷，还装糊涂人?”<SPAN lang=EN-US>
“你是说你和于震兴的事吧?”<SPAN lang=EN-US>
“哼！”<SPAN lang=EN-US>
孔秀才平静地说：“我打算成人之美。”<SPAN lang=EN-US>
“什么<SPAN lang=EN-US>?”萃女惊疑地看着他。<SPAN lang=EN-US>
孔庆儒更加肯定地说：“成全你和于震兴，承认你们这对夫妻。<SPAN lang=EN-US>
“你……”萃女睁圆了眼睛，向前倾着身子，简直听到了惊雷。<SPAN lang=EN-US>
“不信吗?”孔庆儒沉着地从皮袄里掏出一个纸包，向她伸出去，“这不，当初你立的终身守节文书，我都带来了。拿去吧!”<SPAN lang=EN-US>
天哪!这是真的吗<SPAN lang=EN-US>?这可能吗?这不是做梦吧?做梦也没做到这一步啊!然而，大白天里，对方嘴里说的，手里拿的，清清楚楚的呀!萃女全身像着了火，哆嗦着双手，去接过那个纸包，打开一看，正是毛笔楷书的文契，有图章、手印，有日期，有它应该有的一切。她，可怜的少妇，这张空纸像块大铁板，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使她像棵小草，在板缝里艰难地偷偷地伸出芽叶，忍辱蒙羞地攫取一点露水，使自己不致枯死……而现在，竟意想不到的，这块铁板被掀掉了，她要有公开的丈夫，宝贵的孩子了!萃女双手将文书捂到脸上，那泉水般的眼泪，很快把它洇湿了。<SPAN lang=EN-US>
孔庆儒把身子倚到柜门上，感慨地说：“人间沧桑，世道多变。我也不是那老脑筋了。这回的经历，也使我吃了不少教训。古人曰不念旧恶，‘绝人不欲己甚’——得了理也不可把事做绝了，我遭这场大难，还不是得罪人太多了吗?生前多做点好事，为来世修福吧。人，谁也是七情齐全么。你，过去时乖运蹇，受了不少难为。你，是个有姿色有胆识的女子，往后会时来运转的。你不要信不过我，圣人有话，‘人无信不立’。我是年过花甲的人，还会失信于你个下辈妇道<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当然，萃女的情绪无论如何激动，她也不会轻信孔秀才嘴上说的，但现实情况是，这张要命的守节文契还给她了，这就说明了一切。她也听不进他说了什么，而孔庆儒的形象在她的泪水模糊的视线里起了变化。如果说他还是只狼，却变得不是恶狼，而是条比恶狼好一些，或者说是变好一些的恶狼了。因此，她第一次，带着感激的情绪对他说：“不论过去怎么样——君子不念旧恶吧，俺多谢谢你啦<SPAN lang=EN-US>!忘不了你的这份恩德。俺爹的在天之灵，也会……”她掏出手绢，拭开了眼泪。<SPAN lang=EN-US>
孔庆儒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咱们从此就洗个干净；你该把我信笔写的一些诗词，总共是十一张吧，也还给我啦!”<SPAN lang=EN-US>
“这个自然<SPAN lang=EN-US>!”萃女被巨大的喜悦浪头推涌着，从抽屉里找出钥匙，打开桌子上的大箱子，翻开一层层衣服，在最底下，找出一个皮包，递给了他。<SPAN lang=EN-US>
孔秀才慌忙接过来，翻着他亲笔给她写的求爱讨情的诗词，一纸不少，赶快走到灶间，找着洋火，将纸一张一张地在灶洞里烧着，化成了烟灰。他顿时如释重负，松快地站起来，拍拍手，踱开了脚步。<SPAN lang=EN-US>
萃女见他要走，跟出房间，说：“外面雪大。你等等，我叫管家、震兴送你……”<SPAN lang=EN-US>
可是孔庆儒走到屋门后又回过身来，脸色也变重了，说：“我为你着想，成全你的终身大事，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得帮我办一件事。”<SPAN lang=EN-US>
萃女一怔，问：“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SPAN lang=EN-US>
“从前也和你说过，你不理会。如今，你该知恩报恩了<SPAN lang=EN-US>!”孔秀才眼里的光，像针一样刺向对方，“帮我对付共产党!”<SPAN lang=EN-US>
萃女惊异地向后退了半步，说：“共产党!他们不都叫你们杀完了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庆儒逼近她一步，狠狠地说：“没全杀完<SPAN lang=EN-US>!于震海那一帮子赤匪，各村没有露头的，还在暗里活动<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萃女道：“哦!还有……可我能帮上什么忙?”<SPAN lang=EN-US>
孔庆儒急切地说：“你劝说于震兴，去找于震海的踪迹。”<SPAN lang=EN-US>
“他怎么找得到<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有车就有辙，有树就有影。于震海他们是人，得吃得穿，不能老在山里啃石头。只要于震兴到他从前常去的人家、村子打听，人们见是亲兄弟，不会瞒着他。再说，还有人想帮他。”<SPAN lang=EN-US>
萃女转过身去，面对着北墙，手使劲地扯手绢。<SPAN lang=EN-US>
“怎么样<SPAN lang=EN-US>?”孔秀才走近她的身旁，“你们帮我这个忙，官家的公赏以外，我资助你们三十亩好地，不愿去乡下，到天津去过，我把那里买卖分一半给你。你看怎么样<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萃女感到一种莫大的凌辱。别说是叫她祸害她丈夫的骨肉，她虔诚地跪拜过的共产党，就是素不相识的路人，她也是办不到的。这个瞎了眼的狗秀才，她真想扇他一巴掌，一脚踢他出门去……可是，毕竟，他开赦了她和于震兴，他有权势，得罪了他是不好过的。所以，她压熄冲心而起的怒火，赶快把这条缠身的死蛇摆脱掉，自己关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好了。<SPAN lang=EN-US>
“唉!”她说，“共产党不共产党的，和俺们无干系。这份财我也不想发。再说，叫震兴去干这种事，他也不会去。”<SPAN lang=EN-US>
孔庆儒紧盯着她说：“于震兴跟你情深意重，告诉他，找着他兄弟一块享福，他不会不听你的话，只要你肯劝他……”<SPAN lang=EN-US>
“我要不肯劝呢<SPAN lang=EN-US>?”萃女陡地转过身，雪亮的目光对着他。<SPAN lang=EN-US>
孔庆儒禁不住后退一步，诧异地望着她，说：“啊!你想……”<SPAN lang=EN-US>
“我想什么<SPAN lang=EN-US>!”萃女藏不住愤懑的情感了，“你好个圣人之后，叫人去伤天害理，唆使老婆劝丈夫去害他同胞兄弟，真够仁义道德的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庆儒极力劝说道：“你听明白着，我说是抓共产党，他们是害人的……”<SPAN lang=EN-US>
“他们怎么不害我<SPAN lang=EN-US>?还是谁有对不起大家的地方，你要不和他们作对，我不信他们专门来欺负你。” 孔秀才气得八字胡直忽闪，说：“好，你为共匪张目<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萃女冷笑一声，道：“我是赤色分子，孔区长抓起我来吧!送到威海卫，孙专员亲自过我的堂，好了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庆儒的脸色像猪肝，气急败坏地说：“我知道，你哥是专员的红人……哼!最后再给你一个活路，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帮不上。”萃女说完，疾步走到屋门后，拉开一扇门。<SPAN lang=EN-US>
“下逐客令啊!好。”孔庆儒拾起文明棍，阴冷地笑几声，“都说你小白菜是个能人，今天看起来，连个小孩都不如。”<SPAN lang=EN-US>
“你这是什么意思<SPAN lang=EN-US>?”萃女警觉地注意他的神色。<SPAN lang=EN-US>
孔秀才又捻开了胡子梢，说：“自古道，万恶淫为首。你没见过，大约也听说过，孔家宗族一百多门，对不守节、犯奸情的寡妇，是怎么个处置法的：女的坠石磨，男的装麻袋，那滋味……哼!”<SPAN lang=EN-US>
萃女的脸一下惨白了，但很快恢复了正常，掏出孔秀才还给她的守节文契，亮着说： “你还想拿它吓唬我啊!晚啦!秀才老爷，我不是守节终身的寡妇，是个自由人啦!你管不着啦……”<SPAN lang=EN-US>
“哈哈哈哈<SPAN lang=EN-US>!”孔庆儒狂笑起来。<SPAN lang=EN-US>
萃女像夜间听到房头的猫头鹰号，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紧张地望着满脸横肉、咧开的八字胡大嘴，惶惶地问：“你、你笑么?”<SPAN lang=EN-US>
孔秀才从怀里掏出张纸，高高地举着，说：“文书，在这!”<SPAN lang=EN-US>
“什么<SPAN lang=EN-US>?”萃女急了，打开被她泪水浸过的那张纸。<SPAN lang=EN-US>
“仔细看看吧，那上面的印章认得清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是的，立约人、中间人、保证人的图章，都分辨不出，明明是胡乱假盖的。萃女气得浑身发抖，几下撕破假文契，狠狠地摔到孔庆儒身上。骂道：“你这骗子<SPAN lang=EN-US>!你这老狼!你……你把我手里的把柄骗出去!你这不是人的东西……”<SPAN lang=EN-US>
孔庆儒像没有听到一连串的咒骂，一边将文契揣进怀里，一边得意地说：“你才知道我的为人了吧，侄媳妇<SPAN lang=EN-US>!老实点吧，答应帮我的忙吧!”<SPAN lang=EN-US>
“我跟你拼<SPAN lang=EN-US>! "萃女怒吼着，要上前去抓他，但身上失去了冲击的力量，腿弯发软，反倒闪身倒在灶台上。<SPAN lang=EN-US>
一阵狂风推开风门，卷着碎乱的雪花，在屋里肆虐地扫刮……<SPAN lang=EN-US>
风雪呜呜地响。整个昆嵛山区<SPAN lang=EN-US>.都在暴风雪中颤抖……<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white;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冯德英文学馆）
